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间静得宛若针落,沈幼宜强自压下心头的震惊,下意识抬眸环视四周,内间的林嬷嬷与余氏皆是满脸担忧,外间的薄娘与王嬷嬷立身站在一处,还有仆妇三两手里皆有着活计。
那林嬷嬷双手交叠眉头微蹙,眼睛一时落在床榻上的万氏身上,一时落在沈幼宜的面上,感受到沈幼宜面上轻微的异样,探身轻声问道:
“沈娘子……您瞧着……老夫人如何?”
沈幼宜不曾去应,忍住心头的讶异,沉吸一口气,阖了双目,所以的感官都集中至食指与中指上,凝神再一次探向万氏的脉息。
角落的更漏发出轻微的声响。
少顷,沈幼宜睁眼,是中毒,不会错了。
从最初发现时心头涌起的震惊,到眼下心头微沉。
陆府的水,怕是比她想得要深得多。
下毒的人,会是谁,又为何要戕害陆老太太呢。
沈幼宜想起先头入府时在游廊处听到的话,这个人想来是知晓李大夫这几日不在府中,故而寻着这样的机会下手,于后院之事这样清楚,又能这般不动声色。
能老太太亲近之人,也能是如意居中的某一个下人。
她虽只在幼时见过陆老太太几面,但要她坐视不理委实做不到。
然,凭她眼下的身份,对陆府后宅之事又并无了解,亦不知谁人可信,倘或眼下她将实情说出,打草惊蛇只会将老太太置入更危险的境地。
半晌,心下已有了决定,遂从老太太的手腕处撤回手,柔声道,“敢问嬷嬷,今日老夫人用了哪些吃食?”
那林嬷嬷仔细回想着,道,“因着老夫人所用多为流质,先头李大夫亦特地交代过,故而饮食上头尤为注意,今日所用皆是平日里用惯的豆角羹,还有一盅合莲,午后又用了些香薷饮,不知……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幼宜眼波微动,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复林嬷嬷宽慰道,“无甚大碍,老夫人乃下至不通,故而积食反流,我开个方子。”
言岂,立身在内间的林嬷嬷与余氏才将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外间的人听见动静,亦皆是松怔。
沈幼宜行至桌前,提了笔,在纸上写下方子,还不着痕迹地加上了去食气的几味药,骤然一瞧,正是一□□脾调养的方子。
做完这一切,出了内间,余氏对沈幼宜满眼的赞赏,抬手轻握住沈幼宜的手,“今日事发突然,多亏了沈娘子在,如若不然,李大夫不在,家中只余咱们些个妇孺,可要如何是好。”
余氏的眸子盈盈若宝珠,声音温柔却恳切,轻轻浅浅的教人听来如沐春风,沈幼宜抬眸去瞧她,见她身穿素色烟纹云形千水裙,很是端庄素净,又想着这样一位妙人因着对陆眴的情谊连娘家人来同回家再嫁也不允,如今在府中孤寡一人,一时心生怜惜,抬手轻轻覆上,“少夫人谬赞。”
林嬷嬷差人拿着那张方子去抓药,王嬷嬷亦笑着朝沈幼宜福身,“娘子不必自谦,先头老太太病况不详不好回夫人,想着若是有什么万一,夫人要伤心,如今既知晓了究竟,婢子也好回话了。”
正这时,屋外忽然响起步履匆匆的脚步声,众人皆朝外看去,是陆瞻身边的小厮崔崖,领着先头出府去寻大夫的仆妇回了,身后还跟着一背着药箱的年轻男子,想来是方才寻来的大夫。
王嬷嬷见状,望了眼沈幼宜,上前一步,“方才沈娘子已然瞧过了,这般进出的没得扰了老太太休息。”
王嬷嬷是陆夫人的陪嫁,在后院里头说话很有分量,何况寻来得大夫瞧着年岁尚轻,让人不免疑心他的医术,再者屋里站着的是沈院判的女儿,人瞧过了,方子也开好了,再这般轻易让旁人瞧了,不免让沈幼宜面上有些挂不住。
却不想,崔崖不曾理会王嬷嬷,上前一步,抱拳作揖,直截了当道,“郎君的意思是,既来了,瞧一瞧也好。”
话音一落,王嬷嬷下意识抬首朝院内瞧去,不见陆瞻,想来只是让崔崖传个话,可他虽不在,崔崖的这一句话说得很是恭敬,却透着一股莫名让人无法反抗的气势。
沈幼宜瞧在眼里,只是低颔不作声。
毕竟眼下,虽说陆老夫人万氏与陆夫人周氏皆还在府中,可万氏到底缠绵病榻多年,周氏膝下还有一幼子陆劭,自从陆勉身故后,周氏将心思皆放在了陆劭身上,哪里还有闲心管旁的,现下陆瞻任朝廷正官三品,偌大的陆府,俨然是陆瞻一人说了算,今日说崔崖狗仗人势也罢,想来今日不让这个大夫瞧一瞧,是过不去了的。
王嬷嬷面上讪讪,有些挂不住。
一旁的余氏见状,起身朝沈幼宜致歉打起了圆场,“是我的不是,今日不知沈娘子会到,先头瞧着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便自作了主张差人去寻来个大夫,沈姑娘得沈院判衣钵,医术高明,想来不会有误。只是小叔心系老太太,孝心委实可贵。”
余氏此番,既全了沈幼宜的脸面,亦不得罪陆瞻,沈幼宜如何会不知晓。
那王嬷嬷亦不再坚持,原多一个大夫瞧一瞧老太太,于理上也是稳妥,如今余氏递了全孝心的话头,她自然无话可说。
至此,那大夫便被引入内间。
沈幼宜双唇紧抿,方才她自作主张将老太太中毒之事按住不提,原想着下毒之人在暗,老太太在明,点破这桩事又抓不到凶手于老太太并无好处,可眼下又有大夫来瞧,倘或叫他瞧出端倪来,众人便会知晓她知情不报,那她在陆府想来无容身之处。
她原想着,这个大夫年岁这样轻,若是瞧不出端倪来最好,可眼下过了这样久,久到沈幼宜心下泛起隐隐的紧张。
终于,屋角的更漏走过一刻,幕帘一动,便见大夫与林嬷嬷走了出来。
那大夫不曾多言,只朝林嬷嬷要了方才沈幼宜开出的方子来瞧。
一张薄薄的宣纸展开,落在大夫的手中,只见他双目炯炯一眨不眨,倒似是那宣纸上头的方子大有问题一般。
他瞧得那样仔细,眉头紧蹙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将众人的心绪一道提吊了起来,沈幼宜的一颗心窍亦缓缓悬起。
“神曲二钱,莱菔子一两……”半晌,那大夫一声轻叹,“这方子倒是妙哉!”
大夫话音一落,屋内众人心头皆是一松,沈幼宜悬于心头的石头亦缓缓落地。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然不早,因着不能打扰老太太,将事情吩咐完,众人便四散开往院外去,林嬷嬷出来相送,沈幼宜行至檐下时顿了顿步子,转头朝身后的林嬷嬷道,“那药煎好后用法上头有些讲究,稍晚些我来服侍老太太喝药罢。”
因着先头那一遭,眼下林嬷嬷对沈幼宜很是恭敬,自然不疑有他。
沈幼宜被安顿在西苑的藕绡斋,待与薄娘至院子时,已打扫得纤尘不染,院中落一六角凉亭,假山池馆水声潺潺,很是雅静。
迈步入屋,行礼皆已收拾妥当,屋子里还放着几个金黄的大佛手,现下这个时节竟还能寻得来这样的天然香料,不可谓不用心。
下一刻,小院中来了一仆妇,朝沈幼宜福身道,“夫人说娘子车马劳顿,今日先歇息着,待明日再请安也是一样的,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沈幼宜闻言,也不扭捏,端了一礼恭敬道:“多谢这位嬷嬷。”
遂转身朝薄娘抬眼示意,薄娘从袖襟处摸出些银子,置于嬷嬷手中。
那嬷嬷略一推脱,在薄娘的坚持下,含笑收下了,“这些原是婢子们分内的事,姑娘今日才辛苦,婢子去吩咐小厨房做些吃食烧些热水来,姑娘用过早些歇息罢。”
说罢,很有眼色地转身阖上门退了出去。
周围无人,沈幼宜方拉着薄娘阖上门,轻声叮嘱,只道她二人初来乍到,于陆府不甚熟悉,说话做事皆要当心。
薄娘到底是老嬷嬷,平日里做事亦谨慎非常,因着有哑疾,故而时常装聋倒省去许多麻烦,闻言点头应下,遂打着手势小心问道:“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不妥?”
沈幼宜望着薄娘,抿唇默了默,只道是吃坏了东西的缘故。
其实来陆府的由头,沈幼宜不曾与薄娘说实话,只说想来瞧一瞧陆老太太与陆夫人。
虽说,倘或周氏应下她信上所言,那么这样的事情便瞒不住,但沈幼宜委实不曾想好要如何跟薄娘开口,她不忍薄娘为着她的事伤心,亦不想薄娘再为她殚精竭虑,自小皆是薄娘护着她,这一辈子,她亦想护一护身边人,这样的事,能晚一天知晓便晚一天吧。
不多时,吃食便送了上来,沈幼宜净了手,拿了碗筷便用了起来,模样很是规矩,只是因着上辈子死前在狱中的那段饥不果腹的时日,这一世沈幼宜比之从前些微能吃了一点,这一些薄娘皆瞧在眼里,却从不以女子瘦为美的教条来管束,只是宠溺得默默添上吃食。
待用过了,想来如意居小厨房的药煎得也差不多了,沈幼宜便与薄娘一道出了藕绡斋。
至老太太院子时,沈幼宜打听了小厨房,借故让薄娘在外头候着,便径直往那处去了。
因着老太太今儿日间身子不大爽利,晚间是要断食的,故而眼下小厨房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使在煎药。
想来是先头林嬷嬷交代过,那小女使见着沈幼宜,并未有半点讶异,起身福礼。
“见过沈娘子。”
沈幼宜上前拿了巾布开了药罐盖子往内瞧了一眼,又瞥见小女使手上略有些红肿。
“你的冻疮可会泛疼痒?”
煎药的小女使一听,满脸羞赧,将手藏于身后,点了点头,很快又摇头。
沈幼宜含笑,“我那有冻疮膏,晚些时候差人送来给你,现下起日日用着,待来年便不会再长了。”
说罢,又吩咐女使去拿药盏来。
女使听着吩咐转头往小厨房另一头去了。
电火之间,沈幼宜从袖襟中拿出一颗褐色的小药丸,至于药盅之中。
做完这一切,那女使亦寻来了药盏,沈幼宜不动声色地接过,只道她原就是要喂药的,她送罢。
至此,沈幼宜端着药盏出了小厨房。
天色已暗,檐下燃了一盏盏昏黄的灯笼,沈幼宜至老夫人万氏卧房时瞧见内里点了一盏灯。
抬手扣门,“笃笃。”
无人应,沈幼宜轻敛了眉头,轻声唤道,“林嬷嬷?”
还是无人应,又站了站,想着夜风吹着药怕是要凉,这才推门入内。
屋内静谧无比,案几上的小香炉里燃着檀香,混着一丝清冽的木质香气在她的鼻尖萦绕。
沈幼宜一手端着药盏,一手撩开幕帘步入内间。
烛光昏暗,沈幼宜行至床沿,从被捻中小心翼翼摩挲到老太太的手腕,又探了一次脉息,见不曾再生旁的枝节,心下才稍安。
想来林嬷嬷是有事一时不在,沈幼宜轻舀着瓷勺至于唇边,轻轻吹凉了,正要将药喂给老太太之时。
蓦地,一缕熟悉的水沉香从身后款款而来,随即手腕一紧,竟有人扣住了她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霎时嵌入。
沈幼宜不曾想到内间还有人在,一时心头大骇,下意识转头,这人身量高,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件玄色斓袍上头的攒织提花暗纹,腰缠花带銙,视线缓缓上移,却在见到那人的一瞬,白了面色。
晦暗的烛光透过幕帘落进来,将他笼在黑暗里,映着他唇角勾着的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嘲弄,目光幽深、阴鸷,落着冷意,教人没来由得胆战心惊。
像是好整以暇匍匐在黑暗中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吐着信子的一条毒蛇——
正是陆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