沈幼宜想要直起身,只是步履虚浮,身子有些站不稳,看着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太子眼下正跪在一旁,她蹙起眉头眯着眼睛望向凉亭之下,她看见了一位身穿明黄冕袍之人,一旁还有一人正立身站着。
远远瞧着,月影之下那人的黑目仿佛蒙着一层薄如雾潋的冷意,让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身子。
是陆瞻,他来了。
只是隔得那样远,似是在梦里。
身边好似围拥了好些人,耳边充斥着喋喋不休的声音,一声一声恍如寺庙里杂乱无章的敲木鱼的声音,扰得沈幼宜昏昏欲睡,双眼朦胧。
恍惚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好似回到了腥味浓稠阴冷潮湿的大理寺大狱。
潮湿的大狱四处散发的霉味,时不时还有几只黑硕的老鼠啃咬着她的脚趾,疼痛让她微微缩了缩身子,老鼠因着她的动作而钻入一旁潮湿的稻草内,只是“唧唧”地叫唤着不肯走远,仿佛知晓只要等她咽气,便能对着她的身子大快朵颐。
她周身的肌肤溃烂,腥黄的浓水从伤口处流淌、而后结痂,再破开,再结痂,如此反复折磨,让她生不如死。
她蜷缩在牢门的缝隙处,渴求地睁着眼睛望着外头,想要将那个人唤住。
沈幼宜思绪昏沉,口中呢喃着。
“救救我罢……”
可那人的眉眼寒凉,不过朝她淡漠地睥了一眼。
沈幼宜鼻尖隐隐发酸,眼角有热流划过,她伸着手张牙舞爪得,妄图拽住那人的衣摆。
蓦地,一截杭绸落在了她的手中,本是丝滑冰凉的质感,可上头的刺金提花暗纹微微刺挠着她的掌心。
不知何时耳边又安静了下来,她浑浑噩噩,只余掌心的触感让她微微蹙起眉头,因着思绪沉浮,反应皆慢上半拍,面上还挂着不及擦干的泪痕,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防与陆瞻四目相对,她看见她将他的袖襟牢牢攥在手心,亦看见他眸色冷凝,面上沉沉若水,与方才梦中之人的模样别无二致。
神思困倦之际,便只当眼下还是在梦中,是从一个梦里又入了另一个梦。
她将手心的布料紧紧攥着,眸中含着的热泪皆落在面前之人的衣袖之上,上好的料子被揉成了一团。
陆瞻双眉微微皱着,抬手将人推开。
沈幼宜一个重心不稳便撞在了马车的车壁之上,索性车厢内皆有软垫,倒不曾跌痛。
车轴滚在青石板的石砖上头的声音在静默的夜晚中格外清晰些,沈幼宜一手撑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目光顿木,双臂环抱住双膝,蜷缩着身子眼泪仍旧不停。
许是她的抽噎声委实扰人,身后的陆瞻终于启唇。
“是醉了?”
闻言,沈幼宜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她眨巴着眼睛,朝坐在侧后方的陆瞻望去。
见他眼角微挑,满眼促狭,一时间她心窍仿佛被堵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胸腔内肆意翻滚,沉沉地压在心头,恍如平静的海面之下早已涌起惊涛骇浪,不知是哪来的胆子,闷声道了一句,“不曾!”
下一瞬,莫名的委屈复蓄上心头,沈幼宜一记呜咽出声,眼泪便又止不住了。
陆瞻眼眸一压,“哭来作甚。”
沈幼宜初初不过是抽噎,至最后竟将一张小脸哭成一团,已是涕泗交颐之态。
陆瞻沉眉,一手置于案几上轻扣着,显然耐心无多,“沈幼宜,莫借着醉意闹酒疯。”
闹得他头疼。
然而下一刻,平日里素来都是怯生生模样的沈幼宜竟倏地半跪起身,将整个身子扑了过去伸出两手抓住了陆瞻的手腕,“我不曾醉,不信你摸!”
说罢,便将陆瞻的手胡乱置于她的面上。
她的面颊,滚烫灼人。
陆瞻眼神一黯,一声嘲弄从唇口溢出,打发道,“知晓了。”
说着,便要从沈幼宜的手中将手腕抽回。
可沈幼宜手上的劲道忽地加重,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的指尖落在他的脉搏之上,下意识听着上头脉息的搏动,微微歪过脑袋,通红的小脸挤成了一团,眼睛睁得很大,不明所以道。
“陆瞻,你怎么了。”
蓦地,陆瞻神色一凛,将一双手抽回,眉心微微动了动,却仍旧遮不住方才的一瞬间那眼底涌起的肃杀之气。
他冷眼睥着她,眸中皆是防备。
他看着沈幼宜后知后觉地低下头,两手在腰间摩挲了几个来回,却什么都没寻出来,面上皆是茫然,继而后抬起手臂探着脑袋在里头寻,不知是要寻什么,只是仍旧一无所获。
至最后,沈幼宜将手置于胸口,下一刻,欣喜之色染上眉梢,小心翼翼从胸襟处拿出了那个陆瞻有些眼熟的香囊。
献宝似得从里头倒出来一颗褐色的药,捧到陆瞻面前,“哝,给你。”
陆瞻认得这个,是先头救了陆老太太的药,亦是薛放口中的神药,他蹙着眉别过眼并不理会。
可沈幼宜依旧不依不饶,只是说出口的话仿佛含着棉絮,并不甚清楚。
“这个,这个给你……当初在禹州我快死了,只吃了一颗……你瞧我啊,现在活得好好的!”
沈幼宜脑中发着晕,其实连瞧清面前之人的神色都做不到,身子摇摇晃晃,可掌心的药丸却拿得很稳。
陆瞻凉薄的视线落在了那颗药丸上头,少顷,勾起唇角,似噙着嘲弄,“当真要给我么?”
沈幼宜重重地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将手握拢成拳,红着眼睛道,“不给你了……你都不曾管我……”
“你为何不应我……我求了你,你……你都不应我……”沈幼宜泪如雨下,“你竟看着我死……”
听着沈幼宜口中的胡言乱语,陆瞻的眼底有嘲弄一闪而过,终于轻笑出声,只是笑意并不曾至眼底,沈幼宜的话断断续续没头没尾,但陆瞻知晓是沈幼宜怨怪他方才去得晚了。
其实他本可以不去,若不是不想旁生枝节,或许他真的不会去。
陆瞻微微扬起下巴,眉眼间尽是寒凉,抬了一手扣住沈幼宜的手腕,将她的手从他面前移开。
正这时,那攥紧地拳头却缓缓松开,那颗药安安静静地躺在沈幼宜温热的掌心。
他听不清楚沈幼宜因着醉酒而变得含糊不清的字眼,但是他看见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的那颗药复置于他面前。
车厢内这样静,车厢的小轩窗外隐隐有月光透了进来,斑驳地挥洒在沈幼宜的脸上。
他好像听见她说,“哝,给你罢。”
声音澄澈又软糯。
她脸上还有不曾拭干净的泪痕,面颊还泛着红晕,一双眼眸朦胧氤氲,满是疲态,可在月光之下,盈盈流转,那些凝在眼睫上的细密的泪珠映着月影,恍若宝珠在转动。
沈幼宜醉得浑噩无比,眼皮更是沉重非常,她昏昏欲睡,头痛欲裂,自然不会知晓,这样静谧的夜,逼仄的车厢之内,陆瞻瞧着她满是真挚的脸,默了多久。
连眉梢处的冷漠都隐了几分,心下仿佛有一处软了一软,可下一刻,眉眼间又满是寒凉。
“沈幼宜,你醉了。”
他的嗓音暗哑,低沉,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冷硬如常。
只是,话音刚落,面前的沈幼宜便皱起眉来,她瞪着陆瞻,满脸涨红。
就在陆瞻沉眉之际,沈幼宜整个身子扑进了他怀中,那样快,快得让他猝不及防,下一瞬便听见极煞风景的一声干呕。
还不待他有应,沈幼宜腹中翻江倒海了一整晚的东西终于全部呕了出来。
尽数吐在了他的身上。
向来面若沉水的陆瞻终于凛了面色,他抬手试图将挂在身上的沈幼宜推开,只是沈幼宜的双手不知何时搂住了他的脖颈,一时竟掰不开。
一下又一下的干呕声直让陆瞻眉头紧紧皱起,身子微僵,面上沁着薄怒,可身上挂着的沈幼宜忽地歪了脑袋。
霎时,沈幼宜滚烫的脸颊便靠在了陆瞻冰凉的脖颈之上。
映着陆瞻眼下沉得骇人的面色,原本六人坐都尤为宽敞的马车,竟也变得逼仄起来。
连外头的崔崖都听见了动静,“吁”了一声,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回身朝着身后幕帘处满是担忧地问道。
“主子,可有碍?”
内里默了片刻,才传出陆瞻隐忍的声音。
“马车驾快些。”
闻言,崔崖应下,遂回转过身,手中马鞭一挥,一声“驾——”
马车随即奔了起来,却不过三五步的光景,正聚精会神小心驾马的崔崖复听见车厢内传来陆瞻的声音。
“罢了,慢一些。”
似乎带着几不可闻的无奈。
崔崖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手中缰绳一紧,又将本要疾驰的马车吁慢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马。
头顶的那轮蟾月正高悬,银白的月光洒向两旁的树梢,又从缝隙中透过,映着马蹄声踏踏,在青石板路上落下一层轻纱似的光晕。
现下皇宫内,一道身影在御花园的回廊处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迎风望月,面瞧着是闲适非常,身后亦步亦趋正跟着一哈着腰的老公公。
少顷,那人不过抬了抬手,身后的内侍监便贴上去,竖起耳朵听着吩咐。
“让淑妃换身男装来。”
言岂,身后的内侍监笑脸盈盈,“嗻”了一声。
继而转过身正要吩咐下去,却又被叫住。
“交代她,不许挂耳铛。”
闻言,满脸谄媚地应下,“奴才这便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