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见林嬷嬷的声音,沈幼宜的心“咯噔”了一下,背脊几不可见得一僵。
陆瞻竟然在?他何时来的?又听去了多少?
沈幼宜呼吸忍不住急促了起来,却不过一瞬,便强自镇定下来。
陆瞻定然是下朝回府后得了老太太已然醒了的消息才过来的,那他便该知晓她的药于老太太是有百益而无一害,他昨夜将她当做贼人一般冤她,眼下理亏之人合该是他才对,她又何必这般杯弓蛇影,倒似是做贼心虚的贼人。
想罢,沈幼宜整理好心绪,复仰面望着床榻上的老太太,“方才所言,皆是真心,万望老夫人成全姝姝于勉郎的情谊。”
沈幼宜的声音轻软,透着这个年岁女郎特有的娇哝,可说出口的话让人听来却是字字透着莫名的坚定。
语毕,朝着陆老太太的方向复一叩首。
幕帘之外的陆瞻,眼下正坐在圆桌旁,面前摆了一盏茶水,陆老夫人屋子里的茶具皆是出自宣德官窑的上品,青瓷釉面上得极好,釉层丰润,釉色细腻白润。
因着三月天寒,眼下的茶水已然凉透了,陆瞻状似无意得轻抬了指尖在茶盏的边缘处滑动着,动作轻而缓。
一圈又一圈,凉薄的眼中掠过一丝兴味,旁若无人,好整以暇,仿佛指尖在茶盏边缘摩挲逗弄是一桩极有趣的事。
只在听见内间传来沈氏女的声音,“万望成全”之时,修劲的指尖几不可见得顿了顿,继而略略侧转过身透过幕帘朝内望去。
只瞧得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跪着的,背脊挺得很直。
想来,于所求之事,很是恳切。
倒与昨日在他跟前哭哭啼啼的模样,判若两人啊。
遂转过身,眼帘微掀,视线落在了被他摩挲着的茶盏釉面之上。
上好的茶具,只是触感比之旁的,却还是差了些。
少顷,陆瞻面色如常地抬手将茶盏中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而后两指轻轻对捻,缓缓打着圈,不知隔空摩挲着什么。
内间的陆老太太显然不曾想到,先头还在感念从前众人皆在时的情景,如今这本该是自己孙媳的沈氏女就跪在跟前,请她成全……
成全她,让她入府为淮哥儿……守寡。
一时之间,陆老太太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这世上竟还有一人与她一般如此挂念淮哥儿,忧的是,这样荒唐的事,即便想应,也不知要从何应起。
老太太默了良久,方启唇,“这桩事你可要三思……”
“我主意已定,于勉郎的情谊亦是磐石不移。”沈幼宜眸光透着坚定。
陆老太太默了良久,久到桌案上燃着的烛火都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是灯芯没过灯油的声音。
“你父亲尚在,这桩事可与你父亲说过?”老太太终是松了口。
“如今父亲得圣命,轻易出不得宫,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与父亲相见,故而……还不曾说。”沈幼宜小心翼翼不露痕迹地提到了父亲,将话头递还给了老太太。
语毕,老太太默了默,继而点头应道,“泠哥儿与你父亲同朝为官,晚些时候让他递个话儿,即便不为着这桩……婚事,你千里迢迢来汴京,让你父女二人见上一见也是人之常情。”
闻言,沈幼宜提吊着的心倏地一松,她不曾想到,白日里还在为着陆夫人不曾提起她信上所言之事而烦恼,为着要寻何样的由头在陆府久住。
她原是想着用陆勉未亡人的身份在陆府安顿下,日后父亲若是有什么,凭着陆府、凭着陆瞻在朝中的势力,便可以替父亲洗刷冤屈,救父亲于囹圄。
可如今不过几个时辰竟峰回路转,一切都这般顺利,只要陆瞻带话给父亲,圣上应允,父亲出宫与她相见,届时,她只稍让父亲早日辞官回禹州,眼下距父亲出事还有将近一年之久,上辈子的事定不会再发生。
这一世,她定然能护好身边之人,父亲是,薄娘也是。
一时间,沈幼宜心潮澎湃,自知晓自己是重生后,从没有任何一刻比之现下更让她百感交集。
她甚至想,这一世一切都好,只是愧对陆勉,利用了他与她之间名存实亡的婚事,可她再无更好的法子,只得想着日后替他尽孝膝下,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原谅她万万分之一。
陆老太太呼吸渐沉,再一次让沈幼宜起身。
至此,沈幼宜复朝陆老太太叩首,才缓缓起身,因着久跪,腿上一时不稳,膝盖有些打弯,步子有些趔趄。
陆老太太瞧在眼里,满是心疼,“时辰不早了,快些回去歇息罢。”
沈幼宜垂眸应下,又细细交代了老太太休息时要注意的事体,这才掀了幕帘去外间了。
继而便瞧见了立身在幕帘旁的林嬷嬷,以及正在外间坐着的陆瞻,步子一顿,脑中不自觉便想起昨日,小心翼翼地朝他福身一礼,见着陆瞻连眼尾都不曾掀,也不曾多言便出去了。
一出屋子,便撞进了薄娘满是不解与惊诧的眸中,四目相对之际,薄娘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沈幼宜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待回了院子我再与薄娘解释,好不好?”
她知晓,她方才与陆老太太说的那些话,薄娘定然都听见了。
薄娘定定地望着沈幼宜,最终不发一言,二人一道往藕绡斋去了。
回廊上早已燃起了灯笼,昏黄的烛光和着斑驳的月影散落下来,映着沈幼宜的面庞半明半暗,这一路上她想的皆是究竟要编何样的由头来宽薄娘的心,故而面上心事重重,步履踏得极慢。
良久,二人终是回到了藕绡斋,沈幼宜将院中伺候的仆妇女使皆遣去一旁,阖上屋门,行至内间,主仆二人面对面,沈幼宜沉默不语,因着心虚,手中的巾帕快要被绞成丝。
正这时,薄娘轻轻拍了沈幼宜的手,手上打着手势,“娘子,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这桩事可是关于老爷,可要紧吗,婢子可能帮得上忙?”
“娘子若是遇上了事,若是有难处,可否跟婢子说一说,说不定婢子有法子呢,未必要走那一步。”
沈幼宜望着眼前的薄娘十指轻轻挥动着,仿佛生怕她瞧不明白,故而今日的哑语薄娘打得很慢,至最后,柔软的眸中已含了泪,满是心疼地瞧着她。
薄娘到底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嬷嬷,待她犹如亲身,虽口不能言,心却比旁的人更通透,这一月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想来薄娘前后想一想,便知晓其中的关窍,在禹州待得好好的,何以她忽然便说要入京来瞧陆夫人与陆老夫人,何以一路上将路赶得那样急,她与陆勉不过见过寥寥数面,她那时还那样小,谈何与他的情谊至难分难舍之地?
这些她不曾与薄娘说过,可薄娘都知晓。
薄娘不曾追问她为何要这般,为何要与老太太说入府守节之事,她知晓她这么做定然是有缘由。
故而她现下打着手语……
只是在心疼她。
蓦地,沈幼宜鼻尖泛起酸楚,眸中蓄起的泪堪堪要落下。
“薄娘,姝姝不想嫁人,就想与你与父亲在一块儿。”
“既不想嫁人,那待在陆家,也无甚不好呀。”
语毕,沈幼宜吸了吸鼻子,将不曾落下的泪珠皆忍了回去。
因着天色已晚了,那厢沈幼宜出了屋子,陆瞻便起身行至幕帘外,却不曾与林嬷嬷一道入内,只是隔空行礼,“祖母今日方醒,身子疲累,孙儿明日再来瞧祖母。”
说罢,陆瞻直起身子,转身便要出去。
陆老太太的声音却从内间传了出来,“泠哥儿,你进来。”
声音听来已疲累之至,原就是病了四年,眼下方醒来不久,府里头来瞧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话又说了好些,分明精神殆尽,却还是唤了本欲走的陆瞻。
陆瞻闻言,眉眼几不可见得微掀,随即掀了幕帘入内,行至离床榻三步之距便停了下来,复行端面顿首大礼。
陆瞻不曾抬头,陆老太太亦不曾叫起,她望着眼前的陆瞻,这些年下来身形高大了许多,眉眼冷凝,已然不似记忆中的模样。
熟悉又陌生。
“这些年,身子好些了么,可还有再犯过?”陆老太太轻轻打量着床前之人,视线最后落在他的眉眼之上,问询道。
“一切都好,让祖母挂心,是孙儿的不是。”陆瞻的声音很轻,虽不热切,但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凉薄,让人听来如入雨后山林。
陆老太太闻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遂撇过头,“你跪下。”
陆瞻身形一顿,遂掀了眉眼朝一旁的林嬷嬷睥了一眼,那林嬷嬷微微瑟缩了一下。
遂收回视线,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老太太复开口,“你不必去瞧旁人,自做下了事,还怕跪上一跪?还是先头我不曾醒,便当我是死了?让你这般无法无天!”老太太气息微喘,抬手撑起身子,说到最后已然怒极,一手撑住床沿大口大口得喘着。
一旁的林嬷嬷慌了神,忙上前来扶着,“老太太当心身子。”
陆老太太靠在林嬷嬷臂弯中,兀自喘息了好一阵,才平了喘息,“你可知错?”
言讫,陆瞻微微仰面,面色如常道,“孙儿不明,还请祖母明下。”
话音刚落,陆老太太便忍不住抬手将床头的那碗粥朝他砸了过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碗盏碎裂,瓷片溅起划伤了陆瞻的手背与指尖,霎时殷红的鲜血从白皙的皮肤中渗了出来。
“你自小不肯习武便罢了,又岂可去做谗言惑主之臣?”
“这些年你做下的事——枉为陆家人!”
老太太说罢,整个身子伏在林嬷嬷的手臂中,背脊不自觉地起伏着,方才那番话仿佛耗尽了她的心力。
然,自始至终,陆瞻皆是直直地跪着,不曾瑟缩一下,面上亦无甚表情。
待听见老太太气若游丝的一句,“去祠堂跪上一夜。”
才缓缓起了身,撩开幕帘出去了。
陆家的祠堂落在单劈的一个小院中,安详又静谧。
四开门,正中二开,内里两边燃着的长明灯烛火通明,将祠堂照着恍若白昼,映着堂内摆着先辈留下的几柄长丨枪与铁甲泛起银色的光晕,一层又一层,连带着一排排供桌上摆着的暗色刺金牌位都泛起隐隐的光亮,显得肃穆而庄重。
案上香炉内的香还不曾燃尽,青烟袅袅蜿蜒而上。
案前的发垫上,眼下跪着一个人。
那人腰背笔直,两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连胸前呼吸的起伏都微乎其微,只从袖襟中露出的手背上,能瞧见骨节隐隐发着白。
不知过了多久,陆瞻微微仰面,微凉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几套长丨枪铁甲,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一个牌位上,面上若明若暗,瞧不出神色。
“兄长,可会怨怪于我。”
陆瞻启了唇口,声音很轻。
应他的却只有穿过门缝掠进来、发出“呜呜”之声的夜风,带起他的衣摆,沙沙作响。
许是因着跪了一夜,陆瞻的眼底泛着血丝。
少顷,一声嗤笑从他唇边溢出,却不知道是笑旁人还是笑自己,随即凉若寒潭的眸中闪过一丝孤鸷与狠戾,声音低沉喑哑。
“可我不曾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