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那嬷嬷将薄娘与沈幼宜带至一处小院,推开门,内里摆设雅致得很,桌案茶几茶具床榻一应俱全,打扫得很是干净,像是一间单劈开的客房。

嬷嬷也不多事,将沈幼宜引至屏风后面便说出去候着了。

待薄娘四处瞧了再无第三人,沈幼宜才脱了衣衫,因着是头一次换男装,不知如何穿便浪费了一些辰光,以至于弄妆发时外头嬷嬷已来催了。

索性薄娘手巧,将沈幼宜的发髻拆下后全盘在了一起,而后扎上发带,又带上一个男子的幞头,便着急忙慌地出了屋门。

不想外头候着的嬷嬷只道陆瞻已在府门外候着了,一刻都不敢再耽搁,沈幼宜下意识便要拎起裙摆往外头赶去,手上一空才后知后觉,如今她身着男装,哪里有裙摆。

下一瞬,便小跑着往府门外去。

陆府本就大,陆瞻的小院又格外偏些,沈幼宜小腿似灌了铅水都不敢有片刻停留,待至府门外已然是气喘吁吁,见着外头有一辆铜顶浇筑横格相辅的马车,崔崖正立身在马车旁,沈幼宜慌忙跑上前去,崔崖道。

“沈娘子不必着急,主子正候着呢。”

沈幼宜自然不信,不敢耽误,由薄娘搀扶着上了马车,幕帘一掀,陆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里头,三月的天,竟还在车厢里头燃了一个小小的地笼,一旁置着一个靠手的案几,小几上还有一壶茶。

那陆瞻撩起眼皮,见着她身后的薄娘,淡漠道,“你去何处这哑奴都要跟着么。”

闻言,沈幼宜的身形顿了顿,回身朝薄娘道,“薄娘,你先回院子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薄娘点了点头,手上打着让沈幼宜万要当心,便下了马车。

沈幼宜弯着腰入内寻了个靠近幕帘处,端端正正坐定。

默了默,沈幼宜小心翼翼开口道,“她不叫哑奴,叫薄娘。”

她的声音很小,音调很轻,明明一句反驳的话,却让她说得半点气势也无,今日本该要处处依着陆瞻的,可听他这般唤薄娘心下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语毕,却觉得身后有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背脊上,不用回身看也知晓是陆瞻,许是觉得她方才的话驳了他的面。

沈幼宜亦有些后悔,即便是要说,也该等入了宫见到了父亲之后再说,何必在眼下触怒身后之人。

想罢,沈幼宜回过身,压下与陆瞻同坐一车的惧意,对上陆瞻寒凉的眼神,尽力咧开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笑意,连眉眼都努力弯着。

若有镜子能瞧,沈幼宜便会知晓眼下她的模样却比哭好看不到何处去。

陆瞻不过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见状,沈幼宜抿了抿微微发僵的唇口,复转过身面朝幕帘,放缓呼吸,降低存在感,再不敢乱动。

马车终于“哒哒”地跑了起来,沈幼宜自昨夜起便被风吹草动随意挑动的一颗心直到现下终于慢慢下沉,落在了实处。

一路上她都不曾回头,只是规矩地坐着,映着身后传来的轻轻翻动书册的声音,脑中思绪纷飞,想着晚些时候若是见到了父亲应该要怎么去说服他辞官。

正这时,身后蓦地传来陆瞻的声音。

“妆发。”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沈幼宜随之一怔,只当是自己戴的幞头松开了,抬手在头顶摸了一遍,并未有不妥之处,沈幼宜一时不明,略侧眸朝身后望去,见陆瞻正垂首望着书册,并未瞧她,不明所以地回转过身,又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襟,连腰上的带子都不曾松。

正要坐好,身后又传来陆瞻的声音,透着一些不耐。

“你额间的花钿。”

闻言,沈幼宜心下一慌,下意识抬手朝额间抚去,她先头换妆时匆忙,又不曾对镜再瞧,竟将花钿给忘了,哪有男子贴花钿的,心下一阵后怕,可花钿原是由金箔、茶油花饼再混了口脂画上的,眼见着将额面都搓红了,仍旧不过拭掉一点点。

正当沈幼宜埋头硬搓之际,复听见陆瞻轻唤她。

“沈娘子。”声音寡淡。

沈幼宜复回身,便见陆瞻单手拎着茶壶,倒了一杯水,又将茶盏略略朝她推了一点。

沈幼宜当即明白陆瞻之意,垂眸朝他点了点头,当是谢过,遂小心翼翼接过茶盏,从怀中挑了巾帕出来,轻轻蘸了那盏茶水再去擦拭。

可眼下没有镜子,瞧不清楚位置,抬了手指置于额间胡乱擦拭着,模样当真有些狼狈。

蓦地,有什么东西扣住了她的手腕,还不及应,整个身子便被拉了过去,身形险些不稳。

一抬眸,竟是陆瞻,眼眸倏地睁大。

许是因着她磨蹭了许久,久到连他都看不过眼,又许是快至宫门前,再无多的辰光让她浪费。

沈幼宜看着陆瞻微微敛着的眉宇间的不耐,见他抬了一手落在她的后颈处,便仿佛将她整个身子都固定住了一般,马车还在哒哒地跑着,崔崖驾车的技术已然很好,可沈幼宜小心翼翼用足尖支撑的身子,不过一瞬身子便开始发僵。

陆瞻指尖微微用力,将她的脑袋朝他靠拢了些,近到她眼前全然是他斓袍上的暗绣提花的纹路,攒着金线银丝,汇聚着他身上的水沉香,让她忍不住屏息,脑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能感觉到陆瞻冰凉的手指就穿梭在她后颈处的发丝间,继而又见他伸了另一只手抽了她手中的巾帕。

忽然,什么东西直朝她面上扑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想要缩头去躲,却因着后颈被牢牢扣住,一时竟动弹不得。

而后一条软绵绵的东西便落在她的额面之上。

缓缓睁开眼,竟是陆瞻在用她的帕子替她擦额间的花钿。

她看见巾帕在眼前跳跃着,透过缝隙亦瞧见了陆瞻那张放大的脸。

凭心而论,撇开旁的不说,陆瞻当真长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丹眸狭长,鼻梁秀挺,薄唇冷凝,这样的相貌即便是去给哪个贵人做面首也是绰绰有余。

脑中思绪纷飞,绞成一团乱麻,因着长时间的屏息面色有些微微的涨红,却仍旧不敢吐气。

少顷,只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呼吸。”

言岂,落在她后颈处的手亦在这一瞬撤回,陆瞻睥了她一眼,将手中的帕子颇为嫌弃地扔在了她怀中。

下一刻,陆瞻已回了他案几旁的位子坐好,手中抄起那册书,仿佛才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沈幼宜悄么儿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的讶异还不曾全然退散,待回过神,才声调轻微道了一句:

“多谢……三郎。”

陆瞻却连眼帘都不曾掀一下,不过是慢条斯理地又翻过一页。

至此,沈幼宜回转过身,一点一点地挪回方才幕帘旁,重新坐定,二人一路无话。

待至宫门处,日头已快要落下,暮霭沉沉,天空透着昏黄。

听着外头禁军查验的声音,沈幼宜好似回到了前世,心下不免紧张起来。

少顷,马车的车轴停下,想来是轮到了他们。

禁军的声音透着威严,“车上谁人,上头有令,一应车架都不得入内。”

崔崖在外头,道了一句:陆大人的座驾。

这头陆瞻轻抬了手指,缓缓撩开车帘的一角,想来是外头的禁军瞧见了陆瞻的面,身上的锁子甲因着步履匆忙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

随即便是禁军抱拳之声,“大人请恕罪。”

下一刻那禁军便绕开了道。

马车哒哒,入了第一扇宫门,车轴在宽大的青石板路上慢慢走着,崔崖下了马车在前头牵马。

又过了片刻,马车再一次停下,听见外头的崔崖道了一句,“主子,到了。”

沈幼宜心下陡然一紧,眼下这一刻盼了这样久,临了还是不免紧张。

与陆瞻一道下了马车,沈幼宜回头瞧了一眼方才入宫的方向,夕阳之下,长长的宫道晦暗无比,宽厚的宫门将皇宫与外头全然隔绝。

仿佛是两个世界。

宫道的尽头有小轿候着,崔崖不曾一道入内,陆瞻上了轿,沈幼宜顶替了崔崖的位置,立身站在小轿旁入了宫。

一路上来往宫人络绎不绝,日头西落,华灯初上。

沈幼宜生怕让旁人瞧出蹊跷,始终低垂着脑袋,待又入了一道宫门,陆瞻方从轿子上头下来。

一旁早有一含胸弯腰之人在候着,见着陆瞻,忙笑脸盈盈地迎上来,夹着嗓子道。

“陆大人怎得才来,圣上念叨了好一会儿子,说今日定要与大人您畅饮。”

说着便替陆瞻引着路,陆瞻道了一句,“劳烦李公公。”

沈幼宜紧紧跟着陆瞻,不敢有半点走神。

待行了好一阵,回廊下燃着一盏盏宫灯,映着瑶塘的水影影绰绰,绕过花团锦簇之地,已然围起拥了许多王公大臣,众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见着陆瞻纷纷上前来,却被他不着痕迹地笑着脱了身。

出了御花园,绕过月门,踏上瑶塘上头的回廊,身后众位大臣的清谈之声渐渐远去,两侧清幽不止,又行过几处假山凉亭,便见着不远处一宫殿灯火通明。

陆瞻忽地顿了步子,一直跟在身后的沈幼宜一时不察,险些又撞了上去。

沈幼宜急忙刹住了步子,垂首一动不动,身上每一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听见陆瞻对她吩咐道。

“不必跟着了,去候着罢。”

闻言,沈幼宜一时不明所以,微微抬了头去瞧陆瞻,可陆瞻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她,不过是扬了扬下巴便转身与那李公公一道上了台阶入了殿内。

至此,周围静谧无比,侍卫们都在远处的游廊那头看守。

沈幼宜环顾四周,不知是要在这处候着陆瞻出来,还是应该去太医院寻父亲。

正茫然不已之境,蓦地从身后假山处窜出一个人,沈幼宜一时大骇,还不及惊呼出声便被那人拖进了假山里,随即便被捂住了唇口。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