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出了拙政居,才刚踏上游廊便瞧见了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薄娘,见着她忙就迎了上来,满脸焦急。
沈幼宜上前宽慰,“薄娘不用担心,我好着呢,一根头发丝都不曾少。”
薄娘拉住她的手臂,上下瞧了个遍,待见着不曾有异面上才稍安。
沈幼宜先头从藕绡斋出来时朝薄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待辰点差不多时用给老太太喂药的幌子将她唤出。
陆瞻再狼心狗肺,对府中人倒也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妥之处,对万氏亦是孝顺,既如此,以防万一,便只得冒昧用了老太太的名头。
沈幼宜复想起才刚在陆瞻书房里发生的一切,石火电光般得在脑海中回闪,得亏薄娘方才的话传得及时,如若不然,她真不知晓该如何去应对。
索性眼下想明白了他方才所为的用意是试探,只是,他好像一头紧盯着猎物的头狼,极有耐心,在四处设下圈套,只慢条斯理地等她落入陷阱,实在让她难以招架。
昨夜在浴间说的那些,或许让他半信半疑,但今日她漏洞百出的话,显然是让他对她有多了一份猜疑。
也无怪乎陆瞻疑她,她自己都难以自圆其说。
她父亲乃太医院院判,虽不是朝廷正官,可医术高超,在宫里也是数得上的人物,于常人眼中,挑个仕途正盛的进士才算得是门当户对,她又何必入陆府来与幼时不过见了寥寥几面之人守寡?
沈幼宜脑中思绪回转,重生之事万不可说与任何人,倘或叫人知晓,轻者是当她中了降头,重者只怕将她当做玩弄巫术之人,直接焚烧祭祀。
故而,她究竟要如何做,方能打消陆瞻对她的怀疑呢?
沈幼宜几不可闻得从唇口发出一声轻叹,与薄娘一道往藕绡斋去了。
因着不几日便是琼华宴饮,日子愈近沈幼宜便愈发紧张,为了避免旁生枝节,这几日沈幼宜多是待在院子里不出去。
即便是去万氏那头请安喂药,也是挑了陆瞻不在的时候。
这般下来,沈幼宜便有七八日不曾再见到陆瞻。
他好似近来公务很是繁忙,听林嬷嬷与万氏闲聊时提起,陆瞻近来每每到府里下钥方才见人,有时甚至就不回了。
沈幼宜也是到这时候才知晓,陆瞻早就在府外另辟了一处宅子,有时忙起来便宿在那头了,但只要正常下朝,多是会回府里。
闻言,沈幼宜垂着的眼眸里有些意味深长,旁人不知,她如何不知晓,陆瞻回府,多半是为着余氏,只是想来为着余氏着想,陆瞻将这桩事瞒得很好,瞧着陆府上下连半点风声都不曾闻见。
第二日便是琼华宴饮,沈幼宜吩咐早早关了院门,又吩咐薄娘将明日要穿戴的衣衫首饰仔细查看了一遍,待见着无任何纰漏,便早早沐浴了上了床榻休憩。
月影婆娑,沈幼宜躺在床榻上,却只是睁着一双秋瞳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婆娑月影,从她去禹州养病起,她与父亲已多年不曾再见,一时间心下感怀,脑中浮现出幼时在汴京城与父亲一道的日子,那时的父亲虽不是院判,但清闲许多,知晓她喜甜食,每每出宫时便会带回甜心糕点来。
思绪沉浮,沈幼宜揣着对父亲的记忆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方至寅时末沈幼宜便起了,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薄娘替她绾着发。
沈幼宜虽是头一回入宫,但也知晓此番不比家中平日的宴饮,一应的穿戴首饰妆发上头不能有半点疏忽,连用不用螺黛描眉、用什么口脂也都是前一天晚上都细细商量好的。
若是太素,便是失礼,但若过于隆重,那便是喧宾夺主。
一个时辰后,沈幼宜的妆发便已做好。
内穿白色茧绸中衣,外着月白描金花淡色衫子,下头是月华曳地裙,又在外头穿了一件蜜合色折枝花卉风毛圆领褙子,连眉宇间的描金花钿都尤为细致,对镜瞧了,处处摇曳出连日日与沈幼宜待在一处的薄娘都忍不住惊叹的美貌。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便是如此。
收拾妥当后,屋外的天已然要大亮,想着时辰差不多,沈幼宜便在院中老老实实候着陆瞻那头来人唤她。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仍旧不见人来,沈幼宜便有些坐不住了,她知晓陆府离宫里有好长一段路要走,眼下若还不出发,至宫里不知要什么辰点了。
原是想使人去拙政居问一问的,却又好怕陆瞻那厮以为她是在催促于他,只得作罢。
就这般又候了许久,久到底下来人问她,今日小厨房可要备午膳。
沈幼宜缓缓站起身,她忽然想,会不会是陆瞻已然忘了今日要带她入宫这桩事,再晚好似便要迟了的。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沈幼宜心头便忽地一紧,顾不得旁的,慌忙唤上薄娘便往陆瞻的拙政居去。
好容易到了拙政居小院门口,却瞧不见有往来仆从,提吊着的心又是一沉,想着这几日陆瞻三两天的不住在府里,莫不是昨夜也住在了外头宅子里?沈幼宜在院门处略站了站,少顷,终是提了裙摆,与薄娘一道入内去了。
因着心系入宫见父亲之事,沈幼宜步履匆匆,入了小院便径直踏上游廊垂首自顾走着。
不想行至拐角处,不曾瞧见人,一个转身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脑袋上传来碰着硬物的“咚”一声,当即伸手捂住了额头,因着疼痛小脸皱成了一团。
“嘶——”
一旁的薄娘忙上前去搀扶,沈幼宜痛极,龇牙咧嘴的眸间的泪瞬间沁了出来,亦将今日无端候了一早上的委屈给勾了出来,只得强忍着泪。
不想还不及抬头,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主子!可要紧?”
呼吸一顿,抬首望去,竟是崔崖,还有一旁的陆瞻。
瞬然,沈幼宜从没有似这一刻这般期待到陆瞻,连额上的痛仿佛也在这一瞬消失,忙福身见礼。
“见过三郎。”眉眼间皆是欢喜,连换了称呼都不曾注意。
可陆瞻并未应声。
沈幼宜悄么儿抬了一眼去瞧陆瞻,只见他眉宇微蹙面色沉沉,崔崖将他扶着,他一手抚住胸口,仿佛在忍着什么,唇口溢出几声轻咳,沈幼宜眉目微敛有些紧张,心道这陆瞻莫不是被撞坏了。
却不过一瞬,陆瞻缓缓挺直背脊,眉宇间舒展开,呼吸亦渐趋平稳,抬了手对崔崖道了一句:“无事。”
眸中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声音亦似往日的凉薄。
沈幼宜见状,一颗悬吊着的心才堪堪回落,复又行了一礼。
可陆瞻还是不曾应她,只是立身在原处,面色沉沉如水地望着她,也不叫起,直将她盯得险些站不住,低颔自上而下地瞧着今日的穿着,心道莫非是何处失礼而她不知么?
少顷,陆瞻面色微凝,冷然道,“怎得穿这个。”
沈幼宜一时不明,还不及开口,一旁的崔崖站至一旁作揖顿首,“请主子恕罪,昨日回府时属下使人去藕绡斋去传话,然那人回禀院子已下了钥,想来今早是忘记了再去说……”
至此,沈幼宜方听明白了一二,仰面启唇缓缓道,“可是……可是我穿得有何处不妥?我再换过便是……三郎不要生气……”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面色不大好看的陆瞻,为着今日入宫她兀自期待了许久,连带着眼下瞧陆瞻都些许顺眼了些,如今莫说是让她换件衣衫,便是让她走着进宫她亦不会说一个不字。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陆瞻幽深的眸子,生怕他要寻借口不将她带入宫。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下一刻,陆瞻眸光未动,仍是望着沈幼宜,却是朝着一旁的崔崖开口。
“去寻一身衣衫来。”
崔崖得了令便退下了。
一旁的沈幼宜如今愉悦之意溢于言表,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小叔。”
因着四下无人,便唤了一声小叔。
今日沈氏女仿佛与前几天不大相同,却一时堪不出有何不同,陆瞻淡漠的眸子轻轻扫过眼前人,视线落在了她眉间的花钿上,她今日穿了带风毛领的褙子,雪白的毛领子簇拥在她脖颈处,将她本就不足手掌大的小脸称得更小了些,一双手就垂在身侧,陆瞻的视线缓缓下移,瞧着她置于身侧的手,躲在袖襟之下,只瞧得见一点点指尖,透着腻白。
微风拂面,将她身上沁着的淡淡的味道掠至他面前,不动声色地轻轻嗅了嗅,若有似无的药香顺着微凉的风四处蔓延。
气息萦绕,陆瞻知晓了面前之人与先头究竟是何处不同。
她今日不曾用桂花头油。
二人就在廊下站着,薄娘在几步之外,眼神不曾有半刻的松懈,一直盯着这处。
陆瞻朝薄娘撇了一眼,望着面前带着几分局促的沈幼宜,一声轻笑溢出唇口,“你的哑奴对你倒是忠心耿耿。”
闻言,沈幼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陆瞻是与她在说话。
只是,凉风将她的脑子吹得有些顿木,许是今日的心情较之先头格外好些,瞧着面前的陆瞻也不似从前那般可怖,遂下意识开口道,“薄娘虽不是我的亲娘,但待我极好,胜似亲娘。”
言岂,又有些懊悔,与面前之人说这样许多作甚,下意识抬了眉眼去瞧,见陆瞻目光正望着回廊外头不远处的凉亭,仿佛并未听她言说什么,心窍才缓缓落下。
不多时,崔崖回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嬷嬷,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置着一些衣物。
陆瞻一个眼神示意,衣物便置于她面前了。
沈幼宜这才瞧清楚,竟是一身男装,新的。
一时不明所以,一旁的崔崖适时开口解释道。
“今日琼华宴饮圣上不曾邀女眷,沈娘子怕是要受些委屈。”
只是换男装,倒也算不得受委屈,遂朝陆瞻福身一礼。
“既如此,我回小院换过再来寻三郎。”
不想陆瞻却瞧了瞧天色道,“时辰不早,在这处换吧。”
闻言,沈幼宜心下微顿,眼下时辰确实不早,可若只是换外衫便罢了,瞧着托盘里的男装,从内衫到中衣到外衫一应既有,单想一想面上便泛起了红晕。
正这时,一旁的陆瞻已撩开衣摆下了游廊往不远处的凉亭而去,想来是去等她了。
只留下那嬷嬷上前道了一句,“沈娘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