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家看着战报上“嵬名氏引黄河水护城,黄河决堤,洪水浩浩滔天,百姓流离失所,城池内外百里无人烟”,很难不想起当年人为让黄河改道却导致河北哀鸿遍野的场景。
人力与天相抗实在太难,稍有不慎就是泽国千里,罪过罪过。
西夏本身就处在天灾之中,再加上这一轮人造天灾,即便没有大军压境西夏也会陷入无休止的内战之中。
问题来了,接下来是直接赈灾还是直接赈灾还是直接赈灾?
哦,不能直接赈灾,得先把原本属于西夏的地盘全部圈到大宋的版图之中,然後再赈灾。
是划路设州,还是仿汉唐设都护府?
汉唐疆域广袤,周边异族颇多,所以要设都护府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
他们大宋的疆域还没广到那种程度,设都护府的话也容易让番邦部族偷偷搞事,稳妥起见还是都让派自己人管理吧。
衆卿都知道他是个没什麽安全感的皇帝,想把什麽都攥在手心里不是他的错。
几位宰相:……
不成天忧心这忧心那是好事,但也不能一下子飘的太高。
收复失地是大宋占理,将西夏所有地盘都圈进大宋的版图也就是重制舆图而已,重点不是重制舆图,是让周边政权都承认那是大宋的地盘。
辽国已经在西京道布下重兵,河西那边更是契丹、回鹘、吐蕃都在争,西夏内乱只是开始,重头戏都在後面。
大宋时常有天灾,西夏的天灾也没少过,除了极少一部分地方风调雨顺,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没有人烟。
那边要是和中原一样哪儿都能种地还用得着年年扰边抢粮食?
只是招抚番邦就难倒一大批官员,在番邦族地治理他们难度更大。
不想让部族首领手里权势太大就得朝廷下大力气去让番邦部族心服口服,且不说朝廷有没有那麽多愿意奔赴偏远地区发光发热的能臣,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证官员的人身安全?
稳妥起见,西军不能退。
非但不能退,还得化整为零深入西夏境内防备番邦部落闹事。
韩相公觉得他老当益壮,如果官家实在找不出放心可用之人,他也不是不能主动请缨。
回京七八年,成天在朝中和人打嘴仗也怪烦的。
人得干个几年就挪挪窝,他们这些老家夥不退年轻人就上不来,由此可见派他过去是一举多得的好法子。
富相公单手背後,自认为也能再出去干上几年。
官家想了想,问道,“换个思路,让番邦部落化整为零迁入陕西,再将陕西的汉人迁去番邦故地,这样会不会好管理些?”
太子殿下很给他爹面子,“我觉得可行。”
汉时为了方便管理河西大规模从关中和中原迁移人口,那些地方原本都是番邦部落,只有极少的汉人在那儿生活,从汉人大规模迁移过去开始,那边才真正归中原王朝管辖。
番邦部落不听话没关系,他们还能以人数取胜。
韩琦:……
富弼:……
每当他们觉得官家父子都很稳重的时候,俩人都能冒出点新鲜主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让番邦部落化整为零迁入陕西,再将陕西的汉人迁去番邦故地,想法很好,做做试试?知不知道什麽叫故土难离?
番邦游牧为生不在乎住哪儿,汉人百姓迁去番邦故地那叫背井离乡,谁会放着自家肥沃富饶的故乡不要非得去不知道啥情况的番人聚居地?
官家父子不这麽觉得,汉朝时能让大量百姓迁到河西四郡,他们这还没远到河西,顶多就是兴州灵州这种本来汉人就很多的地方。
只要朝廷开的条件足够好,自会有无田无地的百姓愿意往外迁。徙民实边又不是他们大宋首创,只要政策足够完备,推行下去效果不好就得从官员身上找问题。
官员要是尽职尽责让所有百姓都明白朝廷的政策是怎麽回事,效果怎麽会不好?
开封无险可守,再退就是长江。
守江必先守淮,守淮必先守黄河,守黄河必先守河套,守河套必先守西域,西域不稳则大宋不安呐!
小太子这话一出,不说几位相公,连他爹都觉得这是在无理取闹,连连使眼色让他不要在外人在场的时候瞎说。
有些话只能私底下说,放到明面上容易让相公们觉得无地自容然後撂担子不干。
——儿砸,收敛一点。
太子殿下收到来自亲爹的暗示立刻正经起来,他年纪小童言无忌,当他刚才什麽都没说,接下来请相公们畅所欲言。
政策推行下去效果不好不光是官员的问题,也可能是政策本身不行,都有责任都有责任。
所以相公们觉得徙民实边可行吗?
不可行的话他明天再来问。
几位宰相熟练的无视太子殿下期待的小眼神儿,开始和太子殿下那同样没多稳重的爹讨论如何平稳的将原本被西夏占据的地盘收回来。
可以多花几年时间,几十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再多几年,主要还是求稳。
钱花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西军那边让他们悠着点儿,洪水不是闹着玩儿的,当年河北黄河决口死了那麽多人总得长点记性,大夫药材都多备着点儿,宁肯多花钱也不能让兴庆府洪水之後再遭瘟疫。
被无视的太子殿下费劲儿的挤进去:相公们说的对!
……
经常和大宋官府打交道的番邦部落都知道,大部分官府都要面子,只要夸的好听,光赏赐就够整个部落的吃喝嚼用。
大宋朝廷见不得百姓受灾受苦也是衆所周知,贪官污吏欺压百姓另说,反正朝廷每年用来赈灾救民的银子花的非常多。
不光见不得治下百姓受灾受苦,连不归他们管的百姓受灾受苦也见不得。
宋夏两国关系不好,用于两国贸易的榷场已经关了几十年,偶尔开一次也是昙花一现,连消息最灵通的商贾都不知道榷场什麽时候能开,但是只要西夏遭灾,接下来俩月的榷场肯定开放粮食交易。
党项人的命也是命,西夏朝廷不管大宋朝廷管。
所以这些年经常有小部族偷偷摸摸的迁到大宋境内,有时候连党项出身的将领也会带着族人归附,只是西夏朝廷对这种做法处罚非常严格,所以即便归顺也不敢闹出大动静。
今年夏天西夏境内又是干旱又是洪涝,沿边商贾敏锐的意识到榷场可能要开放粮食交易早早就开始囤粮,没想到大宋会这个时候和西夏开战,囤好的粮食直接被转运司按市价全端了。
市价买市价卖,不算采买的精力和仓储好像也没亏,就是怎麽想怎麽亏。
粮食卖到西夏境内价钱能翻十番,党项的大贵族自己都明目张胆的擡高粮价赚钱,外来商人不能和他们对着干,但是直接将粮食转手给那些大贵族也能让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早知道朝廷要开战他们就不囤粮了。
商贾之间也分派系,有後台以及经常为官府出力的商队提前有官府的通知,战事到跟前还一无所知的要麽人缘不好要麽和官府关系不好,也有可能二者兼有。
冯大人办事向来不讲情面,尤其是这种商贾打交道的事情,能为他所用他就拉一把,不能为他所用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他自己经手过家族生意,知道有固定门路的商队有多挣钱,灾年囤粮擡高粮价缺不缺德?
只是市价买回来已经很给面子,要不是上面有人盯着他甚至能找理由抄家。
国库缺钱能抄贪官污吏,转运司缺粮抄几个缺德的大商完全没毛病。
于是乎,只有缺德商队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试图囤粮转手去西夏境内赚钱的商贾都栽了个大跟头,剩下那些犹豫要不要出手的不敢再动,赚钱诚可贵,家底价更高,不能为了赚钱把身家性命都赔进去。
冯大人和其他正经官员不一样,他对商贾之间的各种路数都门儿清,同样的套路能糊弄那些不懂经商的官员却糊弄不了冯大人,为了小命儿着想还是不当出头鸟为好。
以往大宋和西夏开战都会增加陕西和河东百姓的税来保证军需,这次银钱主要由国库来出,粮食从征收变为采买,非但没有增加百姓的负担,反而少了粮商这一道程序让百姓拿到更多的钱。
国库压力大就压力大吧,实在撑不住就再找几个贪官抄抄。
贪官们:……
皇帝抄家的爱好已经培养出来,想让他放弃显然不可能,胳膊拗不过大腿,因为皇帝动不动就抄家,这几年敢把手伸到军饷和赈灾银上的贪官锐减,生怕官家揪住他们的尾巴就开始新一轮的抄家。
军饷主要由国库出,按理说从国库到军中光走流程就至少得被扣下一半,但是这几年朝堂变动太大,即便是皇室宗亲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往口袋里捞钱,国库里出来的银子愣是全都到了陕西转运司。
官家看着三司送上来的账本很想让人抄一份烧给仁宗皇帝看看?正经的打仗能花多少钱?不正经的打仗又花多少钱?国库每年花出去那麽多钱真的都花到实处了吗?
冯京看着战事消耗也有种头一次管战事支出的感觉,以前感觉打仗花钱如流水,怎麽这次调动的兵丁民夫比以前更多花出去的钱反而少了?
嘶,不能想,不能深究,深究下去还得有人倒霉。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陕西转运司的官员不像以前一样一开战就慌里慌张生怕前线粮食不够吃,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
大军深入西夏境内作战,陕西沿边的百姓甚至没有打仗的感觉。
嵬名成遇引黄河水淹了兴庆府後大量百姓外逃,沿边各州不敢直接让灾民进城,加派人手在城外搭建窝棚放粮施粥,好歹让逃过来的西夏百姓有个落脚之地。
这种时候最容易有敌国探子浑水摸鱼,军中主力都在西夏境内,各城池留守的兵力都不多,灾民冲进城打砸抢烧的话连镇压都不好镇压。
饿着肚子的灾民最难管,先让他们稳下来再说。
好在西夏人口不多,大宋沿边的城池堡寨隔几十里就有一座,如此分散开来压力并不大。
真要像大宋境内遇到灾荒就是几十万的灾民,再坚实的城墙也能被饥饿的灾民拆成土渣渣。
吃吧吃吧,吃了他们的饭就留下来开荒种田,大宋别的没有就种田在行,没种过田的也能手把手教。
西夏境内的局势愈发混乱,低调的商贾们却不敢和以前一样趁乱过去捞金。
就在这时,不少商贾都收到了来自转运司的请帖,说是冯大人要请他们去转运司衙门议事。
商人们:!!!
商人之间消息流传飞快,他们都知道不少在青唐河西做生意的商队都和官府达成了秘密协议,虽然不知道是什麽协议,但是看那些商队出行都有六扇门出身的护卫随行也知道肯定是大生意。
如果不是大生意哪儿用得着六扇门?又怎麽会只有那些富可敌国、咳咳、富可敌城的大商有资格和官府合作?
商人私底下偶尔会觉得当官的不如他们过的痛快,但是如果有机会搭朝廷的顺风车,他们就是挤破头也会往上冲。
只要不让他们去送死,其他什麽都好说。
苍天啊,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他们了吗?
收到请帖的商人都是西北有名有姓的大商,首先人品得过关,其次家底足够厚实,两条都符合後又从其他小要求上筛下去不少人,最终符合要求的只有不到二十个人。
苏景殊已经和王韶一起干过类似的活儿,这次冯京要让商队协助前线军队稳住西夏境内的百姓他便主动请缨将活儿揽了过来。
开不开口都是他的活儿,不如主动开口,好歹能落得个眼里有活儿的评价。
西夏境内的城池数量远不如大宋多,党项人连修堡寨都是和大宋学的,学也没学到精髓,修了几年後有半数都废弃不用,之後也很少再大费周章修堡寨。
和建好城池从此一辈子不挪窝相比,党项人还是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也就意味着遭灾的时候不用在乎土地,卷好帐篷收拾好行李赶上牛羊就是跑。
前线军队杀气重容易吓到百姓,这时候有路过的商队和百姓指明前路更容易得到信任。
当然,同时还会有官府的人随行。
十几号大商拿着请帖来到以往看都不能多看两眼的转运司衙门,迈过门槛时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也是他们能进的地方?
等进屋後看到堂前挂着的“商之大者,为国为民”,十几号人更是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祖宗啊,孩儿出息了。
苏大人清清嗓子,开始任务之前的调动激情的演讲。
小小动员,拿捏。
……
兴庆府外,宋军临时搭起来的营帐中,狄青看着随商队一同前来的苏景殊摇头叹气,“来晚了,早来半个月多好。”
苏景殊白了他一眼。
大军开拔之前他就提过要随军,是谁在冯大人说他碍事儿的时候一直点头?
他现在除了不会飞檐走壁和江湖人也没差哪儿去。
不对,就算是江湖人也不是都会轻功,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比寻常江湖人都好。
白玉堂打了个哈欠,懒得和他掰扯什麽样的才算是江湖人。
自从朝廷出面整顿江湖,整个江湖的风气焕然一新,没点真本事就自称江湖人怕是要被笑死。
苏景殊在狄青勉强蹦跶两下证明他的身体素质,然後让白五爷去休息,军营里没有危险,他先在军中转转,明儿再去城里打探情况。
办差真折磨人,把他们五爷都累沧桑了。
白玉堂也没端着,他这些天确实累的不轻,来的路上要防备流民拦路抢劫,也就到了军营才松口气。
来西北之前觉得亲手打造一个六扇门分门厉害的不要不要的,干了几年之後才意识到这事儿的确厉害的不要不要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儿。
这活儿累的什麽程度呢?一想到展昭在京城除了巡街就是到处玩他就羡慕嫉妒恨。
他才二十多岁,现在看上去怕是比展昭都年长。
不行,仗打完了一定得好好休养休养,他要把这些年消失的精神气儿都补回来。
苏景殊目送闭着眼走路的白五爷走远,直到白玉堂走进给他准备好的帐篷才收回目光,“元帅,城里现在什麽情况?”
狄青找出记载城中情况的文书递过去,“嵬名氏族人全部被看管起来,城里目前只有不到五万百姓,这几天都在忙着清理洪水淤泥,短时间内没空生乱。”
“只有不到五万百姓?”苏景殊惊了,“兴庆府好歹是西夏的都城,怎麽只剩下这麽点儿人口?”
“这五万还是半数嵬名成遇从灵州带过来的。”狄青叹了口气,“西夏朝廷中搜罗出来的文书上记载的兴庆府人口有三十六万人,但是梁太後走的时候带走一部分,小皇帝死後能逃的也都逃出去了,嵬名成遇拿到的兴庆府已经没有多少百姓,洪水一来又冲走不少人,然後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西夏兵民一体,一户就是一帐,每家有两丁则以其中强壮者为正兵另一丁为负赡,也就是一个上战场一个是後勤杂役,危急情况下老幼乃至妇女也要编入军中。
梁太後带走的京师宿卫军都是兴庆府的壮丁,家中壮丁离开其他人自然也会跟着,只梁太後就带走了兴庆府大半人口,後面出逃的那些就更不用说了。
嗯,也有兴庆府本身人口就不多的缘故。
梁太後和梁乙埋已经放弃怀州转移到贺兰山另一边,种谔和折继世率军追击,过几天他们这边也会派兵过去,只抓嵬名氏皇族还不够,抓住梁太後和她培养出来的梁氏族人同样是大功。
西夏地广人稀,梁氏带走的那些人口必须留下。
“贺兰山西边不远就是沙漠,那边也没有像样的城池能容纳数十万人,除非他们北上白马强镇监军司,或者去凉州。”苏景殊忽然想起来开战前梁乙埋正在凉州修筑堡寨,于是擡头问道,“元帅,梁氏会不会占据河西韬光养晦准备卷土重来?”
贺兰山西边的沙漠养不起数十万人口,河西走廊可以啊。
他们从贺兰山西边南下绕过沙漠,只要能抵达凉州,以他们手里的兵马抵抗个几年不成问题。
狄青耸耸肩,“希望他们能顺利绕过沙漠,能顺利从西寿保泰监军司路过,抵达凉州的时候城墙上插着的也不是大宋的军旗。”
从兴庆府去凉州路上没那麽多障碍,但是现在两国正在打仗,西夏内部的大部落也各自为政,如今的西夏已经不是梁氏可以肆意通行的西夏。
梁乙埋在凉州留了不少兵力防止大宋从西路进攻,然而当断绝了後勤的是党项人时,凉州城就是一座任人宰割的孤城。
王韶和李宪在熙河又没闲着,青唐吐蕃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打个没有後援的凉州却不费力气。
苏景殊:……
那没事了。
他都能想到的事情元帅肯定也能想到,各条路都堵死,梁氏插翅难逃。
得嘞,战事交给专业人士,他只管民政。
“元帅,小皇帝的屍身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皇宫里。”提到那倒霉的小皇帝狄青下意识皱起眉头,然後开始骂那些嵬名氏皇亲,“番邦蛮夷不沐圣人教化,小皇帝再怎麽没有实权也是皇帝,他们将人杀害後甚至没有收敛屍身。”
小皇帝即便不是皇帝也是他们自家後辈,死者为大,争权夺利的时候就不能把表面功夫做齐全吗?
啧,果然不堪教化。
夏日天热屍身本就保存不长,幸好皇宫地势高没被洪水波及到,要是再让洪水给泡泡怕是连成型的人都找不出来。
这倒霉孩子,希望下辈子别托生在蛮夷部落里了。
苏景殊听的直摇头,“不像话,真是不像话。”
狄元帅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到底在气什麽,反正就是越骂越气,“你问这个干什麽?小皇帝的屍身有用?”
“有用。”苏景殊郑重其事,“过些天召集城里百姓,为小皇帝选好陵寝给他风光大葬。”
小皇帝活着他们或许还要发愁怎麽安置,死了的小皇帝不用纠结,极尽哀荣怎麽风光怎麽来。
番邦部落推崇贵族血统,小皇帝好歹是西夏的皇帝,西夏人不管他的身後事大宋来管。
大宋对西夏的小皇帝如此尽心尽力,将心比心,之後张贴告示声明大宋收复失地接手三十年来为西夏所占领的城池土地时各部落百姓也不能太不给他们面子。
都是交税纳粮,跟着谁混不是混,凑活着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