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夜里的事,待回了藕绡斋沈幼宜怕薄娘胡思乱想,故而拉着薄娘的手絮絮地解释着方才的事,只是言语中避重就轻了一些。
薄娘瞧着轻声宽慰她的沈幼宜,心下恸然,曾几何时那个害了梦魇会朝她撒娇要拉着她与她一道睡的小娘子,如今却要强忍着泪来宽慰她,看着面上还挂着风干的泪痕,薄娘满眼心疼。
沈幼宜还在说,薄娘却伸手覆在了沈幼宜的手背上,将她的手包裹在她的双手中,继而朝她摇了摇头,遂起身行至一旁绞了一块帕子替她拭面,动作很是轻柔。
沈幼宜强撑起的背脊在这时微僵,薄娘都知晓的,沈幼宜鼻尖发了酸,又要落下泪来,却又忍了回去,仰起面任薄娘将她的面擦净,遂抿唇一笑,吩咐薄娘快些去休息罢,明日要见陆夫人,不好有失礼。
至此,薄娘打着手势,只道今儿夜里她值夜,就在外头候着,有事唤她。
薄娘又替沈幼宜捻好被角,这才出去了。
床榻上的沈幼宜看着月影从小轩窗透进来,影影倬倬落在床头,继而又莫名想到今日的陆瞻,倏地锁了眉头,满眼嫌弃地闭上眼,虽说是哭够了,可再想起来仍旧让人忍不住委屈鼻酸,但想着前世父亲、薄娘、还有身边之人皆惨死,仿佛眼下受的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想罢,沈幼宜蜷缩了身子往被捻里头钻,继而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再不去想方才夜里之事,这才睡去了。
翌日一早,天边才刚露了片鱼肚白沈幼宜便起了,今日要去给陆夫人请安,又是入府后的头一面,马虎不得。
薄娘伺候梳洗,细密的篦子在沈幼宜的发间穿梭,乌黑如泉的头发在指尖滑动,一摞摞地盘成发髻,薄娘最后在只在发间簪了一支探春海棠珠花,换作旁人,定然会觉太过素净了些,只是沈幼宜眉眼迤逦,面上白腻如琼脂,唇绛嫣红,无需旁的点缀,已然是般般入画,盈盈含笑之态。
再对镜一瞧,薄娘的面上这才挂上笑意。
沈幼宜从镜中瞧见了薄娘眼底的笑意,“薄娘笑什么呢?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说罢,将小脸凑上铜镜,下意识抬手朝面上摸去。
薄娘见状,哑语道:“婢子瞧娘子模样生得真是好,也不知日后谁家的郎君能有这样好的福气,将娘子娶……”
仿佛想起什么,薄娘手上动作微顿,随即缩回了手。
沈幼宜当即明白薄娘想到了什么,她幼时与陆勉有婚约,那陆勉十二岁便上了校场,十五岁便与他的兄长陆眴一道征战,年轻有为,原是一段好姻缘,可如今陆勉身死,一切皆如泡影,薄娘是在为她的终身大事担忧。想罢,沈幼宜遂伸手将薄娘缩回的手轻轻握住,她摩挲着薄娘那双起了老茧的手。
“薄娘,比之嫁不嫁人、嫁与谁人,我与你、与父亲、与身边人皆在一处,才是顶要紧的。”
“所以呀,薄娘一定要长命百岁,陪着姝姝,好不好?”沈幼宜拉着薄娘略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摇晃着,撒着娇。
沈幼宜眼下还不曾及笄,于旁人眼中还算不得正经大人,这样小,薄娘一想到日后这般粘着她的女郎终要嫁人便觉不舍,遂轻轻抚着她的背。
少顷,瞧天色快要亮,薄娘拿了几件衣衫置于沈幼宜跟前,最后挑了一件素绒绣花比甲,外着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一条浅色曳地长裙,姿态袅袅娉婷,迈步出了屋子,因着太早,外头的天还裹着寒气,又寻了件莲青番丝鹤氅披上,方才下了台阶。
陆夫人住在东苑,绕过回廊,一路上花团锦簇树木葱茏。
待至东苑,入了月门饶过照壁,再往内行两个回廊,方至一间三开的屋子跟前。
王嬷嬷正在屋门外头等着陆夫人起身,见到沈幼宜时放轻了步子上前来,“夫人还不曾起呢,娘子昨儿劳累,今日怎得不多睡会儿子?”
“原是我来早了些。”沈幼宜向内瞧了瞧,因着怕吵醒陆夫人,故而压低了声音,“莫回禀,没得扰了夫人休息,我左右无事,在这处候着全当瞧景儿了。”
“嬷嬷不必管我,只管忙着便是。”说罢,沈幼宜规规矩矩立身在小院中,面上带着莹莹笑意,再不多言。
王嬷嬷应下,复站回檐下等了片刻,听见里头的动静,这才推门进去。
不多时,王嬷嬷便出来朝沈幼宜道:“夫人起了,让唤您呢。”
沈幼宜这才提着裙摆的一角,跨过门槛入内。
屋内正位上有一妇人,身穿墨绿色葫芦双喜纹遍地金褙子,鬓角上泛了与年岁不符的白,身子有些消瘦,但精神尚可,眼眸中透着几分疲态,正是陆勉的母亲陆夫人。
沈幼宜上前行了大礼,“昨日不曾向夫人问安,是幼宜的不是,经年不见,夫人可安好?”
沈幼宜眉眼低垂,并不知晓眼下屋内之人皆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
因着幼时体弱,沈幼宜本就不大出门,去禹州后薄娘又费了好些心思调养,现下的沈幼宜肌肤比之寻常的闺阁女子要细润白净许多,更难得的是虽白净却很有生气,柔光若腻不点而赤,明眸盈盈如秋水,唇瓣如樱,总是勾着一缕轻轻浅浅的笑意,带出面颊上还有两枚小小的梨涡,很是动人。
上座的陆夫人瞧着面前的沈幼宜,一时心有戚戚焉,便是这样一个人曾与她的勉儿有婚约,母子到底连心,陆勉已不在,如今瞧着沈幼宜的模样,恍惚间想起从前的日子,四年来时常恹恹的脸上难得泛起了安慰,却不过一瞬,又陡生了落寞。
陆夫人让王嬷嬷将沈幼宜搀扶起身,拉至身边,“我一切都好,你竟还记挂着。”
复转头朝嬷嬷道,“你也是,幼宜来了怎得不唤我。”
沈幼宜连忙道,“是幼宜让嬷嬷不要回禀的,原是我来得早了,又瞧夫人院中景色宜人,光明清鲜赏心悦目,心下愉悦,已是乐而忘返。”
陆夫人再看沈幼宜,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了好些,又道既来了,便好生住着,若有什么不便皆与她说,言辞很是温柔。
沈幼宜细细听着陆夫人的话,想要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分辨出于她入府为陆勉守节这桩事陆夫人的态度为何。
然,从始至终,陆夫人皆不曾提到,沈幼宜自然也不好追着去问。
只说着昨日她替老夫人诊脉之事,言辞中皆是感念。
晨光熹微,不多时,天色渐亮,暖暖的日光从云雾间碎开落在了青白的院墙之上。
外头的仆妇来布早膳,沈幼宜原是要起身告退,但陆夫人盛情难却,想要拉着她一道用了早膳。
正这时,屋外有仆妇进来回禀,只道老太太的如意居差人来请沈幼宜。
陆夫人不知晓昨夜陆瞻之事,沈幼宜想着,应当是为着昨儿她与林嬷嬷说喂药的法子较为繁琐,故而由她来喂药,那原是说辞,可在陆夫人跟前沈幼宜却也不能明说,遂起身拜别了陆夫人,往屋子外去了。
薄娘本就在屋外候着,与沈幼宜一道往如意居去。
陆夫人望着沈幼宜的背影,心下微微一叹。
一旁的王嬷嬷自然瞧得出来陆夫人在骤见沈幼宜时眼眸中拂过的光,亦瞧出了她眸中接踵而至的晦暗。
眼下寻着机会,便想开解一二,毕竟,故去的人已故,活着的人还是要活。
“今日瞧沈娘子,眉若远山含黛,面若桃花含笑,当真貌美。”
闻言,陆夫人唇边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透着几分落寞,“是啊,若是勉儿还在……”
沈幼宜知礼守分,若是陆勉还在,瞧了也定然欢喜,届时他二人投意合,日后子嗣环绕,阖府和睦热闹,该有多好。
比之现下堂堂陆府竟要靠一外室子来撑门面、比之这外室子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不知要好多少。
王嬷嬷瞧着陆夫人的脸色,想起昨日在如意居她被陆瞻的小厮崔崖拂了面子之事,遂轻声道,“昨日之事夫人不必挂怀,咱们还有小郎君,他陆瞻不过一个外室子,即便他如何得势也算不得正统,待小郎君成年,咱们便不必受这些气了。”
是啊,若不是为着陆劭,当年战讯传来她便要跟着一道去的,想到如今方才五岁的陆劭,陆夫人眸中才复燃起了一缕光。
“劭儿今日的晨课可做了?教拳脚的师父可来了么?”
“我原说让他上校场找教头提练一番,你偏不让。”
“咱们小郎君如今还小,二郎也是十二岁方上了战场,夫人不必操之过急,先跟师父学些拳脚,过几年再送去校场,都安排好了,下头的人不敢怠慢的,这些年先读些书识些礼。”
闻言,陆夫人轻哼了一声,“开蒙的几个夫子你留心着,莫让劭儿走了陆瞻那子的路。”
陆瞻在官场上的事府中人并不知全貌,只是陆瞻入仕不过几年,便有扶摇直上之态,难免惹来非议,这些非议慢慢便传入陆府各院的耳朵里,一时间谣言四起,闻者掩面,稍一作想便能知晓当中手段为何。
说到底,陆府满门皆是铮铮铁骨,哪里轮得到一个惯会谄媚惑主的佞臣来掌门庭。
王嬷嬷瞧着周氏“啧”了一声,忙连声道“是”地应下。
沈幼宜与薄娘出了东苑往如意居去,“陆老太太可是要喝药了?”
“方才是林嬷嬷亲自来的,不曾多言,只道让娘子这头忙完了去瞧一瞧。”薄娘打着手势,因着昨夜的事,不免小心起来,脑中仔细回想着林嬷嬷的神情,复道,“瞧林嬷嬷的样子,很是恭敬。”
沈幼宜闻言,心道莫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不妥?毕竟,若是为着喝药,直言便可。眼波微动之际,沈幼宜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昨日那薛大夫想来是陆瞻的人,凭着陆瞻那般机关算尽之人,待出了昨日之事,定然会留薛放在府中,既如此,若是老太太身子不愉陆瞻定会先让薛放去瞧,何以来唤她?
望了望天色,莫不是眼下陆瞻还在宫里头上朝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