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幼宜起了个大早,与薄娘一道去了小厨房。
想着昨日既对陆瞻说了那番话,但陆瞻心系余氏,又不曾听说过身边有姬妾,想来也算是个专情之人,既如此,就不会对她如何,那闲来做些表面功夫能将她所言“心悦”他之事应付着便可。
只是她不知晓陆瞻平日里多吃些什么,心下回转,想着他如今三品大理寺卿,不多时便能升任首辅,既如此,做一份马蹄糕,取了“高升”之意,应当不会有错。
沈幼宜哪里会做什么糕点,皆是薄娘做,她在一旁打打下手,顺道先替旁人尝尝味道,瞧着小厨房里头竟还有去年秋天酿下来的桂花蜜更是让薄娘加一些,只道点心甜些方好入口。
只是一口一个地尝着,不多时,两小盘眨眼便要见底了。
薄娘宠溺道,“娘子若喜欢,也不用都拿去各院,咱们小院再留些下来,午后当茶点,只是现下还早,娘子吃了这样许多,只怕腻得慌,不好消食。”
沈幼宜见状,将盘底最后一个马蹄糕放入口中,面上羞赧道,“原说近来只觉胖了好些,下回我再这般在吃食上头不节制,薄娘拦我一拦。”
“娘子想吃婢子每日给娘子做些点心,只是不好空腹吃这样多,容易闹肚子的。”薄娘含笑,不着痕迹得将沈幼宜从头至尾扫了一遍,才发现自家娘子胸前较之从前鼓胀了许多,眼下的衣服是开春量了做下的,如今不过三月,竟然这就小了,想着哪日要让绣娘做些,只是即吩咐下去到做出来也要好些天,便决定晚间替她先重新做几件兜衣出来,不然箍束着总是不舒服的。
二人在小厨房待了一个多时辰,一份份晶莹剔透甜糯不已的马蹄糕才做好,沈幼宜将糕点分放了四个食盒,继而吩咐院中的女使仆妇将马蹄糕送至各院去。
她要讨好陆瞻,却也不好做得明目张胆,每院皆有,旁人便也瞧不出什么。
忙活了这一阵子,万氏那头还没到用药的辰点,沈幼宜便与薄娘先回了屋子。
薄娘阖好门,从架子上的腰屉里拿了软尺出来,替沈幼宜量了尺寸,便上偏厅做起了针线女红。
沈幼宜闲来无事,脱了鞋袜上了贵妃榻上,一双玉足蜷缩在薄捻里,腰际靠在软枕上,手中翻着孙思邈的《千金宝要》。
快至午时,薄娘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碟子马蹄糕至于榻上的矮几上,瞧着马蹄糕上还淋着黄澄澄的桂花蜜,沈幼宜自然欣喜不已,遂朝着薄娘道,“吩咐小厨房,午膳便不用了。”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捏了捏自己的腰。
窗牖半开,日头升起来暖融融的光晕越过轩窗照了进来,落在沈幼宜手中的书册上,纤细嫩白的手指上,还有半边透着腻白的面颊上,瞧一页书便咬一口马蹄糕,有时瞧得入迷了,晶莹的桂花蜜顺着指尖徐徐滑落都不察。
少顷,沈幼宜眼皮子慢慢重了起来,书册上的字开始毫无章法地跳动着,不多时,阖了眼打起了瞌睡。
一旁的薄娘见状,便将窗户阖上,只留了一条小缝,又将被子捻在沈幼宜的腰上塞实,蓦地想起先头沈幼宜捏腰的动作,面上染了笑意,沈幼宜现下确实比先头能吃了一些,却半分谈不上胖,相反,比之旁的秉着瘦骨如柴即为美的女子来说,肌肤更水润白腻一些,亦多了几分娉婷风韵之态。
薄娘回了偏厅继续手上的女红,藕色的兜衣上头正绣着纤纤玉兰,只是刚下了几针后,复看了一眼正酣睡好眠的沈幼宜,想到几月后的及笄礼,调转针线,准备在上头绣一朵半开的牡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薄娘手中的兜衣快要完工,听见檐下传来很轻的脚步声,至门口扣着屋门。
“笃笃”两声,很轻,沈幼宜却还是被闹醒了。
日光下睡眼朦胧,眼眸微眯,似醒非醒之状将脑袋往被捻中躲去,带着还不曾睡饱的鼻音应道,“何事呀。”
“沈娘子,方才三郎派人来请,只道眼下得了空,劳娘子去一趟替他瞧个平安脉。”
骤然听见陆瞻的名号,沈幼宜梦醒了大半,蓦地做榻上坐起身,面色还有些呆滞,“薄娘,外头说谁?”
薄娘轻轻敛着眉头,“是陆三郎使人来请娘子。”
言岂,沈幼宜从榻上跳起来一般,好端端地又寻她作甚,外头虽说是寻她去瞧平安脉,他有薛放呢,何须让她去瞧?何况这原是昨日她随口说的搪塞之言,如今用这由头,莫不是为了呕她一呕。
果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沈幼宜又惊又惑,转头朝屋外道,“知晓了,且稍候。”
经过了昨夜的事,沈幼宜自然不会再说不去,凭着陆瞻,倘或眼下她还似昨夜那般寻着由头,只怕晚间半道睡醒瞧见了就是他陆瞻了,只稍想一想,都觉得心慌,何况眼下青霄白日得将她寻去,沿途府里这样多的人都瞧着,想来也不会奈她何。心下这般宽慰自己,却还是有些慌乱,连足袜都不及穿,双脚在踏上胡乱寻着鞋,随即往妆屉前行去,因着还不曾全醒,眼下步履竟带着几分虚浮,摇摇晃晃好容易坐至铜镜前。
“薄娘快帮我瞧一瞧,妆发可有乱?”
薄娘上前,因着先头不曾卸妆发,眼下不过几缕发丝有些微松,再重新梳过自然来不及,便在屉子里寻了一罐发油,轻轻梳拢好发丝,临出门时超薄娘看了一眼,方才与门外的女使一道往拙政居去。
这原是沈幼宜头一回往陆瞻的院子去,却不知为何这样远,行过好几道游廊,转过几个院子,又走了好些路,仿佛围着陆府绕了一个大圈,方才瞧见拙政居。
一入院子,边间崔崖已然候在一旁,见着她很是恭敬,“沈娘子辛苦,三郎正在书房候着呢。”
说罢,便将沈幼宜引入院中,绕着屋檐回廊行过外院,又经过了一处花园,越往内仆妇小厮便愈少,待又绕过一个小院子,已然只余崔崖与她二人,一时心下有些发慌,时不时便朝崔崖望去,步履自然渐渐慢了下来。
那崔崖倒是半点催促的意思也无,行在沈幼宜的侧方,男子的步子本就要比女子迈得大些,可崔崖不疾不徐,行几步便停下来等一等沈幼宜。
至此,又行了一阵,才至一个小院,院中座北一处四开门的屋子。
崔崖不再前行,只是伸手替沈幼宜引着路,示意她入内。
虽说之前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可如今真要与陆瞻单独相见,说全然不惧,自然是假的。
方才行了好一段路,如今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沈幼宜抬了巾帕略擦了擦,方调整好心绪,直起背脊,昂首往陆瞻的书房行去。
至屋门口,沈幼宜抬手轻扣屋门,两长而已。
屋内却并未有应声,正当她有些愕然时,传出了陆瞻清冷的声音。
“进来。”
闻言,沈幼宜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屋门,迈步跨了进去。
入眼是几排宽大的博古书架,上头摆满了各种书册,西面摆了一山水屏风,屏风后头隐约能瞧见一张紫檀木罗汉塌,与她屋中那张处处透着松软铺着被褥的贵妃榻不同,罗汉塌上只有一张矮几,上头摆了一柄铜炉,内里青烟袅袅缓缓升起,若有似无的水沉香的气息朝她蔓延而来。
沈幼宜小心翼翼地环视屋内陈设,却一时不曾瞧见陆瞻的身影,继而一个回身,却见陆瞻正在书房东面的桌案旁,心下一紧,再瞧去,索性陆瞻正低颔瞧着桌案上头摆着的东西,并未瞧她,心头才稍安。
桌案的正东面摆着一张紫檀圈椅,北面摆着一个白瓷炉架,内里卷着几卷画似的物件。
“嫂嫂既来了,怎得不出声。”
陆瞻的声音蓦地响起。
沈幼宜呼吸又是一滞,眼波流转,尽量让自己瞧起来没有那么惊慌,轻声道。
“瞧小叔现下在忙,不敢叨扰。”
言岂,陆瞻从桌案的宣纸中缓缓直起身,面上噙着一缕笑意,望着沈幼宜的眼睛,唇口轻启:
“嫂嫂怕我?”
沈幼宜下意识避开眼眸,“小叔何出此言。”
“既不怕我,何以不敢瞧我。”
闻言,沈幼宜顿了顿,继而硬着头皮抬首,朝陆瞻回望过去,不曾瞧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狎弄。
“小叔使人将我唤来,是有何事?”
语毕,陆瞻微微挑了眉,“是嫂嫂说今日要来替我问脉,我瞧着时辰,只怕嫂嫂忘了,便使人去请了。”
沈幼宜心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面上却还得陪着他演戏。
面上染着笑意,“日间差人送来的点心,小叔可还欢喜么?”
“嫂嫂用了那样多的心思,想来是紧着我的喜好送来的,自然欢喜。”
沈幼宜自然不曾想到,随意想出来的糕点竟然刚巧是陆瞻所喜的?原还只想着应个景罢了,如今现成的杆子如何能不爬?
“于小叔之事,不敢说用心,只是平日里多留心些罢了。”
至此,陆瞻眸中的笑意更深,不曾见过他这般温良的摸样,前世那个天良丧尽的模样仿佛有些模糊了,沈幼宜心头不动声色地微微松怔着。
听见陆瞻邀她鉴赏,远远瞧见桌案上摆着的一幅美人图,便迈步朝桌案靠去,口中的夸赞之声信手拈来。
“小叔丹青妙手,妙致毫巅,鉴赏不敢——”
待身至桌案旁的一瞬,口中言语倏地顿住。
不是美人图,竟是……美人出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