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弦紧绷,沈幼宜刚上了床榻便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的那些事,只是眉眼紧闭,尽量放缓呼吸,倒竟真的睡了过去。
不曾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屋外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水叮叮咚咚落在青砖琉璃瓦片之上,随即顺着屋檐的雀拱落在檐下,在院中的泥土中滴出一个个小坑来。
渐渐风又起,将朦胧的雨水吹撒至院中青白的院墙之上,亦在上头留下深深浅浅的水印来。
雨声叮咚,连绵不绝,将本就睡得极浅的沈幼宜闹醒,沈幼宜循着声坐起身,因着下雨屋内有些凉意。
这时,屋外随即传来薄娘的脚步声,原她已经将脚步声放得很轻,只是夜太静了些,她落在檐下木板上的脚步声便显得明显了些。
薄娘定然是见下雨了,便想来替她看看被子可否盖好,当心着凉。
沈幼宜随即出声,“薄娘,我这处不曾有碍,且去睡吧。”
屋外的脚步声一顿,随即便是往回走的声音。
至此,沈幼宜收回视线,眼下要再睡倒一时也睡不着了,折起双腿,环抱着被褥坐在床榻上望着一旁的窗牖怔神。
不知怎的,胸口有些微微的发闷。
她今日跟陆瞻说她心悦于他的那些话,不知他信了不曾,亦不知他信了几分。
只是,陆瞻如今夜这般傍若无人地将藕绡斋的人皆寻着由头打发了,来去无踪的行径,委实让她不寒而栗。
沈幼宜掀开被捻的一角,双足趿着鞋,徐徐行至窗户面前,用窗棱将窗户架起了一条缝,至此,屋外春夜里的凉风轻轻浅浅地拂了进来,连带着还有一缕绵绵春雨,将屋内的郁结的空气吹散。
沈幼宜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缓缓吐出,仿佛将体内所有沉着的浊气皆排出了,一时神思清明。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最初时,原以为只要避开陆瞻便可,现下却知晓,只要他想,她是万万避不过的,今夜就是最好的证明。
想要在陆府安生地待着,与其每日如惊弓之鸟一般小心避让,或许与他在同一条船上,才是唯一的出路。
只有让陆瞻觉得,她是“自己人”,方能让陆瞻放下对她的戒心。
既然避不过,那便迎上去。
只是,沈幼宜不知晓,倘或真的踏出了这一步,可还有机会全身而退呢。
沈幼宜立身在窗边,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扇形的模样,透过窗牖缝儿望着外头的细雨落在院中的砂石中,连绵不绝又细润轻盈,在拼命将砂石的缝隙填满一般不知疲倦。
陆瞻回拙政居的路上不曾发一言,身后跟着的崔崖自然也不会多话,他小心翼翼地跟在陆瞻的身后,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毕竟识自家主子的脸色尝试揣摩主子的心思,便能让平日里的差事变得稍稍简单一些。
崔崖瞧不见陆瞻面上的神情,只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手,右手闲适地扣住左手的手腕,而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无名指正打着圈缓缓对捻着,仿佛上头有什么东西让人意犹未尽一般。
待至拙政居,行过拱门,又绕过好几道回廊,进了一处月门,走过小院,方至书房。
平日里陆瞻书房桌案前总是堆着好些案子的卷宗,每日闲时陆瞻便会翻阅,只要有贪官污吏之处,便免不得冤假错案,然,陆瞻并不致心于替人翻案,他瞧这些,不过是为着寻一些人的短处,瞧着能不能为他所用。
只是今日夜色已深,陆瞻还不曾罢,那崔崖立身在屋内,许久,才出口劝道。
“夜已深,主子可要歇息了?”
陆瞻将整个身子圈进圈椅中,显得身影慵懒又荼糜,屋内烛光昏黄,更将他的脸拢在阴影中,一手轻置于扶手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着。
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曾听见崔崖所言。
崔崖见陆瞻不曾有应,便也识相地闭上了嘴,一时间,书房内静谧无比。
正当崔崖以为陆瞻不会再开口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桌案那头传了过来。
“于她,你如何看。”
语气透着几分慢条斯理,言岂,陆瞻手中的卷宗缓缓翻过了一页。
崔崖闻言,心下略一回转便知晓陆瞻口中说的“她”是谁人,“这位沈家娘子千里迢迢入府守节,煞费苦心救老太太于危难,薛大夫查出老太太中毒那日,沈娘子不曾明说,却想着私下救助,不知究竟打算图谋什么,倘或不是物,莫非是图人?”
“可若是图人,咱们满府,又有谁人可以图呢?”
崔崖眉头紧锁,面上神情再严肃也没有得了,仿佛堪不破其中奥秘,继而话头一转,“先头听主子示下,换了老太太院子中除开林嬷嬷之外的女使仆妇,如今院中伺候的人皆信得过,想来再不会发生先头之事。”
陆瞻将手中的卷宗又翻了一页,“那日交代的事,查得如何了。”
“已派人快马加鞭,一有消息便会立刻送回。”崔崖顿了顿,加了一句,“想来就这几日。”
语毕,立在屋门边,时不时抬了眉眼望向陆瞻,不知过了多久,崔崖又一次悄么儿超陆瞻瞧时,案几前的陆瞻分明不曾抬头,却仿佛将他方才的行事皆瞧进了眼里。
“何事,直言。”声音淡漠,凉薄。
崔崖小声道,“如今钱万程已被投入大理寺,属下不明,主子何不趁热将审问他的差事揽过来,届时这案子如何结,怎么结,岂不是全凭主子心意,凭着这一桩功劳,主子升任三品大理寺卿取而代之,岂不是轻而易举。”
崔崖言岂,一抬眸,冷不防撞进陆瞻晦暗无明的眸中,当即心下一紧,收回目光,垂首不语。
“滴答”一声,屋内的更漏走过一刻,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桌案那头传了过来。
“大理寺卿入狱,若罪状甚笃,那头一个得益之人会是谁。”
心下略一思忖,崔崖方恍然大悟,已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作揖抱拳道,“是属下目光浅短,原想着咱们费了那样多的时间放了那样长的线,眼下既收网,只怕这大理寺卿的位子给旁人做了嫁衣,如今才知主子深谋远虑。”
法子确实天衣无缝,但即便算尽了环环相扣之处,仍有一件最是难测——君心。
有些事,自己讨来的,自然没有千拒万拒之后勉为其难接过来得更让人安心。
圣上多疑不是一两日了,陆瞻亦是凭着这一份多疑,一路扶摇直上,多疑又无能的人,与其让旁人拿捏,不如让他来。
忽地,陆瞻面色微沉,眸中升起一缕让人瞧不明白的冷凝。
蓦地,垂地不语的崔崖抬起头,“故而主子要将沈家娘子带去琼花宴饮,因着她父亲照看张贵妃的胎,主子是疑心沈娘子是张贵妃的人?”他三年前方跟着陆瞻,眼下也不过十七的年纪,正是鲜衣怒马少年人,眼下他为着终于瞧清自家主子的用意而有些激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陆瞻并未应声,良久,都不曾抬头朝门边的崔崖望过一眼,一抬手,崔崖便心领神会地退出门去。
轻而又轻的“哐”一声,屋门一阖,至此,书房又恢复了静默。
手上的一本卷宗看完,忽然便失了兴致,正这时,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天寒了这样久,眼下落了雨,后头的日子才能渐渐暖和起来。
陆瞻缓缓站起身,行至窗边,抬手推开窗户,霎时,混着泥土被浸润的土腥气,冰凉潮湿的气息一齐涌进,丝丝雨水迎着夜风随意摇晃着,难免越过窗沿落在陆瞻跟前,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望着院中被雨水拍打的槐树叶子,那原本萧索的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新鲜的嫩绿的芽儿,包裹着雨水,随风轻轻浅浅地摆动。
倒让他想起方才浴间,沈氏女小脸森白的模样,身子全然没在水中,因着她几不可见的轻颤将水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也不知是不是她常年喝药的缘故,浴间热气涌起,亦将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引了出来,明明惧他,他虽瞧不见,但想来连瑟缩在水底的脚趾想来亦写着对他的抗拒,却还要色厉内荏得与他对视,眼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水珠,晶莹圆润得紧呢,一眨不眨地,妄图让他相信她信口胡诌出来的言之凿凿。
陆瞻一声轻笑溢出,深邃幽黑的眸中漾起带着嘲弄的兴味,瞳孔微沉,变得探究玩味起来。
她的话,他自然一个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