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上之人乌发缠鬓,几缕发丝勾在脖颈之上,虽说不曾勾勒五官,可那半身浸没在浴桶之中,身上水珠滚落,连胸前的……俨然都是要呼之欲出之态。
沈幼宜进退无章,后颈处仿佛有一股热流在上涌,面颊滚烫,因着慌乱与无措喉间无意识吞咽着,唇口微张吐息。
她甚至是瞧了眼下这幅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在陆瞻眼中的她竟然是这般模样,一时间,羞得恨不得要钻入地下去。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头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嫂嫂以为如何?”声音低缓,仿佛还带着几分认真。
倒似是真的在问询她本人,他画得像还是不像。
沈幼宜强自敛了思绪,菱唇轻启,再开口已噙了三分镇定,“小叔花技高超,怎得独剩了美人面不画了?”
闻言,陆瞻眉宇微掀,眸中闪过一瞬的诧异,继而勾了一侧的唇角,似笑非笑。
“画儿画好了,可否求嫂嫂墨宝?”
沈幼宜不知陆瞻今日究竟要作甚,依言上前,却又见他往一旁行了一步,这是让出了他原本的位子。
沈幼宜莲步纤纤至陆瞻身侧,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与他之间的距离,不曾扭捏,视线轻扫过桌案上的,从小叶紫檀印西番莲纹的笔架上寻了一支细软的羊毫,缓缓蘸了墨,继而手腕轻悬于宣纸之上,望着画中人曲线玲珑有致,腰若扶柳,仿佛是她,却又不具像。
一时顿在那处,上好的徽墨慢慢凝结于笔尖,似坠非坠。
正这时,本该离她一步之距的陆瞻蓦地上前了一步。
沈幼宜心头倏地一紧,下意识屏住呼吸,手中厢竹制的笔杆沁凉如冷玉,冰润的触感在指尖漪动,哪里还有半分注意是在书画纸笔上头。
小院鸦默雀静,即便是在白日里,屋子的一角摆着的青铜仕女跪地烛台仍是燃着的,烛火摇曳,火光昏黄,将她的影子映在了桌案上,连带着身后那人的身影,一道落在了柔白的宣纸上。
陆瞻立在她的身后,许是嫌她一动不动,慢条斯理地抬了一手轻扣住她的手腕,没有丝毫停顿,至此,丰腴柔美的毫尖又落在了砚台之中,重新蘸了墨。
沈幼宜呼吸一顿,连带手腕也停了下来。一时间,屋内只余烛心融开的声音,与砚台中徽墨融开的几不可见得沙沙之声。
“怎的不写了,嫂嫂?”陆瞻的声音在她的耳后响起,如珠落玉盘,低沉又淡漠。
正如他这个人,孤鸷禁欲,一双狭长的眸子总是透着教人不敢靠近的疏离。
可眼下二人离得这样近,沈幼宜都能感受到他的鼻息,一呼一吸的温凉,总在不经意间落在她耳畔,竟似是在轻抚。
一次,又一次。
陆瞻说话时,他的手亦不曾从沈幼宜的手腕上挪开,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薄薄的书茧,就倚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刺挠着。
不过须臾间,沈幼宜却觉有三秋之隔,身后的陆瞻一动不动,好整以暇,仿佛极有耐心。
墙角的更漏“滴答”一声,沈幼宜知晓身后的陆瞻绝算不得一个好人,可他眼下这般所为,倒似是对她昨夜在浴间所言的回应一般,却让她一时难以招架。
心下不免慌乱起来,面上却不敢露半分,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慢慢往桌案那头靠去,想要离他稍远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许是察觉到她些微的抗拒,陆瞻终是缓缓将手从沈幼宜的手腕处挪开,只是动作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好像方才那些所为,不过是再寻常的事。
恰似他方才握她的手腕,恰似二人眼下贴得这样近。
至此,沈幼宜因着紧张而在胸腔聚着的气息终于能缓缓吐出,她尽量将吐息的动作放得很是缓慢,连余光都不敢乱撇,只是目不斜视地垂眸望着眼前桌案上铺着的陆瞻的画。
随即,她听见身后之人轻启了唇口,声音喑哑,似诱卦:
“嫂嫂昨夜所言,可作数么?”
这样近,就在她的耳畔,他的气息甚至拂过了她耳边细细的绒发,激得她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可惜了……你是兄长的人……”
陆瞻的声音那样轻,轻得犹如是在诱哄她,可她心下全然没有沉溺的感觉,有的只是因着太过紧张而忘了呼吸的窒息之感,就连心窍都似在这一刻停了跳动,一缕凉意从心头汇聚,继而蔓延至四肢百骸。
陆瞻的话这样直白,直白得像要将如今二人之间那一层体面扯破。
恍惚间,沈幼宜不知从何处来得勇气,竟想瞧一瞧陆瞻的脸,想瞧一瞧他的神情他的眼眸,瞧一瞧他眼中的东西,瞧一瞧现下本该心系余氏的他,究竟是何意。
沈幼宜这般想,亦就这般做了,她毫无预兆地回转过身,而后仰面望他,却不过一瞬,她便后悔了。
她如愿瞧见了他清冷淡漠的脸,亦瞧见他幽深的狭眸,高高在上地睨着她,甚至连头都不曾低。
见着她朝他望,竟还微微挑了挑眉,随即,有什么东西在他漆黑的眸中肆意漫开。
只是,她二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些,连半拳之隔也无,近得连她檀口中呼的气息都能被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尽数吞噬。
下意识垂首,却被陆瞻抬手扣住了下颚,沈幼宜呼吸一窒,一动都不敢。
可下一瞬,便见陆瞻眉宇轻蹙,仿佛被什么顶要紧的东西兀自吸引了注意,目光定在她脸上的某一处,继而朝她缓缓低下头。
因着紧张而长时间屏息,眼下脑中有些恍惚与惊慌,正当她不知究竟该不该挣脱之时,却蓦地发现有什么冰凉落在了她的唇角。
——是陆瞻的手指。
沈幼宜秋瞳剪水,一眨不眨地望着陆瞻,看着他眉头微沉,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的唇边轻轻摩挲着,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着。
就在心窍破腔而出的一瞬,他的手指离开了她的唇口,垂眸瞧着自己的指尖,仿佛瞧不明白,继而与拇指对捻缓缓打圈道,“是唇脂么?”
声音很轻,似低喃。
沈幼宜顺着陆瞻的目光望向他的指尖,这一见当即面颊乍红,先头的紧张与无措在眼下好似都算不得什么,一时连耳根都滚烫,整个人恨不得要跳起来。
陆瞻的指尖粘了一点晶莹剔透的东西,很小,但她还是一眼便瞧出来了,竟然是她先头卧在贵妃榻上贪嘴吃的马蹄糕上头的桂花蜜!
慌忙地下脑袋,抿了唇瓣在口中胡乱舔丨舐着,待确定已将唇瓣上的桂花蜜都舔净了,方才松了唇。
只是她不知晓,眼下唇瓣映着樱红,潋滟非常。
她亦不知晓,方才所为,陆瞻都瞧在了眼里。
正这时,外头的院中响起崔崖的声音:
“大人,老夫人院中派了人来寻沈娘子。”
闻言,沈幼宜终是强撑起了身子,面上带着挤出来的三两分笑意,朝着陆瞻微微福了福身,便从案前绕了出去。
沈幼宜出了陆瞻书房的那个小院,便有女使在等着为她带路,那女使双手揣着,一路屋外,待至小厨房的檐下时,无意中听见内里一小管事正在训斥。
“你前几日初来拙政居我便与你说过,这才几天便忘了?”
“连壶茶都泡不好,还要你作甚?”
随即便传来一人强忍着哭声辩驳,“小的是瞧主子早间起时咳嗽了两声,便想着兑些秋梨膏……”
沈幼宜下意识放慢了步子,内里的小管事仿佛因着那人顶罪更是生气,嗓门也高了许多,“还敢嘴硬?咱们主子不喜甜腻之物?!你不知晓么?”
闻言,沈幼宜倏地顿了步子,一旁引路的女使见状亦停了步子,“沈娘子,怎的了?”
沈幼宜面上讪讪,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着,又行了一段,方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家大人,平日不喜甜食么?”
女使不曾抬头,步子也不曾停,仿佛谈及的是最寻常不过又众所周知的一桩事,“正是,大人身子有恙,不宜用甜食。”
言岂,沈幼宜只恨不得捂脸,她自然记得方才在陆瞻的书房中,竟还大言不惭地以为是自己陪着他演戏,竟不知是他闭着眼睛说瞎话,还道什么紧着他的喜好来送!
她竟还能厚颜无耻顺杆子便爬,胡诌之言张口就来,“于小叔之事留心罢了”?
沈幼宜下意识抬手抚额,都不用去深想陆瞻当时听她胡言乱语时是如何作想,后头所为,分明知她所言不真,全然是戏弄与试探。
一时尴尬地连步子都不觉快了起来,逃也似的往拙政居外头行去。
那头的陆瞻在沈幼宜刚出了小院,面上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意便倏地消失殆尽,不过一个眼神,屋外的崔崖便入屋来,垂手,站定。
陆瞻的声音似九寒湖底,喑哑凉薄。
“查得如何了。”
崔崖双手抱拳,脑中将今日下头得来的讯息迅速过了一遍,言辞简要:
“沈娘子在禹州时府中曾有一门客,名张玉堂,是个科考的举子,眼下亦不在禹州了。”
崔崖从始至终眼观鼻鼻观心,语毕,也只是垂首不动分毫。
案几上铜炉内的香不知在何时燃尽了,眼下屋内萦绕着一缕桂花香,泛着清甜。
三月自然没有桂花树,是沈幼宜的。
陆瞻瞧着桌案上方才被她身子揉皱的一截宣纸,一声轻笑从唇口溢出,带着些许嘲弄,仿佛意有所指,道。
“今年的宣纸差了些。”
提了笔正要将沈幼宜不曾题的字补上,一垂眸便指尖的那点晶莹的物什,眼眸微眯。
他记得,方才她是抿唇吃了的。
顿了良久,陆瞻将指尖缓缓置于唇口,轻轻舔舐了一下,眉间倏地微蹙。
甜的,是桂花蜜。
那头的崔崖垂首静默,余光瞥见了落在桌案一角的食盒,想起先头送来时自家主子打开又满眼嫌弃地阖上,遂开口。
“属下替主子将点心拿走。”
说着,便欲上前。
“且先放着罢。”陆瞻喑哑莫测的声音传来。
崔崖悄么儿抬首,见着陆瞻再不言语,便垂下脑袋退出书房,反手将屋门轻轻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