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看着恨不得将后背都贴在浴桶边缘屏息的沈幼宜,漫不经心地垂下视线。
因着方才沈幼宜的动作,眼下浴桶中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涟漪复一圈一圈荡开,层层波澜交错不止,最后停靠在那一片腻白处,而后又慢慢漾出新的波纹。
沈幼宜知晓陆瞻不会善罢甘休,却不曾想到他竟然胆大妄闯入她的浴间,一时间脑中一片混乱,微微缩着身子放缓呼吸使劲降低存在感。
复又拿眼朝幕帘处向外瞟去,此刻她又想要薄娘入内来救她,却又害怕薄娘进来。
“不必瞧了,无人会进来。”
陆瞻仿佛看穿了她,他的声音从沈幼宜的头顶响起,低沉,缓慢。
但于沈幼宜听来却好似处刑,她这才反应过来,外头的人定然是被他支走了,故而他才这般气定神闲,那薄娘呢,薄娘也被支走了么?
沈幼宜脑中思绪翻飞,面前的人却仿佛极有耐心,似乎在等她开口。
下一瞬,沈幼宜整理好思绪,今日陆瞻至,是因为他知晓她全然瞧见了他的阴私,才刚他派人寻她,她不曾去,故而才寻过来。
她忽然意识到,陆瞻并不是为着看她究竟能不能替他保守秘密,因着倘或她不想,先头便不会帮他二人支开那位嬷嬷,那现下,陆瞻为的就是确定她拿捏了他的把柄后,究竟要图什么。
倘或是旁人,自以为手握谁人的把柄后,恐会予取予求,但沈幼宜有前世的记忆,她知晓陆瞻这样的人绝不会任人拿捏,相反,沈幼宜下意识望向抵在浴桶边缘处陆瞻的手,虽不曾习武,但指节修劲有力,仿佛只要她接下来说的话有一句不对,便随时可以从浴桶边缘抬手置于她的脖颈处,将她掐死。
沈幼宜面色森白,继而一字一句轻声道。
“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言岂,沈幼宜便瞧见陆瞻的唇角勾起一缕不达眼底的笑意,仿佛在嘲笑她眼下妄图粉饰太平的模样,继而道,“嫂嫂觉得,所为何事?”
骤然听陆瞻唤她“嫂嫂”,瑟缩在水中的沈幼宜无意识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
她与陆勉六礼不曾过,算他哪门子的嫂嫂?
想来那日她跪在万氏床榻前的昭昭之言他皆听到了,眼下刻意提起,不过是揶揄于她。
当即垂下眼,沈幼宜努力放缓呼吸,继而仰面望向陆瞻的眼眸,情急之下将并未仔细斟酌的说辞说出口。
“若是为着方才瑶塘边的事,小叔且将心放回肚子里,方才我拦得死死的,方圆几丈之内,连只蛐蛐都不曾放进去过。”
声音里带着她语调中特有的软,还有因着惊慌而又强自镇定下的不自然。
沈幼宜一眨不眨地望着陆瞻,满眼陈恳,他既开口唤了她嫂嫂,那她便唤他小叔,至少让他知晓,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万氏与周氏定然不会不闻不问。
陆瞻唇边的笑意仿佛更深,沈幼宜如今面上再如何从容,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只有她自己心下清楚,现下她浑身的感官都随着陆瞻的一举一动而千变万化,蓦地,她看着陆瞻收回撑在浴桶壁上的一只手,只当是要直起腰起身,还不及松怔,却又见他将修长的指尖缓缓置入水中。
浴桶里,原就蜷缩着身子的沈幼宜一时间将脚趾都拼命往回缩,她实在想不出,眼前的陆瞻究竟要做什么。
她看见浴汤的水微微没过陆瞻两指的指尖,又见着他指尖微动,将方才静止下来的水又缓缓撩起浅浅的水波,继而面色闲适道。
“我有一事不明,望嫂嫂解惑。”
沈幼宜一眨不眨地望着陆瞻的薄唇,看着他唇口微掀。
“嫂嫂是何时对我二兄情根深种,竟要入府守节。”
陆瞻的声音总是这般不疾不徐,喑哑又轻缓,如佯装饱腹假眠的蛇,从雾潋缭绕的深山徐徐盘旋而出,伺机而动。
沈幼宜小心翼翼地分辨着陆瞻话中之意,她忽然想起初入陆府的第一日,也就是她为老太太看病的那一日,游廊上陆瞻回身朝她看的那一眼,是了,并不是从薛大夫瞧了她的方子后他才对她有疑,而是从游廊上她说要先去瞧一瞧老太太开始他对她便有了疑心。
故而后头的事情解释他设下的局,只等着瓮中捉鳖。
可,他为何那样早就对她有疑呢?明明她入陆府那日不过是她二人这一世头一回见罢了。
莫非……陆老太太的毒是陆瞻所下?
不对,沈幼宜随即否定了这个答案,倘或真凶为陆瞻,他便不用那般费事布局等她自投罗网,亦不用在薛大夫确认她的药无问题之后再拿给老太太,只需放任不管即可。
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中涌出,将她本就算不得清明的心绪搅成一团乱麻,还不待她缕清这些,她又听见头顶上传来陆瞻的声音,疏离、带着彻骨的凉意。
“嫂嫂既对我二兄这般难舍难分,现下他人既去,又为何不随他而去?”
最后一个字从陆瞻的口中溢出,却将沈幼宜惊地脚底一滑险些要跌进浴桶中。
猛地抬起头,沈幼宜望向陆瞻,但很快,又垂下眼眸。
言语之中究竟所为何意,已是呼之欲出。
他做得出来,她自然知晓。
他句句不曾问今夜在凉亭处她所瞧见的他与余氏好人,却句句紧逼。
她哑口无言,而他要的就是她的哑口无言,因着哑口无言,那她入陆府便是居心叵测,正如陆瞻所言,她在陆老太太跟前字字句句昭昭可见,可倘或她真的对陆勉情深意切,连门都不曾入,谈何守节?倒不如一道跟着去了,方更能明志。
沈幼宜脑中飞快地回转,她要想法子脱身!
蓦地,心下一沉,沈幼宜眼波微动,复仰面对上陆瞻凉薄又疏离的眼眸。
继而缓缓抬起身子,将脸慢慢靠近陆瞻,二人四目相对,靠得那样近,陆瞻一吐一纳的气息皆落在沈幼宜的面上,寒凉不已。
她努力让自己的眸子里看起来不是惧。
至少,不皆是惧。
“那大人以为是什么?”沈幼宜隐在水下的手攥得紧紧的,眼睫轻轻抖动着,美目流盼,“大人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语毕,陆瞻想来也不曾想到她会这般答,她眼瞧着陆瞻的神色略一松,随即眉头轻轻敛着,再不是方才那悠闲自得随意拿捏她的摸样,眼中多了一分探究。
却是眸中这微乎其微的变化让沈幼宜当即决定紧追不舍,她将脸靠得更近,定然地望着陆瞻,菱唇轻启,半真半假道。
“是我妄自慕了大人你,故而借着与你二兄的婚事,千方百计入陆府?”
“是我不自量力,心悦大人?”
言岂,陆瞻果然微微抬起了身子,兀自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继而挑了挑眉,望着她的眉眼,似乎想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她方才所言是真是假的端倪来,少顷,视线微动,从她如瓷的脸上慢慢滑过。
看着她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似坠非坠,视线往下移动着,滑过她纤细的脖颈与两截湿漉漉的美人骨,直至胸前露出的半片腻白方停住,瞧着一颗颗水珠从她圆翘的肩头滚落,在一处腻白上形成一条条水线,映着她眸中恍如染了霜雪的凉玉,潋滟又深邃。
陆瞻神色淡漠,只是眼神半点回避的意思也无,就这般大喇喇地打量,仿佛在衡量,才刚说心悦他才入府的沈幼宜,究竟是不是如她所言的不自量力。
虽然,沈幼宜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是美的,却也不过是美罢了。
少顷,陆瞻微微挑了眉,这样想道。
因着呼吸,沈幼宜胸前一起一伏,将浴桶的水波荡漾成小山影影倬倬的摸样。
陆瞻唇角微微勾着,笑道,“嫂嫂方才所言,可当真?”
沈幼宜想着,既眼下知晓他心系余氏,那即便她说了悦他,他若当真也是一笑而过,一如眼下。
倘或他认为是假,再要疑她,她亦不会改口。
更何况,陆瞻虽问了她,却根本不会尽信她,信或不信,他心下自有一番考量。
至此,沈幼宜便将话头递了回去,“小叔以为呢?”
她仍旧望着陆瞻,望着他将唇角的笑意慢慢敛起,直起背脊,转过身往外去了,只是在掀起幕帘的一瞬,复侧眸朝她瞥了一眼。
终于,陆瞻从浴间走了出去,他步子的声音极小,沈幼宜僵了许久,待确定陆瞻已出了外头的屋子,心下紧绷着的拿一根弦方松怔开。
她不知晓陆瞻方才最后一个眼神是何意,却也不多心思去揣摩,只是软了身子落在浴桶中。
这般一来一回,水已然温了下来,沈幼宜却再无多的气力爬起身来,只是将手肘靠在浴桶桶壁,任由臂弯上的水珠从浴桶的边缘顺势落下,半个身子仿佛是趴在浴桶上一般,在底下落下一摊水渍,她轻轻喘息着,白润的背脊上有水珠肆意滑落,心下竟生了劫后余生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很快,又仿佛很久,薄娘匆忙入内来,见着她无事才放下提吊着的心,只道方才被事情耽搁了,遂伸手探了探温度,有些温了,便寻了大巾帕,服侍沈幼宜起身,将大大的巾帕整个裹在她的身子上,打着手势道。
“水既凉了,婢子服侍娘子去床榻上抹香膏罢。”
沈幼宜微微低着头,只道已然疲乏了,今日香膏便不抹了。
声音有些嘶哑。
薄娘见状,只怕沈幼宜染了风寒,忙将她带去床榻上,转头便去小厨房煮姜汤。
只是待她回来时,沈幼宜已然双目紧阖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