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

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比起土地更看重血缘,对大贵族的後代尤其尊崇。

小皇帝死于非命,亲族弃他于不顾,大宋却挺身而出为他风光大葬,不管怎麽说都能在西夏百姓面前刷一波好感度。

论迹不论心,百姓不管大宋这麽做是为了什麽,他们只信他们看到的。

百姓尊崇大贵族的前提是大贵族能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如今党项各族内乱谁都顾不上谁,百姓不都是愣头青,再怎麽尊崇也要以保住自家性命为先。

大宋对为灭夏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不会吝啬,官家亲自下诏书将小皇帝以前没得到的册封补上还加了追封,反正死都死了,封侯封王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称帝不行,大宋就一直没承认过西夏李氏的帝位。

李德明、李元昊父子被封过夏国王、西夏王、西平王,那也都是他们先向大宋进呈表章纳贡换来的。

礼仪之邦要面子,册封最多到“西夏国主”这一步,追封自然也不会越过惯例。

但是好听话可以多说几句。

皇帝身边多的是文采卓然之人,即便西夏的小皇帝直到被杀都是个傀儡也不耽误他们把小皇帝夸上天。

还是那句话,追封表功都是给活人看的,小皇帝只是个工具人。

嘶,这麽一想更惨了。

苏景殊搓搓胳膊,将良心捡起来温存了一会儿,很快又变成了那个莫得良心的小小苏大人。

西夏小皇帝惨不惨和他没关系,他只负责用好这个工具人。

不对,现在不能再叫他小皇帝,要尊称为已故兴庆王。

陵寝的选址不能随便选,兴庆府刚被大水冲过,哪边好哪边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其父祖李元昊李谅祚的陵寝选址都不太好,大水一来就给淹了,他们得给小皇帝选个不被风雨侵扰的地方。

风水方面他不擅长,不过京兆府有专业人士在,他不和专业人士抢活儿。

军营离兴庆府有一段距离,他们安营紮寨的时候水势正大,水退之後怕城里有瘟疫也没挪地方。

这年头遇上瘟疫就是九死一生,宁肯来回多奔波也不能冒这个险。

府城全盛时期人口都不到四十万,这些日子走的走逃的逃,大军入城後很容易就把城里所有人口集中到城外安置。

或许还有些胆小藏的深的一直不敢露头,但是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强求,能保证大部分百姓活着就是胜利。

至于那些想逃却没逃掉的嵬名氏成员,抓齐全了直接打包押往京城,之後是戴罪立功还是直接砍让官家和朝臣商量,反正第一轮军功是到手了。

城里避难的百姓一时半会儿找不齐全,嵬名氏皇族那是一抓一个准儿。

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老子都被抓了你小子凭什麽在外头逍遥?

家族成员关系不好就是这样,只要抓到一个,顺藤摸瓜就能把城里所有嵬名氏成员都摸出来。

抓完城里的还有城外的,早先那些被排挤或者合不来愤而离开兴庆府的嵬名氏成员也躲不过去,有同族的叔伯兄弟带路他们想躲都躲不了。

除非愿意放弃家産部衆孤身出逃。

但是嵬名氏当了那麽多年的皇族,近枝族亲都占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便宜个个牛羊成群别院遍地,谁都舍不得放弃那麽多家産去过朝不保夕的逃难生活。

于是就又便宜了大宋的将士。

这一仗打下来先登斩将的功劳不多,净靠抓党项的大贵族凑人头了。

洪水退去,百姓在城外暂时安顿下来,夏天比冬天好安顿,附近有水源可以消暑,至少不会冻死人。

不过旁边的宋军轻易不让他们靠近水源,说什麽洪水之後的水都不干净,宁肯热着也不能随便去脏水里泡着。

兴庆府的确很少有洪水,不过他们也不是什麽都不懂,洪水之後的水就是不干净。

再说了,宋人拳头大,他们不听也得听。

虽然宋军没有烧杀抢掠,但是很多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不知道什麽时候就被砍了脑袋充军功。

也有些心大的该吃吃该喝喝,吃饭睡觉之前还不忘安抚身边人。

宋军要杀他们早就杀了,没必要把他们从城里救出来还一天两顿供应大锅饭。

话是这麽说,但是提心吊胆的人还是会继续提心吊胆。

万一宋军想把他们养肥了杀呢?

其他人:……

他们有什麽地方值得养肥?就不能是宋人没打算杀他们?

好手好脚的壮丁都跑的差不多了,留下他们这些老弱病残本就没指望他们能活下来。

他们是良民,那边的规矩和他们党项不一样,杀良冒功放在宋人朝廷是大罪,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两拨人时不时吵几句,有吃有喝的情况下气氛竟然还算可以。

百姓们出城後住在临时搭起来的窝棚里,吃喝都不是白拿的,除了没法动弹的老人伤员以及年纪太小的孩子,其他都要和将士们去城里清理淤泥以及搜寻幸存者。

由此可见,宋军不杀他们还可能是为了让他们干活儿。

另一批人:……

算了,他们闭嘴。

皇宫建在城池最中心,那片儿地势高不用怎麽清理,城里这些天乱成一团,即便有传言说皇帝怎麽怎麽寻常百姓也无心去管。

宋军已经入城,城里能跑的都跑的差不多了,也没听说小皇帝跟着谁跑了,该不会真的没了吧?

幸存的兴庆府百姓心里嘀咕,凑巧幸存者中有皇宫里当差的仆从,衆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声说着洪水之前的事情,一不小心就把小皇帝身死的真相传播了出去。

——惊!小皇帝竟死于亲族之手!

——不光死于亲族之手,死後还没人收屍。

老天,这是一国之君应有的待遇吗?

小皇帝是梁太後亲子,太後走时怎麽不带上他?

百姓不太清楚皇家的恩恩怨怨和朝堂的利益纠纷,他们只知道小皇帝死在宫里不正常,太後率兵出走不带上小皇帝也不正常。

都是血脉相连的近亲,怎麽能过分到这个程度?

离谱,太离谱了。

就在幸存百姓感慨小皇帝死的可怜时,宋军大营中传来消息,宋国皇帝特意派钦差大人到兴庆府来为小皇帝处理後事,陵寝是最精锐的士兵紧急修建,棺椁是京兆府运来的上好木头打造,也就是兴庆府离开封太远,不然大宋的皇帝都想亲自过来。

苏景殊:???

他是让那些家夥可着劲儿吹,但是把他吹成千里迢迢奔赴兴庆的钦差就够了,不用吹到这个地步。

官家疯了才会亲自跑来兴庆府给西夏的小皇帝送葬。

苏大人召集人手紧急开会辟谣,让他的小喇叭们胡说八道的时候都悠着点儿,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万一真的传到官家耳朵里怎麽办?

“大人,这话不是我们传出去的。”

“是那些党项人自己吹牛瞎说,我们已经在努力和他们解释大宋的皇帝和番邦部落首领是一个天一个地,但是他们就是不听。”

“蕞尔小国,狺狺狂吠。”

“呸,臭不要脸。”

苏景殊:……

那没事了,锅不在他们身上就行。

自欺欺人很能调整心情,小皇帝的风光大葬效果比预想中的更好,原本躲在城里的百姓陆陆续续出来,出殡那天几万人哭着去送行,伤心的好像亲儿子意外过世一样。

不确定到底是为了小皇帝哭还是为了被洪水冲走的家産哭,反正哭就完事儿了,等情绪发泄完日子该怎麽过还是怎麽过。

西夏建国才三十年,又不是没过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再说了,宋人的朝廷也不像他们想象中那麽可怕,要是运气好能让他们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反而是他们赚了。

听说和宋国接壤的几个军司时不时就有部落迁到宋国境内,要是没好处人家也不会迁。

先观望观望。

丧事结束,西夏在这片土地的统治也告一段落。

梁氏不出所料试图前往凉州,不过他们运气不太好,在贺兰山西北的摊粮城被种谔和折继世堵了个正着。

摊粮城是西夏的储粮地,贺兰山以西的地区不産粮,但是却是西夏的边防种地,摊粮城存有供应西夏西北绝大部分军需。

以往辽国和西夏开战,只要契丹人占上风,摊粮城十有八九都要被劫掠。

如今连左厢的监军司都不听使唤,西北右厢的监军司更没法指望,梁氏衆人不乐意把攒下来的粮食留给注定不听使唤的部族,就算要退到西凉也要带着粮食退。

然後就连人带粮都留在了摊粮城。

梁太後和梁乙埋都是不服输的人,摊粮城粮食足够多,宋军深入西夏境内作战後续无力,事已至此拖也要把凑到跟前的军队拖死。

如果西夏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的确可以凭借拖字诀将深入境内的敌军拖死,但是在敌军後勤跟得上且己方城池的城墙挡不住敌方火器的情况下,拖字诀只能将自己拖死。

种谔和折继世麾下只有五万兵马,他们後面还有几十万没来得及杀过去的将士在虎视眈眈,直接抢西夏城池的粮食比从陕西河东往西夏境内运粮方便的多,要不是脚底下踩着的已经变成大宋的地盘他们早就抢了。

军中严令不许劫掠百姓没说不许劫掠敌军,他们打仗打到一半军粮供应不上都是直接抢敌军的粮食来着。

摊粮城,看名字就知道这座城很适合抢。

弟兄们,上炮弹!

梁氏衆:!!!

……

大军从兴庆府到摊粮城要绕路,走山里太危险,不如北上绕过贺兰山。

梁氏的抵抗比嵬名氏所有成员加起来都激烈,军中伤亡也更多,狄青留在兴庆府主持大局,另外又派五万兵马前去支援。

小皇帝入土为安,西夏境内的大部落首领都得进京朝拜。

所有大部落,能组建起两千以上兵马的部落一个都不能漏。

京兆府已经陆续派人去各监军司进行权力转接,十二个监军司就得有十二支护卫队,每支护卫队人数还不能少,不然遇到不老实的部落却镇压不了就太丢人了。

经过官家和两府相公商议,新收复的地盘不设都护府而是设关西、河西两路进行治理。

西夏的人口本就集中在东部,关西路范围虽广,人口加起来都不如永兴军路一路多。

不是行政单位的永兴军路,而是被沿边几路圈起来的军事单位永兴军路。

整个西夏的人口都比不过永兴军路一路,如果都是单纯的百姓的话倒是好管理,架不住党项人男女老少都能打,邻居那麽能打,迁居到那边的汉人为了不受欺负自然也都彪悍异常。

难管,相当难管。

河西路的人口没比关西路多哪儿去,但是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更大。

那地方南北两侧是天然的高山大漠,南面祁连山向西与阿尔金山相连,山脉绵延雄浑,山顶常年积雪,融化的雪水流到山下带来充沛的水资源,北面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同样绵延数千里,翻过山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河西走廊南是水草丰美的祁连山大草原北同样是大大小小的草原,冬暖夏凉极其适合养马。

古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这话放到现在也没错,优质马匹什麽时候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儿是通往西域最快捷也最安全的道路,周边各个政权都想把持交通要道,鹿死谁手全看本事。

河西走廊在汉唐时都在中原王朝的管辖内,汉武帝往河西四郡迁移的人口超过二十万,如此才真正将河西纳入统治之中,所以当地百姓除了养马还会种地。

可惜党项人占据河西走廊後不光把商道祸祸的半死不活,连本来耕种的好好的的良田也大片大片的荒芜。

大宋拿回河西走廊後要发展畜牧恢复农耕,还要想法子让改走青唐的西域商人重新回到正道上来。

党项人不会做生意没关系,他们汉人会做生意。

这事儿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只需要让西域各国知道河西走廊回到大宋手上就行。

青唐路不好走,商队和西域的朝贡队伍只有没办法了才会走那儿,在党项人占据河西之前他们都是走先辈们走了无数次的丝绸之路。

一般情况下中原政权都很好相处,只要服软称臣定期纳贡就能定期收到比贡品多的多的回赐,所以即便中原政权的兵马到不了遥远的西域,西域各国依旧时不时派使臣进京。

中原政权有没有发生变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带回丰厚的回赐。

看甘州的回鹘人,只是会说好听话就把中原的皇帝哄的团团转,昂贵的丝绸一赏就是上千匹,还有数不清的银器首饰,再富庶的国家看了都眼馋。

漂亮话而已他们上他们也能说,还能说的更漂亮,中原皇帝喜欢听的话他们整个使节团都能现学汉话,肯定比回鹘人更懂得怎麽哄人。

西域各国对富庶大方的东方邻居好感值极高,区区俯首称臣,反正中原人不会到他们的国土上指手画脚,看在那丰厚的回赐的份儿上忍了。

但是西域各国的使节团和商队要抵达中原就要经过河西走廊,党项人游牧为生骁勇善战,拿下河西後在河西设关置卡,征收高额税收的同时还派兵劫掠,为了搞钱无所不用其极。

李德明李元昊父子都是聪明人,西夏和大宋关系不好,若西域各国和大宋关系好很容易联合起来对付西夏。

如果不是宋人悄悄支援甘州回鹘,他们也不会一直打不下来河西走廊。

西夏和大宋的关系没有好转的可能,即便不能让西域各国和大宋关系恶化也要切断他们的交流。

父子俩手下能人辈出,鬼点子也是一个又一个的往外冒,一方面在河西走廊设置关卡收税加劫掠,另一方面收买或者派人混进往来商队以及朝贡的使节团到大宋探取情报,大宋朝廷为了防止细作混进宫廷只能严加排查。

往来商队那麽多,西域的使节团本身是什麽样朝廷也不清楚,排查也查不出什麽有用的东西,反而让商队和使节团受到冒犯,时间长了大宋也受不了。

商队走哪儿朝廷管不着,使节团还是能管一管的,走河西风险太大,实在不行就取海路由广州至京师。

海路——绕远路、速度慢、成本高、遇到风浪稍有不慎就全军覆没。

西域各国不乐意走海上,实在不行他们走青唐,就不信避不开讨人厌的党项人。

青唐路很不好走,几乎整条路都在高原之上,地势险要气候恶劣,其中还要经过一段终年积雪的雪山,要麽是流沙要麽是冰雪,刮起风来黄沙漫天,下起雨来拳头大的冰雹往脸上砸,连人通行都九死一生,更何况带着行囊的商队和使节团。

但是即便如此,百折不挠的商队和使节团还是把这条崎岖险路走成了通天大道。

唃厮啰控制了青唐路,派兵保护来往商队,设置驿站供商队和使团补给休息,还强令部民和往来客商友好相处,愣是借着这股东风将青唐城乃至河湟谷地发展成人口过百万的大城邦。

党项人拦路抢劫没关系,他们吐蕃人好相处。

虽然青唐路难走了点儿,但是他们人热情啊。

党项和吐蕃关系不好,李元昊和李谅祚父子俩盯着青唐吐蕃打很难说没有唃厮啰趁火打劫的原因。

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们拦路打劫还收高额的过路费。

别管黑的白的收一次钱就够了,但凡他们只收一次,往来商队和使节团都能捏着鼻子忍了,毕竟青唐路是真的不好走。

偏偏他们黑的白的都要来。

如今河西走廊重回大宋的怀抱,远亲近邻都知道中原政权对待番邦外族以招抚为重,不光过路费收的低沿途还有官兵引路护送,商队是继续走崎岖的青唐路还是回到安全的河西路不用想也能看出来。

青唐吐蕃本就是在往来商队的加持下发展起来的,当大部分商队重回旧路,青唐吐蕃想不衰落都难。

甚至不用太长时间,只要走那条商道的商人锐减,两三年的时间就能看出冷清。

大宋收复失地设关西、河西二路,熙河路再往西的青唐、邈川等地还能再设个陇右路。

嗯,只差吐蕃赞普董毡俯首称臣了。

正儿八经的俯首称臣,不是说对大宋服个软求个封赏转头回到族地还是一把手,是让大宋设置官府衙门治理当地的那种俯首称臣。

很好,压力来到王子纯身上。

……

凉州城,王韶和李宪才拿下城池没多久,准备等接手城池的官员抵达就回熙河继续打董毡。

俩人这些天相处的非常好,王韶觉得李宪勇猛威武比真男人还男人,李宪觉得王韶干脆利落不似寻常书生,双方都觉得对方很好,合作起来自然是顺手的不能再顺手。

这次平定西夏也有他们的功劳,虽然不怎麽起眼,但是不能当做不存在。

就是进度有点快。

王子纯很忧愁,他的计划是拿下青唐吐蕃後再联合陕西的兵马一起攻灭西夏,现在他还没打下来青唐吐蕃西夏就先没了,再打青唐吐蕃就感觉有点鸡肋。

毕竟也不是什麽富庶的地方,打下来後还得朝廷花钱救济当地部落,怎麽算怎麽划不来。

但是放任吐蕃在旁边上蹿下跳也很烦人,比起吐蕃人隔三差五来骚扰大宋,还是直接打服收复更省事儿。

破破烂烂的城池里,李宪皱着眉头来回走动,“王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契丹人太安静了。”

他这些天一直盯着契丹人的动静,燕云十六州被防住不代表其他地方也被防住,辽国的疆域实在太过广阔,契丹人想出兵的话大宋肯定拦不住。

燕云十六州没动静只能说明契丹人没想在明面上和大宋撕破脸,但是西夏和辽国关系紧密,辽国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西夏被灭。

不合理,不正常,越想越奇怪。

王韶也觉得辽国没动静有点奇怪,不过他们现在离辽国太远,凉州往哪儿传消息都不方便,可能是别处已经开战但是他们没收到消息,“再等等,等接手凉州的官员来了问问情况。”

西夏占据河西走廊只会拦路抢劫,原本富庶的城池在他们手上都成了废墟,梁乙埋重修凉州城修了一半就跑了,他们现在也不好管太多,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防备周边部落闹事。

然而没过几天,他们就从西域商队处得来消息:辽国派重兵驻紮沙州。

不管走河西还是走青唐,只要是到中原的路都要经过经过沙州,契丹人这神来一笔直接将过往商队的路给堵死了。

这是觉得抢河西抢不过,所以抢个沙州收过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