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妇并未发现异常,循着声儿走近凉亭,她认得沈幼宜,“娘子这样晚了怎得在这处,当心着了凉风。”
沈幼宜点着头,“我方从老太太出来,薄娘替我去取披风了,可我等了许久还不见回,劳烦嬷嬷了。”声音迎着夜风微微泛着颤意。
那仆妇恭恭敬敬应下,待她走远,沈幼宜才将视线收回转身向假山那头望去。
已不见女子的身影,却冷不防瞧见那男子侧转过身朝她瞥了过来,一时间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寒凉孤鸷,眸中拂过沈幼宜瞧不懂的晦暗的光晕,让她心头直泛恫然。
瞬然,沈幼宜指尖微微颤动着,四肢发凉,她后悔了。
一颗心忍不住狂跳,俨然要从喉间蹦出来一般。
再不敢逗留,收回视线转头便步往藕绡斋去,步履匆匆行过花团锦簇的花园,再行过幽深的回廊,她胸口愈发重,至最后,拎起裙摆狂奔,索性一路上并未碰见什么仆妇小厮。
待跑回藕绡斋,因着院中还有女使在,只得放慢了步子,行至屋内,反手便关上阖上门,背靠着屋门不停地喘气,一手轻抚着胸口顺着气,喉间有淡淡的血腥味溢出。
沈幼宜行至桌前,抬手想要倒一盏茶水,可手却仿佛不停使唤,不停地抖动着,茶水撒了出来,弄湿了衣襟。
强忍住心下的惊慌,饮下半盏茶水,才将稍稍平复。
她的脑中皆是那两个人的身影,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不过就是立身站着,明明连究竟说话了不曾她都不知晓,但她却恍如遇着鬼煞。
更深露重,又这样晚,若是坦荡又何须在假山后头相见?
便是普通人之间,也当有着男女大防,何况叔嫂之间?
思绪卷成一团乱麻,后背沁出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
沈幼宜仔细回想着前世对陆瞻的记忆,只听闻他沉戾,却不曾听说过他好女色,至她死都未听说他有娶妻纳妾,何以现下将脑筋动到嫂嫂头上——
蓦地,沈幼宜心下一惊,抬手下意识掩出将要溢出唇口的一声哑然的惊呼。
……故而,前世的陆瞻不曾娶妻纳妾,是因着他心系余氏?
这样看来,便说得通了,余氏貌美,本就是陆眴的妻子,不管余氏是留在陆府守节还是回余家再嫁,与他陆瞻皆无可能。
沈幼宜思绪烦乱,正这时,身后响起了扣门声,“笃笃”。当即心窍一紧,一时大骇,顿了一顿,待确定扣门之人是薄娘的声音后,才慢慢松怔下来。
薄娘缓缓推门而来,见着沈幼宜满头大汗愕然不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打着手势问询,“娘子这是怎的了,可是惊着了?”
沈幼宜只道是夜风吹得凉,一路上走得急了些。薄娘倒不曾有疑,“那婢子替娘子准备热水,方才吹了冷风,要当心着凉。”
沈幼宜点了点头,薄娘推门出去,刚至檐下,院中便跑来一个小女使,朝着沈幼宜福身行礼。
“沈娘子,三郎那处派人来请,道有事与娘子相商。”
沈幼宜脑中顿时“轰”得一声,她自然不会去,至少眼下不会去,遂压下心头的惊惧,随意寻了话头打发,“回禀三郎,今日疲累,已要歇下了,明日再去拜访替他号平安脉。”
沈幼宜这般说辞,旁人只当是陆瞻寻她号脉,自然不会有疑,那女使垂首又福身一礼,便去了外头月门处回话。
薄娘眉宇轻蹙,一时不明所以,莫说陆瞻一个男子,眼下夜已深,这样毫无避讳地来寻人,当真算不得有礼。
却也不曾多言,转身去小厨房备浴水。
薄娘动作很快,不多时热水备好,浴间水汽氤氲。
待衣衫褪尽,沈幼宜将整个身子沉入浴桶中没入热气腾腾的水中时,方将才刚压在心头上的惊慌驱散开。
薄娘用巾帕替她擦拭着身子,从藕臂至秀肩,一点一点,很轻柔得拂着。
沈幼宜肌肤本就白皙,如今热水一泡,透出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盈盈赤嫩,脸颊处涌起淡淡的红晕,菱角似的唇口水光潋滟,脖颈上挂着几缕不曾盘进发中被浴桶中的水打湿的散发,称得脖颈更加纤细柔美。
许是因着近来沈幼宜吃得较平日多些,如今锁骨之下,小山已是微微耸立,待人捧掬之态。
薄娘瞧着,心下却不免伤感,于她眼中,沈幼宜自是世上最好的娘子,如今却要为着陆家二郎入府守节,想罢,抬手试了试眼角的泪,轻轻打着手势,只道娘子再泡一泡,去去乏,她去外头拿香膏来。
沈幼宜点了点头,待听着薄娘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缓缓沉下心来作想今日之事。
今日出言支走那个仆妇,却也惊动了陆瞻与余氏,委实冲动了些。
但可有更好的法子么?沈幼宜忍不住回想。
倘或当时放任那个嬷嬷去瑶塘喂鱼食,那陆瞻与余氏二人夜间私会,定然会被知晓,届时无论事情被压下还是被闹大,几日后的琼华宴饮陆瞻还能够带她去么?
她不知晓,但却不敢冒这个险。
她不能用父亲的命来冒险,她身无诰命,父亲身有圣命轻易出不得宫,甚至,她记得上辈子在父亲出事之日的前一年,他都未能出过宫门,若没有陆瞻,她怕是这辈子都无法进宫与父亲相见,而琼华宴饮亦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既如此……
沈幼宜心下一叹,这般想着,她已不后悔出言支走那个嬷嬷,只是方才陆瞻使了人来请,她虽不曾去,但也知晓,陆瞻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她随意用由头回绝,不过是仗着眼下她在陆府,在藕绡斋中,再如何陆瞻也不会凭白闯进来,只是她亦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既应下明日去,便要想好明日如何脱身的说辞。
她知晓了陆瞻了不得的秘密,自然只有替陆瞻死守这个秘密方有机会在陆瞻跟前全身而退。
但能保住秘密的,除了死人,还有什么?
浴间白雾缭绕,屏风后头的铜炉里燃着好闻的香料,周身暖烘烘得让人松快不已,沈幼宜下已是累极,再不欲多想。
只是薄娘怎得去了这样久,沈幼宜背对着浴间的幕帘处,螓首枕着一双置于浴桶边缘的藕臂之上,圆翘的下颚轻轻置于手腕上头,肩颈舒展,露出一侧纤细腻白的脖颈,一双眉目半睁半阖,昏昏欲睡之际听见身后幕帘被掀起复落下的声音。
想来是薄娘回了,沈幼宜似睡非睡地微微翘着唇瓣道,“薄娘怎得才回,姝姝今日不想抹香膏了,只想快些去榻上睡了。”
声音莺啭低哝,似娇嗔,似撒痴。
说罢,转过身,从浴桶中缓缓站起身子,却在瞧清楚屋内之人的一瞬,心头大骇,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睡意全无,就在下意识要叫喊出声的一瞬,堪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唇口,将所有的惊呼都掩在口中。
继而在发现眼下她正立身站着时,身上皆是不及拭干的水珠,又倏地坐回浴桶中,将脖子以下皆埋入了水中,一双杏眼惊慌失措地睁着,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陆瞻。
她不晓得他究竟是如何进来的,外头的人呢?薄娘呢?
周身被热水包裹着也无法缓解她凝结至四肢百骸透骨的凉意。
眼下陆瞻正靠在幕帘旁,浴间的烛火本就昏黄,眼下周围水汽丛生,将陆瞻的身影皆拢在昏暗中,映着他的眉眼更加冷凝。
他双手环抱,面色如常,不曾因着她身上未着片缕而有半点避让的意思,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森白的小脸,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而后一步一步朝沈幼宜慢条斯理地行去。
沈幼宜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眼看着陆瞻朝她走来。
陆瞻不是武将,身形瞧着自然比不得武将那般魁梧健硕,但幕帘至浴桶之间寥寥几步,偏生让沈幼宜无端起了好大的压迫之感,直将她压地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将已然沉入水中的身子往后移去,仿佛这样便能稍稍将她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能离他远一些。
可她本就在浴桶中,不过退了三两分背脊便抵上了微微泛着凉意的桶壁。
陆瞻离她愈来愈近,半点要停步的意思也无,不多时,终于直她跟前。
她看着他双手撑住浴桶边缘,微微弯下腰望着她,二人离得这样近,近到她甚至能从他的眸中看见她惊慌失措的倒影,近到他带着凉意和着水沉香的鼻息拂在她的面上。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缓缓启唇:
“下人愈发不会当差,连句话,竟也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