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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小皇帝是被刺杀还是被误杀,但是不得不承认,意外出现的非常是时候。
小皇帝身亡,大宋军队名正言顺进入兴庆府诛杀叛逆,平叛之後顺理成章将西夏所有的地盘都收复。
之後的党项部落反抗就不叫反抗,而是他们大宋境内的少数民族叛乱,和荆湖南路的蛮夷生乱一样,大宋打他们是天经地义,连开战理由都不用找。
虽然西北的叛乱多了点儿涉及的部族广了点儿,但是没关系,按照远近一点一点的清理,早晚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荆湖南路的蛮夷也是嚣张了好些年,朝廷不管是不管,一管就是斩草除根。
对大宋而言,当年任由李元昊割据定难五州称帝估计和放任荆湖南路的蛮人占山为王性质差不多。
定难五州和荆湖南路都离京城特别远,乱或者不乱都不会影响大局,强求平定的话可能事倍功半,不如敲打敲打就放着不管,等有空的时候再慢慢处理。
运气好就和荆湖南路的蛮人一样,给他们机会他们也翻不出什麽水花。
运气不好就是西夏这样,党项出了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爷孙三代猛人,愣是从藩镇割据变成了建国称帝。
今时不同往日,西军和党项人打了那麽多年的交道,对西夏政权内部的势力划分一清二楚,不会让眼皮子底下再出个李元昊。
近几十年来北方无事,大宋三分之的兵力都在西北,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吐蕃人还是回鹘人都没有掀起大乱的机会。
灭国之功少有,番邦蛮夷想上赶着送军功也没关系,西军将士会感谢他们全家。
西夏小皇帝死的太及时,消息传出来後不光兴庆府的朝臣贵族百姓傻眼,各监军司的部族首领也都懵了。
小皇帝本身是傀儡皇帝,活着的时候没有掌过权,也没有得到宋辽的承认,西夏境内承认他是皇帝,出了西夏就只能称为首领或者酋长。
如今傀儡小皇帝都没了,大夏还是个国吗?
各部首领惊疑不定,一边想着嵬名氏元气大伤再没法压他们一头,一边又想着没有嵬名氏在上面扛着他们要直面宋人的威胁。
虽说大夏才建国三十年,但是没的这麽突然他们还是有点不习惯。
这就一朝回到三十年前了?
三十年前有嵬名氏如日中天,三十年後的今天,党项各族如一盘散沙,宋人的军队也不复曾经的软弱,要打他们估计就是砍菜切瓜。
直接臣服当小弟?不太得劲儿。
不服开打?接下来可能连臣服的机会都找不着。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拖着。
别的部族可以施展拖字诀,嵬名氏和梁氏却不行。
前者自诩皇族各个都想当老大,後者当政这些年得罪的势力太多想服软都不行。
梁太後和小皇帝关系紧张,但是母子俩关系再差也是亲母子,小皇帝身亡的消息传到军中,梁太後的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每当她以为那些人已经蠢的不能再蠢的时候那些人都能干出更蠢的事情,她知道嵬名氏那些家夥狼子野心,但是她没想到那些人会对小皇帝下杀手。
宋人出兵的理由是小皇帝被囚,如今小皇帝命都没了,宋军破城後还有几个人能活?
嵬名氏那些反对弄死小皇帝的也想问:小皇帝身亡,宋军破城後他们还能保住性命吗?
另外一拨本就想弄死小皇帝的不管那麽多,反正小皇帝已经死了,现在的兴庆府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无胆鼠辈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耽误他们大杀四方。
兴庆府是李德明迁都之後建起来的新城,城池以国都的规格修建,城内足以容纳十万以上的百姓生活。
因为是新城,所以兴庆府是李氏、也就是现在的嵬名氏的大本营,别的部族会到国都置办资産,但是很少把家底儿放到嵬名氏眼皮子底下。
毕竟前头几个皇帝都不是什麽好人,杀心上来了连亲娘亲儿子都杀,母族被屠的也不在少数,没有哪个部落首领敢担那麽大的风险。
各大部落在小皇帝被囚时便撤回族地,兴庆府空了一半。
梁太後带上兴庆府的守军去怀州和梁乙埋汇合,兴庆府剩下的一半又空了一半。
等城里的嵬名氏成员开始内斗,兴庆府已经肉眼可见的没什麽人气儿。
再然後,西夏境内最强的一支嵬名氏成员嵬名成遇就率军回防兴庆府了。
不是因为灵州城守不住才回的,单纯就是见不得兴庆府群龙无首要回来主持大局。
留在城里的嵬名氏成员气的没话说,还见不得兴庆府群龙无首特意回来主持大局?早先太後刚离开的时候怎麽不回?
他就是看灵州守不住了才回来抢地盘!
兄弟们,干他!
于是兴庆府的局面越发混乱。
百姓不是傻子,他们察觉到危险知道往外逃。
先前有梁太後稳定局面,各座城门都只许进不许出,百姓想跑也跑不了。
梁太後离开时带走了城里大部分守军,留在城里的朝臣贵族忙着内斗没空管百姓,短短不到十天,城中人数再次锐减。
嵬名成遇回到兴庆府後才发现抢到手的是座空城,进城後看着空空荡荡的大街,忽然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百姓呢?兵呢?国库里的金银粮食呢?
城里什麽都没有,他要这城有何用?
嵬名成遇很後悔,但是後悔也没用,灵州城守不住兴庆府必须得守住,不然祖宗的基业就真的要玩儿完。
灵州的守军和百姓迁到兴庆府,好歹让城里没那麽空荡。
军中民间都不能闲着,宋人的火炮威力太大,他们得想办法把大军挡在外面。
不能让宋军靠近城池,火炮的炮弹轰过来再厚的城墙都撑不住,必须想法子将敌军挡在远处。
加厚城墙没啥用,嵬名成遇便让麾下将士和百姓加紧开挖护城河,在原本的护城河外面再挖一条河,挖好之後直接引黄河水,就不信宋人的火炮还能从天而降。
怀州城,梁太後和梁乙埋带着这些年培养出来的梁氏主力越想越不服气,嵬名氏的蠢货在小皇帝死後自称为帝的一个巴掌数不过来,那群蠢货能称帝,他们梁氏为什麽不行?
纵观整个大夏,目前兵力最多的是他们梁氏,不是所谓的嵬名氏皇族。
嵬名氏能称皇称帝他们梁氏也能!
可惜这种事情只能想想,他们再怎麽生气也留着理智,这时候称帝只会让局面对他们更加不利,目前最重要的是渡过难关,而不是和嵬名氏置气称帝。
事已至此,怀州怕是也守不住了。
宋军来势汹汹,血肉之躯扛不住火炮,强行抵抗只能徒增伤亡,为今之计只有保存实力再做打算。
兴庆府、怀州、定州、顺州都挡不住宋军,实在不行的话就翻越贺兰山。
“再等等,最多两个月,辽国肯定能派兵支援。”
梁太後深吸一口气,如今也只能这麽安慰自己。
他们经常和辽国合作对付宋国,辽帝再昏庸也该知道唇寒齿亡的道理,宋帝野心勃勃,今天能灭夏明天就能灭辽,就算辽帝看不出风险辽国的臣子也得提醒他有这个风险。
宋帝已经停了两国的岁赐岁币,等他平定西北腾出手来,辽国的燕云十六州还保得住吗?
辽帝昏庸,辽国朝堂上却还有不昏庸的臣子。
梁乙埋磨了磨牙,只恨吐蕃董毡部太没本事,堂堂赞普竟然连五万宋军都挡不住。
当年联姻时说好的守望相助,结果可好,他们的公主嫁了过去,遇到难处时吐蕃却连半点忙都帮不上,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公主嫁过去。
梁国相心里明白当初的联姻是怎麽回事,也直到董毡为什麽不出兵支援。
如果被宋军围攻的是青唐吐蕃,他也不会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费劲去支援,但是现在被围攻的是他们,董毡不来帮忙他就得骂。
宋军能挡住吐蕃军队,还能派大军到辽国境内阻拦辽军不成?
好在还有辽国能帮忙,等渡过这次的难关,西夏就是他们梁氏的天下。
……
京兆府中,苏景殊也不明白那群嵬名氏的家夥为什麽非要抢一个用不了几天的名号。
抢吧抢吧,谁抢到手谁当亡国之君。
苏知州有心随军深入西夏境内,奈何他在转运司时干活效率太高,开战之前冯大人就直接将人薅走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跟着狄青能干啥?去军中还不够耽误事儿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赶紧跟他回转运司算账去。
在西北历练了几年後已经能以一当十的“文弱书生”苏大人:……
行吧,他去转运司算账。
唉,人才在哪儿都吃香,太受欢迎他也很烦恼。
此战西军出动了全部兵力,灭国之战不好打,朝廷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西夏打起来会如此拉胯,两军甚至没怎麽正经交战,光对面的内战就看的人眼花缭乱。
何必呢?
梁氏率兵撤出怀州,鄜延路和河东路联军自怀州渡河直抵兴庆府。
嵬名成遇投降到一半带着军民跑去兴庆府,投降的事情作罢,狄元帅率领的主力军同样一路北上直奔兴庆府。
对面就是西夏的都城,灭国之功近在眼前,西军诸将愈发沉着冷静,都知道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恶战。
就在此时,阵前所有将领都眼睁睁看着嵬名成遇引黄河水来了个水淹兴庆府。
所有人:???
他……想拉着兴庆府所有军民给他陪葬?
自杀就自杀,搞这麽大动静干什麽?
西军将士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谁能想到身在大宋还能看到现成的“水淹七军”?
狄元帅沧桑的抹了把脸,有点後悔没把苏景殊带在身边。
汉末三国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百姓对具体史事可能不了解,但是对故事里描写到的内容都能侃侃而谈。
那小子笔杆子玩的溜儿,要是让他看到西夏自己引黄河水淹了国都的奇事,没准儿坊间就能多个和汉末三国一样的常青树题材。
不是,嵬名成遇怎麽想的啊?
西北干旱少雨,全年的雨季都集中在夏天这几个月,今年西夏大旱,离河道远的地方几乎绝收,连黄河的水量也比往年低很多。
旱情出现的时候不能掉以轻心,经验丰富的老农都会防备旱涝急转,有时候前面几个月不下雨,到雨季後几场暴雨下来又会转成洪涝。
兴庆府位置好,旱涝都不容易影响这边,但是备不住自己作死。
这儿是没怎麽下雨,别处下雨汇到河里也能造成河水暴涨。
这时候引黄河水来当护城河,他是觉得几天时间能给黄河挖条支流吗?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大宋那几位想给黄河改道的“能臣”,他们应该和嵬名成遇很有共同语言。
三路兵马在兴庆府外汇合,最开始还有想着要不要去救一下灾,後来发现水势越来越大连忙往高处退,生怕不小心也被大水给冲走。
京兆府收到前线的最新战报後也都陷入沉默,他们想过打完仗後清点伤亡会如何如何,但是没想到仗还没打完就要先筹备赈灾。
水淹兴庆府之前兴庆府是西夏的国都,水淹兴庆府之後兴庆府是大宋的兴州,不管是番人还是汉人都是大宋的子民,赈灾救民的任务是跑不了的。
苏景殊捶捶脑袋,将脑袋瓜里循环播放的“不幸误落悬崖摔死七人,误入山涧淹死九人,误落猎户捕捉野猪之陷阱夹伤一人”甩出去。
他不是白翻译,不需要他念战报。
就算念战报,他们大宋的战报也离谱不到那种程度。
大聪明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当年辽国西夏看大宋折腾黄河大概就是这个心情吧。
“大人,咱们这儿谁去河北赈过灾?”苏景殊稳住心情,假装自己见多识广稳如泰山,“现在这情况和当年六塔河决堤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不是还得调些精通水利的官员过来?”
冯京瞥了他一眼,“大宋愿意赈济灾民是兴庆府百姓的福分,大宋不愿意赈济也没人能说什麽,咱们要保证西军将士的安危,别的得往後排。”
臭小子话里有话,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是在暗戳戳的挤兑当年主张给黄河改道的相公们。
当年的六塔河好歹是条河,就那还造成了泽国千里,如今西夏用来容纳黄河水的是仓促挖出来的护城河,还正好赶在雨季,救灾难度比当年更大。
辛苦救灾不划算,不如让大军按兵不动,等洪水自然褪去再去收拾残局。
省钱省力还省事儿。
苏景殊:……
哪儿来的活阎王?
冯大人赚钱的时候冷酷无情,不赚钱的时候怎麽也不把人命当回事儿?
还好救灾的事情得和前线的军队商量着来,真要让冯大人全权做主他能等兴庆府的人全死光然後把城埋了另选地方建新城。
救灾?救什麽灾?救灾不得花钱啊?
洪涝之後易有瘟疫,埋掉屍体是防止後续再有祸事,反正不是什麽重要的地方,大宋又不是建不起第二座城。
嘶……
虽然冯大人没开口,但是感觉是冯大人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这年头什麽高科技都没有的确没法冲到洪水里救人,西军将士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已经很不容易,就算有救灾之心也得等水势没那麽大了才能救。
幸好大部分兴庆府的百姓在嵬名成遇过去之前就拖家带口逃去了别的地方,就是可惜那些从灵州跟他过去的百姓,留在灵州只是胆战心惊过日子,去了兴庆府却是大水淹城。
“如今正是雨季,洪水怕是要十天半个月才能退下去,记得让城里的大夫配些防治瘟疫的药草送去前线。”冯京提笔写下注意事项,一边写一边说,“还有粮草,三路兵马已经汇合,应该还会有西夏百姓去阵前投降,下一批粮草多加两成,免得将士们自己饿着还省出来粮食给无关紧要之人。”
苏景殊一条条记下来,没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口嫌体正直”。
不过粮食却是得多运些,人是铁饭是钢,很多原本不准备归顺大宋的部落因为旱灾粮食减産改变主意,兴庆府是西夏人口最集中的地方,百姓出逃也逃不太远,没有粮食走投无路不知道能干出什麽事儿。
他们被贵族欺压生不出反抗之心是认同大贵族的地位,认同党项大贵族的地位不代表认同大宋官爵的地位,万一就欺软怕硬朝大宋的军队捅刀子呢?
额,这应该是欺硬怕软?
怪怪的。
反正就是先把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稳定下来,之後再想法子安置,总之不可能让他们在外面游荡。
……
大宋律令:凡行军,主将不以有无事机,并须日一发奏,仍令急递;或事非文字可传者,即差亲信驰奏。
只要有军事行动,无论有没有重要军情,军队主将每日都必须向皇帝或朝廷报告一次,有重要军情的话每日报告次数没有上限。
京兆府到京城一千多里,战报所用马铺递每一昼夜行五百里,两天便能将汇总好的战报送到御前。
当年坚持要给黄河换条道的文彦博文相公看到最新战报後告老还乡之心再起,虽然这些年朝中没人再提当年之事,但是他得对六塔河决堤之事负责。
如果不是他坚持,当年就不会造成那麽大的伤亡损失。
西夏引黄河水拒敌却造成洪水泛滥,这自作聪明的样子简直和他当年如出一辙。
枢密院几位枢密副使看文相公的表情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们也不敢戳人伤口,只能目不斜视表示完全没有多想,他们要尽快让官家知道这个消息。
文彦博:……
虽然没有当面嘲讽,但是这和当面嘲讽有什麽区别?
要不官家还是让他回老家吧。
文相公心累不已,感觉前几年回京进枢密院就是个错误,他当时就应该直接拒绝官家的任命改道回老家。
他已经年近六旬,该给年轻人让位置了。
韩琦揉揉老腰,知道这老夥计又开始钻牛角尖,趁着还没到垂拱殿赶紧劝几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文彦博面无表情,“让黄河改道的计划没有错,错的是高估人力,如果能以人力开凿出黄河一样宽一样深的河,改道计划就能顺利进行。”
韩琦:……
你还是继续钻牛角尖吧。
韩相公脚步一顿,表情逐渐和文相公同步。
西军开战,官家做梦都是万一打输了该如何收场,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黑眼圈都深了几分。
太子殿下为他体弱多病的老父亲操碎了心,天天拿着账本子追在他爹後头说国库撑得住,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次失败也没关系,只需要修整几年大宋就又能攒够开战的钱。
要不是他是儿子他爹是爹,他甚至还想端着饭菜追着他爹喂。
就算对自己没有信心也要对国库有信心,就算对国库没信心,也要对西军将士劫掠对方府库的经验有信心。
乾坤未定之前可以忧心,但是因为担心战事而影响身体大可不必。
实在不行他去前线督战,信不过别人总信得过亲儿子吧?
官家对好大儿的孝心非常感动,然後温柔且果断的打消臭小子想去前线的念头。
区区西夏还不至于让大宋的储君出面,什麽时候灭辽再让他们哥儿几个去刷战功。
若能成功灭夏,西北各路的文臣武将都要调动,西夏境内也要重新划路设州着人治理,新收复的失地比其他地方更难治理,需要大量有治理番邦经验的能臣过去才行。
空出来的职位那麽多,也能缓解朝廷冗官的压力。
他看好的几位年轻才俊功劳加身,官爵赏赐也不能太少。
前些天和王介甫说事儿时提到官职差遣太乱,回头有时间再好好规整规整,不能让官员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是什麽官儿。
青唐吐蕃还剩个赞普董毡到处蹦跶,短时间内不能让王韶回京,不过王子纯的能力和功劳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足以担任熙河路的经略安抚使。
西夏平定之後就要把重心放到北边辽国,西军将领留下部分镇守西北,另一部分调去河北准备对辽战事。
还有他们文能理政武能治军的状元郎,在西北待了那麽长时间也该回京了。
若是灭夏失败,那就当他什麽都没想。
几位相公到垂拱殿的时候,互相操心的父子俩正在讨论今天中午吃什麽。
看到战报上的水淹兴庆府,也都不约而同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
真的,让他回老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