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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治所敦煌,南枕祁连西接荒原,入目所及流沙遍地,只有群山环抱中的天然小盆地发展成敦煌绿洲。
春风不度玉门关,沙州更在玉门关之外。
玉门关的位置随着中原政权疆域变化而变化,并不是固定的关口,自汉至唐关口位置发生过不只一次的东迁西移。
唐末五代沙州瓜州在曹氏归义军的统治之下,归义军和当时占据河西走廊的甘州回鹘关系稳定,玉门关便移到两个政权的天然分疆之地石关峡。
从瓜州到西州回鹘治下的伊州要穿越八百里路况险恶还没有水草的莫贺延碛,而由瓜州绕到沙州再去伊州虽然多走了近百里路,但是沿途戈壁沙漠路况较好,也能及时找到水草补给,沙州又有山上融化的雪水滋润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即便没有往来商队的加持也能发展的很好。
不过自从李元昊亲率大军攻下沙、瓜、肃三州,整个河西走廊都沉寂了下来,商队宁肯走九死一生的青唐路也不愿意走河西,丝绸故道自然都跟着萧条。
但是只要河西少了西夏这个搅屎棍,凭借天然的条件优势以及汉唐几百年打下来的基础,最多三五年就能恢复繁荣。
辽国倒是打的好算盘,挑了河西四郡中最远的敦煌下手,真觉得大宋分不出兵力远赴沙州?
王韶看着舆图上离凉州一千六百多里的沙州,感觉也不是不能去。
从凉州回开封有三千里路,三千里都挡不住京师禁军来凉州当主力,再走一千六百里应该也没什麽。
然後王大人就被李公公踹了一脚。
现成的回鹘人不知道用,非得让自家兵马千里迢迢跑过去是吧?
王韶耸耸肩,“我就是说说,又没真上奏请官家从京城派兵过去。”
沙州各族混居,兵多将广的确很有威慑力,但也不是单纯的派兵就能拿下。
契丹人的名声在西域各国没比党项人好哪儿去,大哥不笑二哥,他们首先在民心上就不行,梁太後要是知道她期待的辽国援军没有去兴庆府救援而是跑去了沙州怕是能气到活过来。
辽国的动静需要上报京兆府再上报朝廷,接下来怎麽打还得看朝廷的命令。
宋辽休战那麽多年,契丹兵马早已不复当年纵横疆场的实力,如今大宋的兵力集中在西北,未必不能趁辽军分兵沙州来一出围魏救赵。
沙州的兵太少打不过当地的守军,沙州的兵太多会影响本土的守备力量,以目前辽国的实力绝对不可能两边兼顾。
比起大老远派兵去沙州和辽国干仗,明显趁辽国本土守备力量减弱打辽国更省力。
辽帝昏庸,但是辽国朝堂上能干的文臣武将却不少,真要打起来动静只会比攻打西夏更大,朝廷是硬气起来和辽国据理力争还是睁只眼闭只眼让出沙州还不好说。
虽然他们觉得河西四郡少了一个都不能叫河西,但是当家做主的毕竟不是他们。
沙州太远,吐蕃太近,他们还是继续和青唐吐蕃拉扯吧。
西北开战,河北河东都在防备辽国发难,虽然不确定辽国会从哪边出兵,但是可以在发现辽军踪迹後及时拦截。
结果等来等去只等到辽国的兵马调动没见着辽军出击,再得到情报时辽军已经出现在几千里之外的沙州。
这……
不管辽国什麽动静,大宋派往沙州的官员以及护送官员西行的队伍都会按时出发。
河西四郡、现在该叫河西四州,河西四州四个知州和超过十位的兵马都监、钤辖、巡检,还有暂时没确定下来的河西路经略司经略安抚使。
等所有的官员都到位,别管契丹人回鹘人吐蕃人还是什麽人都别想从那儿占到好处。
河西走廊的归属还有的纠缠,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和苏景殊没有关系,河西、关西两路设立意味着党项政权消失,他要和功臣们回京述职。
别的功臣升完官领完赏大概率还要回西北,他不一样,他回京後就不出来了。
虽然盐州知州的任期没满,但是他到西北三年多一直没离开过,永兴军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任期已经满了。
就是开战之前计划的重甲军还没来得及训练,希望狄元帅看在准备好的马匹重甲长弓的份儿上保留重甲军的编制,别仗打完了就不管了。
盐州用不着不代表其他地方用不着,沙州这不就有契丹人作乱吗?
狄青不想说话,拍拍马屁股去车队最前面兜风。
苏景殊摇摇头,拉着慢一步的白五爷继续叨叨,“我知道收复失地没那麽容易,党项部落和久居边地的汉人未必肯听朝廷管束,各州各城都要留足够的兵力保障,刚才只是说着玩儿。”
真要论兵强马壮,如今的大宋未必比开国时强。
太宗皇帝拓边西北徒劳无功不是太宗皇帝能力不够,而是策略不对,军队光夺城掠地还不够,还得有靠谱的官员去治理当地百姓,不然地盘抢了也是白抢,一旦大军撤去那些番邦部落立刻就会造反。
边地汉番混居,除了番人就是番化的汉人,一个比一个彪悍,且对中原政权都没啥认同感,光靠武力镇压只能取得一时之胜,想让边地真正认同中原政权还是得靠推行汉化。
在汉地推行汉化,这话说起来都令人发笑,但是真正在大宋掌控之下的汉地和汉唐根本没法比,好笑也得推行。
几代边臣推行招抚策略,先让番邦放松警惕接纳官府,再以经济政策来让番邦部落离不开官府,必要的时候还有武力镇压,如此进度虽慢,但是比单纯的武力镇压稳妥的多。
开国时辽国对大宋的压力太大,连奔赴西北作战的军队都要从河北现调,朝廷分不出精力对付此起彼伏的番邦部落情有可原。
现如今西军的边防建设比河北更加完善,河西、关西两路各州同步进行招抚,还有三十万军队随时听候调用,两路早晚都要回到朝廷的掌控之下。
如今已经不是奔赴西北作战的军队都要从河北现调的时候,应该是奔赴河北作战的军队从西北现调。
当年重甲静塞军消失不见固然是朝廷养不起他们,但是也有达官显贵都想要静塞军出身的护卫的缘故,希望他们的重甲定边军别刚组成就这边借走几十个那边借走几十个,借走之後还不还,慢慢的一支军队就没了。
前车之鉴後事之师,静塞军的教训近在眼前,他们不能重蹈覆辙。
白五爷无奈,“有狄将军在,没人动你的定边军。”
盛夏的天,官道两旁的树林里蝉鸣声声不绝,马车里的小知了也唠唠叨叨不肯住口。
白玉堂捏捏饱受蹂躏的耳朵,趁小知了不注意翻身出去,他堂堂习武之人,还是高头大马更适合他。
苏景殊:……
不行,没说尽兴,他也出去骑马。
车队後方,正兴高采烈和同行士兵说话的小姚同学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让让让让,苏大人来了。”旁边的士兵笑着把姚古推出去,“大人,小姚在这儿呢。”
苏景殊看着英姿飒爽的小徒弟,发出来自内心的感慨,“徒儿颇有武状元之资啊。”
——崽,虽然你现在才上小学,但是为师已经想好你清华入学那天穿什麽了。
姚古:!!!
苍天啊,给他留条活路吧。
小姚同学眼含热泪,一个字也不想和他们家老师说。
赶路的日子在苏大人招猫惹狗中度过,看着同行者各式各样的反应很能缓解近乡情怯,牺牲一群人幸福他一个,日子就是有奔头。
被招惹的衆人:……
真的,要不是怕打死人,他们砂锅大的拳头现在已经落到某人身上了。
城门外人声鼎沸,不知道什麽时候搭起来的凉棚里站满了迎功臣的百姓,旁边宫廷仪仗队维持秩序。
远处车马刚刚露头,凉棚里便出现阵阵欢呼,百姓的心情比盛夏的天气还要火热。
太子殿下亲自带着礼部的官员出城迎接灭夏功臣,看到威风凛凛的西军将士心跳忍不住加快。
这就是他们大宋的将士!
苏景殊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左瞧瞧右看看倒也不怯,他是功臣他骄傲。
诶诶诶,谁把花砸他头上啦?!
狄青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躲花躲的也利索,其他人都靠不住,到城门口翻身下马还得由他和过来迎接的朝臣客套。
总不能指望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和礼部的官员文绉绉的说话,那不叫客套叫结仇。
这次倒是回来了几个文臣,但是嘞,还是靠不上。
狄元帅瞥了眼飞奔到不远处凉棚里和家人相聚的苏机宜,大度的表示不和没成亲的小屁孩计较。
凉棚里站的都是人,苏景殊一眼就看到家人,当即“乳燕归巢”奔向母亲的怀抱。
大军班师回朝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还得整整齐齐的游街,正常来说回来的只有少数武将和少数士兵,大部队都在军营里庆祝。
功臣回京後和迎接的礼部官员打个照面客套几句然後各回各家,洗洗澡睡个觉收拾体面然後再等待皇帝传召,除非特别要紧的情况,不然不会风尘仆仆进宫。
不过今天太子殿下都出来了,待会儿大概率得直接进宫见官家。
待会儿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
小小苏三年多没回家,家里新添的两个小侄子都不认识他,走之前就出生的大侄子当时也不记事,这会儿见着小叔同样不认识。
程夫人擦擦眼角的泪水,看着全须全尾回来的小儿子终于松了口气。
她知道文臣轻易不上战场,但是西北有个扛着大刀和吐蕃人对着砍的王子纯,她儿子也不是什麽安分守己的性子,听到西北开战後实在没法不担心。
还好还好,臭小子没缺胳膊少腿儿,看着高了也壮了,比留在家里养的都好。
西北风沙大,战事要紧的时候得四处奔波,怎麽感觉这臭小子还白了呢?
程夫人笑着抱怨了几句,不管怎麽说,儿子平安回来就好。
老苏假装不在意的站在旁边,端庄稳重有内涵,就差直接把闺女儿子晒不黑的功劳写到脸上来让老妻看看。
他也晒不黑,闺女儿子都随他。
但是要面子的老父亲不会明言,等儿子凑过来也只是随大流说几句“西军大显神威”“将士劳苦功高”之类的话,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在家已经把小儿子夸上了天。
当然,夸儿子也不能忘了夸自己,要不是他这个当爹的优秀也没法教出来那麽出彩的儿子。
嘿!不愧是他苏明允!
车队里的将士们各自找到家人诉说思念之情,说着说着就散了大半,只留下少数几位需要进宫面圣的待会儿和太子殿下一同回宫。
苏景殊和家人团聚也没忘了在京城没有家眷的小徒弟,说了几句话就把小姚同学扯过来,“爹娘,这是姚古,我在信上提到过很多次。”
姚古小鸡啄米般点头,“您二老把我当亲孙子就成。”
旁边几个小豆丁亲孙子:???
苏景殊笑的不行,把惯会插科打诨的小徒弟交给爹娘便去和狄青等人汇合。
白五爷进城之前就走了,他说六扇门要保持神秘,不光他这个六扇门一把手不能轻易让人见到,就连六扇门的捕快护卫也要和寻常衙门的捕快不一样。
越神秘越安全,他们要当大宋最神秘的衙门,争取把皇城司给压下去。
然後他就先一步飞走了。
太子殿下已经和狄元帅说完场面话,正经流程走完立刻放松下来问战事详情。
战报上写的太简略,具体情况还得带兵打仗的将士们说来才好听。
苏子安先闭嘴,他先听完正常版本然後再听以西军战事为素材编写而成的话本子。
苏景殊:……
什麽意思?他又不是只会写话本子!
小小苏大人很生气,他决定和太子殿下绝交一刻钟。
将士们跟着家人回家团圆,礼部官员在前面带路,衆人一同往城内走。
赵顼努力维持当朝储君的仪态,但是眼里的小星星还是将他的心情暴露的干干净净,“当初开战时朝中有好些大臣不同意,没想到元帅和西军将士如此威猛竟真的将西夏灭掉了,父皇已经在宫中设宴,待会儿元帅一定要好好说说。”
狄青笑吟吟的瞥了眼旁边的“专业”人士,“有苏大人在场,应该用不着我这种大老粗。”
太子殿下摇头,“不不不,元帅过谦,子安开口那不叫宫宴叫戏园子,回头私底下再让他说。”
苏景殊有气无力,“殿下,我能听见。”
说话的时候好歹避着他点,他是什麽很大度的人吗?
哼,他可记仇可小心眼了。
赵顼扭头,“我爹说了,宫宴结束後留你再吃一顿,只有咱们自家人的那种。”
苏景殊:这多不好意思。
“咱们”这个词用得好,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反驳这是让他当皇室专属说书先生。
太子殿下补充道,“元帅也留下。”
防止某个家夥说的太离谱惹得他弟要亲自收复燕云十六州。
他们家二哥儿长大後清醒了点儿,不再执着于饮马翰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而是变成较为现实的收复燕云十六州顺便灭个辽。
嗯,也不知道他为什麽会觉得灭辽只是个顺便,反正他就是要灭辽。
如今西规大河列郡祁连已经让西军将士完成,留给二哥儿的只剩下饮马翰海封狼居胥,希望他这辈子赶得上。
希望他们这辈子都赶得上。
城门到皇宫有一段距离,太子殿下趁路上这段时间给小夥伴提个醒儿,在旁人面前可以随便夸张,在他俩弟弟面前不行。
虽然他们哥儿仨是一个老师教的,但是那俩臭小子平时起居住行都在一起,老幺被带歪的可能性非常高。
如果在他们俩面前过于夸张,那俩臭小子很可能搬到苏家和他一起住。
苏景殊:???
“不应该是搬到元帅那里和元帅一起住吗?”
太子殿下长叹一声,“不会,他们俩对乐平姑奶奶的畏惧足以挡住对狄元帅的向往。”
狄青:……
再说一遍,他们家公主不吃小孩儿。
“还有就是,我爹激动的有点过头,宫宴上可能看不出什麽,等宫宴结束就显出来了。”赵顼拍拍小夥伴的肩膀,“如果他对着你们哭老赵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千万别害怕。”
狄青摸摸鼻子,“没关系,这事儿仁宗皇帝也干过。”
不过仁宗皇帝大部分事後都是因为败仗哭,偶尔打了胜仗会哭的更厉害。
太子殿下啧了一声,一激动就掉眼泪这破毛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不像他,硬汉流血不流泪。
灭夏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将契丹人占据的燕云十六州要回来。
灵州是关中之屏蔽河陇之襟喉,拿回灵州可以保关中不被外族侵扰。
燕云十六州是中原的北方门户,有燕云十六州才有国门可守,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土地夺回来。
不过这些现在不能说,朝中部分大臣觉得刚平定完西夏应该休养生息,连他爹本人也拿不准要不要这麽快就继续开战,他也就只在心里想想。
攻灭西夏是大喜事,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功臣迎回,提前来到宫里的朝臣纷纷上前,狄元帅身为平西统镇大元帅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刚一出面就吸引了一堆人过来攀谈。
现在不是骂他武人擅权的时候了,灭国之功比什麽都好使,连看他最不顺眼的文相公都没再说什麽。
苏景殊下意识後退一步,虽然他对这种场面游刃有余,但是他选择将风光留给各位将军,小小後勤不去抢风头,大佬们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这边正碎碎念着,那边几位相公就看了过来。
小小苏大人下意识扬起笑脸,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各位相公面前。
唉,条件反射要不得。
韩琦笑吟吟说道,“此番开战朝中一直担心粮饷不够用,没想到冯当世手段高明,甚至没让陕西百姓心生不满。”
他在陕西待了那麽多年,每次和西夏开战最怕的不是将士们打不过西夏军队,而是官府为凑粮饷加重税收导致民间生变。
外患如蛆附骨,内忧也是时刻悬在头上的利刃,粮饷凑不够军中不满,加重税收民间生变,怎麽处理都不行。
苏景殊一本正经的回道,“都是诸位相公的功劳,若非国库有足够存银存粮能支援战事,冯大人在陕西也不敢那麽大胆。”
就地征粮的确方便,但是和百姓生怨相比,宁肯多花点力气从京师运粮也不能直接征税。
再说了,他们冯大人把西北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不用朝廷派兵护送粮食,各地粮商会主动把活儿抢过去。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冯大人。
不要小瞧他们冯大人在商人群体中的名声。
都有功劳都有功劳,他们都是大功臣。
深谙谈话艺术的小小苏大人将两府相公们哄的眉开眼笑,看到老王还得说声对不起,盐州的新知州还没上任,他要回京王小雱就得留下。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王安石哭笑不得,那小子之前在旌德当官也是三年没回家他也没说什麽好吧。
不多时,门口的宦官亮起嗓子给官家开路。
官家快步走到龙椅上坐下,看着满殿的功臣笑的合不拢嘴。
——列祖列宗啊!朕看着比仁宗皇帝出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