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各地风俗习惯不同很正常。
然而石家村离京城甚至不到十里,不然石清一个小孩儿也没法跑到城门才饿晕,皇城根儿的村子里各个都是法外狂徒这合理吗?
苏景殊和白玉堂都觉得不合理,但是事情就是发生了。
去除糟粕旧俗迫在眉睫,天子脚下都有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害人的破规矩,偏远地区的村寨族老得嚣张成什麽样儿?
要不是那柳青平又找回石家村,谁能想到当年“通奸”的真相竟如此荒谬?
“你忍得下这口气吗?”白玉堂面无表情,“我忍不下。”
苏景殊擡眼,“五爷打算怎麽办?”
“让柳青平去石家村村口说明真相。”白五爷哼了一声,“骂的越狠回来後打的越轻,六扇门和开封府不一样,他怎麽说也是个参加过春闱的书生,不至于连六扇门的手段都不知道。”
苏景殊算算时间,提醒道,“石清如今七岁,柳青平参加的是八年前的春闱,也就是我二哥三哥那一届,当时京城还没有六扇门,他可能真的不知道六扇门有多少手段。”
“没事,现在知道就行。”白玉堂捏捏拳头,“五爷让人带他去六扇门大牢转了一圈然後才去的石家村,那混账玩意儿欺软怕硬还自私,刚进去没走两步就吓趴下了。”
六扇门衙门在开封府旁边,修建新衙门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参照开封府府衙,地牢部分尤甚。
江湖人体格健壮还难管,束缚他们的牢房自然比寻常衙门手段更多。
刑具制作大师公孙先生在开封府没法施展全部手段,难得有个六扇门地牢可以让他将脑子里的各种奇思妙想变成现实,可想而知衙门建成後的地牢有多可怕。
柳青平没见过牢房里的场面,还没被带进去就吓的差点尿裤子,进去後狱卒都没来得及表演他就已经怂的站不起来。
场面有些没法描述,他就不说出来恶心人了。
姓柳的回乡几年过的什麽都不是,春闱失利後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也读不下去书,也没打算再去考场自取其辱。
他的日子过的一团糟,石永靖那等懦弱无能的窝囊废凭什麽过好日子?
石家家境殷实,孩子有他娘帮忙照顾,他不出门赚钱天天借酒消愁打孩子也没人说什麽,村人还会自己找理由说他只是借酒消愁打孩子已经很不错了。
再看看他,他家以前条件也不错,不然也没法供他读那麽多年书,可自从爹娘去世,家中只剩下他一个,情况就越来越差。
沈柔被石家百般算计以至于被扔进河里丢了性命,石永靖在乡亲们眼里却还是清清白白,他的媳妇离家不归,村人言语间挨骂的却是他。
凭什麽?
都是烂人,凭什麽石永靖能不被骂?
男人的嫉妒心很可怕,即便柳青平没有阴差阳错被抓到六扇门,他也绝对不会让石永靖好过。
那石永靖明知道不能生育是他的问题还任由母亲磋磨妻子,可见是个死要面子的怂货,对付这种人不需要多费心思,只需要把他做过的恶心事公之于衆就行。
不是死要面子吗?那就体验一下当过街老鼠的感觉吧。
白玉堂眯眯眼睛,“恶人自有恶人磨,石永靖那里有柳青平折腾,现在的问题是那小孩儿怎麽办。”
平心而论,石家和柳家都不是好去处。
柳青平在沈柔死後又去找了石永靖,自以为好心的将“通奸”真相说给石永靖听,石永靖知道真相後装模作样的借酒消愁,却也没见他为沈柔平反,可见心里最爱的还是自己。
一个自以为是谦谦君子的读书人,害死妻子後心中有愧不肯承认妻子被自己害死,借酒消愁骗自己说妻子还活着只是不肯归家,然後把不懂事的小孩子给带歪了以为他娘真的还活着。
大人之间的恩怨和小孩儿没有关系,但是七岁的小孩儿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石清从小被打骂到大,下意识觉得他娘是他挨打挨骂的罪魁祸首,别说那位可怜的夫人已经被害了性命,就算人还活着也不能让石清跟着她。
虽然恶意揣测一个孩子不太好,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小孩儿还被歪着教了那麽多年,他实在不敢确定孩子会不会和他爹一样。
苏景殊皱起眉头,“先送去慈幼院照顾几天?”
柳家肯定是不能去的,虽然柳青平是石清的亲生父亲,但是柳青平明显不是会教养孩子的人,即便他能逃过官府的惩罚也不会有好下场。
考不中进士的读书人满大街都是,有资産支撑的就继续考,自觉不是读书那块料的就放弃科举转为谋生。
考到春闱这一步还能因为无人供养而有饿死风险的人也有,但是不多,显然柳青平就是其一。
石家看上去比柳家好点儿,仔细一想也没好哪儿去。
石永靖的母亲能为了要孙子逼儿子休妻,可见是个不好相处的老太太,能让儿子在眼皮子底下对孙子非打即骂,估计对石清也没多好。
对小孩儿好不好暂且不说,石家村不分青红皂白就动私刑还是死刑这事儿还得交给开封府处理,石永靖和他娘还有那些把沈柔绑起来投进河里的族老都得到开封府受审。
皇权不下县,族老乡老有治理乡村的权力,但是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视大宋律法为无物。
偏远荒村朝廷鞭长莫及,京城旁边的村子再管不了未免太不像话。
俩人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案子交给开封府。
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很好,吕大人那儿你去说。”
唉,包大人怎麽就去了枢密院呢?
他不是说高升不好,就是有点不习惯。
包大人在开封府时他翻墙翻的毫无压力,现在府衙换了一把手,他从门口路过时都不敢多停。
也不是吕大人凶神恶煞不好相处,就是不熟不敢放肆。
苏景殊顿了一下,回道,“五爷刚来开封府找展护卫麻烦的时候和包大人同样不熟,也没见你收敛到哪儿去。”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白五爷嘴上说着当年年少轻狂,看上去却并没有觉得年少轻狂哪儿不好,“那姓石的和姓柳的真该庆幸五爷现在是认真的吃皇粮,不然非得把这对狗男男也钉在木板上扔河里不可。”
往事如风,他已经不是那个路见不平直接上刀的锦毛鼠白玉堂,他现在是遇见问题先动脑子的六扇门白大人。
六扇门的白大人懂得用律法除恶。
没办法,人总是会成长的。
好在虽然人无常少年,但是少年人常有,他白玉堂稳稳当当按规矩办事,却拦不住别的少年侠士路过石家村发现这是个满是糟粕旧俗的恶霸村然後将事情宣扬出去。
村里敢动私刑证明那是个规矩多且好面子的村儿,和石永靖的处理方法差不多,要面子就让他们没面子。
苏景殊知道白玉堂有法子折腾石家村,趁天还没黑赶紧去开封府和吕大人说这个惊世骇俗的案子。
幸好吕大人最近住在府衙,等过些天熟悉开封府的事务後回家居住再想找他就赶不对时间了。
吕大人在府衙的时候他要去衙门,他下衙回家吕大人也下衙回家,正好错开。
东莱吕氏当朝为官者几十人,是个人数衆多的大家族,这种大家族一般规矩多,对沈柔的遭遇可能会觉得可怜但是也会觉得区区一女子不值得大动干戈。
不过石家村滥用私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事儿开封府必须得管。
苏景殊找到吕公着说案子的时候还在担心吕大人不好说话,不料刚说到石永靖给妻子下药也要借种的时候吕公着脸就黑了。
很好,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吕公着是个注重礼法的人,还是个认死理的人,当年濮议之争他就坚决反对官家给濮王加尊号,後来看实在拦不住又强烈要求外放,官家拦都拦不住。
同批被外放的大臣多是惹恼了官家被打发走,只有他是官家留不住不得不外放。
因为注重礼法还认死理儿,所以对石永靖和柳青平的所作所为更加嫌恶。
就这还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景殊努力将事情讲的不掺杂个人情绪,说完之後又补充道,“石家村滥用私刑之事劳烦吕大人处理,在事情处理完之前,石清暂时会留在京城慈幼院。”
吕公着点头应下,并强调不许六扇门的捕快和石家村的村民比着用私刑。
六扇门是正经衙门,即便要为民除恶也要走正规流程。
“大人放心,白大人有分寸。”苏景殊可以替白玉堂做保证,“白大人只派了几个捕快去探查消息,此案不涉及江湖人士,等查明真相後还要由府衙派衙役去抓人。”
他有预感,石家村的族老会很难缠,还请吕大人做好心理准备。
吕公着让他下去准备状纸,接下来的事情由开封府接收。
难缠?当官最不能怕的就是百姓难缠。
苏景殊拍拍脑袋,长时间不办案把办案的规章制度都忘了,想告石家村滥用私刑还得有状纸。
问题不大,他来准备。
随着官家对朝堂机构的精简,官府衙门的办事效率大幅上涨,谁都不想撞枪口上成为被裁撤掉的那一个。
不到三天时间,石永靖的名声就臭了。
柳青平在村口对石永靖破口大骂让村民大跌眼镜,知人知面不知心,石大夫看着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能干出那麽恶心的事情。
石母知道真相的时候更是觉得天都塌了,孙子长的和儿子不像,她早就猜测孩子可能是儿媳和奸夫所生,不然也不会任由儿子打骂孙子。
要不是儿子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她甚至想将小孩儿和他那不知廉耻的娘一起投河。
万万没想到当初不是儿媳通奸,而是儿子给儿媳下药强迫她才有的孩子,怎会如此?
村子里消息传播的快,小媳妇走亲戚和娘家闲谈姑嫂肯定说闲话,要不了几天事情就会传遍十里八村。
石母也是个要面子的老太太,这些天出门就是村人的指指点点,气着气着就把自己给气瘫了。
石永靖这些年成日酗酒,村子里都还喊他石大夫,但是慢慢已经没人找他看病。
村民也不是傻子,万一他喝多开错药了怎麽办?
长久不行医加上酗酒导致的头脑不清,石永靖被母亲的突然发病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去别处请大夫,奈何别处的大夫一听是谁立刻关门,根本不愿意上门给他母亲瞧病。
就连路过的货郎走到他家门口都会啐一声“活该”。
流言蜚语能杀人,石家母子终于也知道当初沈柔被污蔑通奸时是什麽感受,但是俩人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更恨让他们丢脸的沈柔和柳青平。
要不是沈柔勾的柳青平念念不忘,柳青平就不会事後找回来,柳青平不回石家村,也就不会有後面那麽多事情,他们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石永靖在家无能狂怒摔盆砸碗,就在这时,开封府的衙役浩浩荡荡的进村拿人了。
人都爱看热闹,当年村子将沈柔钉在木板上投入河中几乎全村老少都在河边看热闹,虽然看热闹没有罪,但是也都得带回衙门问话。
石家村的村民:!!!
冤枉啊!他们村儿世世代代都是这规矩,官爷饶命啊!
村民一个个惊慌失措都以为要被抓进大牢,平时不敢说或者不敢明面上说的话都秃噜了出来,石永靖自个儿弄出来的破事儿抓他一个人就是,为什麽要把全村儿都带走?
石家村人多,光开封府的衙役不够用,他们还从街道司借了不少兵丁过来。
明明看着是个敞亮的大村儿,结果内里全是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儿,朝廷推广官学的时候把他们漏过去了吗?
啧,应该和学问没关系,纯粹是又蠢又坏。
拿人动静太大,即便是开封府也不能没有理由的一抓抓一村儿,衙役懒得和哭天抢地的村民解释,但还是得留几个人张贴告示安抚民心。
主要是附近几个村儿的民心。
因为事情过于离谱,最开始发现这事儿的又是各个衙门说得上话的骨干,事情没两天就传到了官家耳朵里。
还是那句话,皇帝可以容忍偏远乡村由宗族治理,皇城天子脚下必须按照大宋律法来。
别说沈柔是无辜的,就算沈柔真的和人通奸也要按照律法来处置。
官府判通奸罪也不过是打板子再关两年,还是奸夫淫妇一起罚,区区族老有什麽资格判死刑?
律法明确规定丈夫杀死出轨妻子可酌情减刑,酌情减刑,不意味着一点罚都不用受。
此案中沈柔并未通奸,甚至还在婚内受到丈夫迫害,石永靖等人非但不能减刑反而罪加一等。
别说什麽石家村世世代代都是这规矩,京城外村落那麽多,怎麽不见别的村子动不动就杀人?
官家看完苏大人精心准备的状纸後面色黑沉如水,之後将整个开封府境内所有村寨都查了一遍儿,幸好不讲朝廷律法放在眼里的只有石家村一村,要是多几个这样的村寨他得怄死。
周围的村寨很正常,不正常的只有石家村一个,普法工作迫在眉睫,这个反面例子必须得用好。
开封府的衙役书吏已经能遇见铺天盖地的活儿朝他们飞来,对倚老卖老的石家村族老更没有好脸色。
各村都有读书认字的人,有留下的衙役给围观群衆解释情况,凑巧路过的别村村民听完後立刻回村喊村里的闲汉进城看热闹。
秋收已过,村人说忙不忙说闲也不闲,能到处转悠的只有那些被家里娇惯的不像话的闲汉。
于是乎,石家村的村民大呼小叫着被带走,後头还远远坠着好几个村儿的闲汉跟着进城。
各村闲汉能徒步进城看热闹,城里的百姓自然不会放弃看热闹的机会。
寻常时候御街摊贩都是傍晚出摊,今天得知开封府吕大人要审案都早早支好摊位准备一边叫卖一边看热闹。
上次这种场面还是包大人审驸马爷,好几年没出现这麽大的排场还怪怀念的。
此时,平西王府,桑博紧张兮兮的抠着假山,本就不怎麽结实的假山愣是被他抠出个坑,“元帅,公主真的能劝好吗?离垢怎麽还在哭?”
狄青强迫自己不看被抠的乱七八糟的假山石,“她们才刚坐下一会儿,总得给她们点儿谈心说话的时间。”
桑博焦躁不安,又不敢凑太近去听,只能围着假山转圈。
狄青无声叹气,只能在心里把石永靖和柳青平这对狗男男骂个狗血淋头。
白五爷找他们骂人的时候他们也都气的不轻,但是谁都没把事情和身边人联系起来,包括桑博。
他夫人的确是他从河里救下来的,但是天底下落水的人那麽多,怎麽可能那麽巧就是同一个人?
桑将军回家後玩笑似的将这事儿讲给夫人听,讲着讲着发现他们家夫人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这才恍然意识到坏事儿了。
事情竟然真的能这麽巧,还真就是一个人。
沈离垢不愿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桑博也从来不问,不愿意提就不愿意提,他们夫妻俩把日子过好就行。
藏了七年的时间忽然被抖搂出来,沈离垢也不愿再瞒,是生是死就这样吧,她实在不愿再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
如果将军嫌弃她,她自会消失在将军面前。
桑将军被爱妻暗含死志的话吓的不轻,连连保证过去的事情都不算,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嫌弃这一说。
爱妻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过那麽多的委屈他心疼还来不及,怎麽会嫌弃?
他们那麽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夫人不能只看过去不看眼前,姓石的和姓柳的都该死,错的是别人不是她,不应该恶人逍遥法外而她一直郁郁寡欢。
七年啊,他七年都没能让夫人对他敞开心扉,他是个失败的男人呜呜呜呜呜呜。
桑将军伤心欲绝,刚知道真相的时候甚至想冲出去把欺负过他夫人的男女老少都杀了,但是不行。
他要好好当官让夫人过好日子,不能因为犯事儿被处决留夫人一人面对世间风雨。
苍天啊,怎会如此?
沈离垢痛哭不已,桑博的反应也没好哪儿去,夫妻俩在家抱头痛哭,哭的眼睛整整齐齐肿成四颗桃儿。
桑博本想将事情瞒死,可是爱妻的状态实在让他放心不下,他在京城能交心的只有一个狄青,遇到难处後下意识就是找狄元帅求助。
世道对女子苛刻,即便开封府和六扇门联手将石永靖和柳青平的所作所为公之于衆还要治石家村那些族老的罪,沈柔未死之事也不能往外透露。
沈柔已经含冤而死,人死了世人只会觉得她可怜死的冤,要是知道她还活着,惋惜立刻就会变成伤人的流言蜚语,他不愿夫人在经历过那些苦难後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们好苦啊呜呜呜呜呜。
狄青被他转悠的脑袋疼,起身将人拉到旁边坐下,然後问道,“你知道真相後会嫌弃她吗?”
“怎麽可能?”桑博立刻反驳,虎目含泪怎麽看怎麽委屈,“离垢都没嫌弃我是二婚,我怎麽会嫌弃她?”
他早年征战在外,家里给他说过一门亲事,但是那姑娘在前往西北的路上生病去世,娶离垢时已经是第二次成婚。
离垢都没嫌弃他,他哪儿来的资格嫌弃离垢?
要不是不能将事情说出去,他甚至想写信给远在老家的母亲让母亲带上家里所有能说会道的姑婆姨妈去石家门口骂人。
他们家离垢那麽好,死鱼眼珠子看不出好坏,还有脸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
呸,没眼光的东西。
且等着,就算开封府不会重罚那群老东西他也会找人天天去石家村说闲话。
他不动刀兵,气死的不能算到他头上。
狄元帅安抚焦躁不安的桑将军,乐平公主也在认真劝说已经改名为沈离垢的沈夫人,“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谁还没遇到过几个人渣?人渣自有天收,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咱们得往前看,把之後的日子过好比什麽都重要。”
当年驸马陈世美高中状元抛妻弃子娶公主的事情闹的人尽皆知,沈夫人应该听说过,她就是那个眼瘸嫁了个人渣的倒霉公主。
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咬了人的疯狗会有官府衙门派人打杀,她们不能因为过去的事情困住自己。
看看她,看她现在过的多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