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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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殊喝口热茶压压惊,还是忍不住想吐槽。

太祖皇帝在位时虽然防备武将但是没有防备到现在这种地步,那时候只是崇文,“崇文”和“崇文抑武”还是不一样的,士大夫阶层能傲慢到如今这个地步太宗皇帝功不可没。

毕竟不是哪个皇帝都能在大庭广衆之下说出“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这种话。

外患只是边事,边事都能防备,只有武将造反最可怕。

听听听听,这是皇帝该说的话吗?

外患要是那麽不重要,他高梁河车神的称号哪儿来的?

太宗皇帝两次北伐失败,之後便有军中将领试图拥立太祖皇帝之子为帝,不过这事儿後来没成,还让太宗皇帝更加忌惮武将,之後再选武将首选就是要听话,能不能打仗反而不重要。

从那之後,大宋的武将晋升就陷入了一个怪圈,只要老实听话就算不会打仗也能升官,要是有勇有谋却不听指挥反而很难升官。

怎麽能让前线的武将老实听话呢?找个工具遥控指挥。

这个工具就是阵图。

雍熙四年,自认为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召集手下能人弄了个《平戎万全阵图》,从此确定了大宋“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的行军原则,且不允许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个阵图是这麽回事,按图打仗需士兵十四万,十四万士兵分前锋、殿後、中军、左翼、右翼五个大阵,中军有步兵十一万及若干战车,其余四阵以骑兵为主,按照画图的人的想法,此阵一出气势恢宏,定能把敌军吓得不战而逃。

实际上呢?漏洞百出。

谁家打仗动不动就十多万兵?谁家十多万兵里有十万多都是步兵?靠这个阵图别说打仗了,连防守都没法防。

大宋周边的敌人多是游牧民族,步兵对阵人家来去如风的骑兵胜算本就不大,有了阵图後就是士兵站在那儿任敌方的骑兵收割人头,能打胜仗才怪。

当时就有大臣建议别这麽干,战场上的局势变幻莫测,就和生病不会按照医书来生一样,打仗肯定也不会按照阵图来打,术业有专攻,带兵作战还得靠将帅,不是所有文人都擅长兵法。

没打过仗的人画出来的阵图真的靠谱吗?前线的将领真的会按照阵图来打仗吗?

纸上谈兵那麽有名,官家不能明知前面是大坑还非要往里跳。

奈何太宗皇帝不听,不光不听,还非要把他的阵图文化发扬光大。

之後的皇帝不懂兵法怎麽办?好办,皇帝不懂朝中文臣懂就行。

他们大宋人才济济,朝中那麽多文人不是摆设,要打仗的时候让文官制定好阵图呈给皇帝,皇帝确定无误後下发到前线武将手里就万事大吉了。

吉不吉不知道,反正武将的噩梦时代自此降临。

真宗皇帝在这方面完美的继承了太宗皇帝,继位之後隔三差五就给武将赐阵图,对军队的控制欲比他爹太宗皇帝还严重,结果就是前线死守阵图屡战屡败。

到仁宗皇帝继位虽然没像前面两位控制欲那麽强,但是也没好哪儿去。

他本人不爱画阵图,可他爱搜罗阵图,朝堂民间只要有阵图他就要,至于那些阵图有没有用没人在乎。

于是到武将这边,按照阵图打仗打输了好歹有个说辞,不按阵图打仗万一输了所有的责任都得他们自己扛,如此一来敢根据战场局势来指挥作战的将领越来越少,朝中武将中没有主见的越越来越多。

不是他们没有主见,而是不敢有主见。

幸好当今官家在战事这方面不像之前几任皇帝那样唯重阵图,只是朝廷大兴阵图已有近百年,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把这股子歪风邪气给清除掉。

接风宴还没开始,狄大元帅和旁边的副将亲兵们大倒苦水,真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说出来的话他们说三年都说不完。

苏景殊也看出来了,他根本不用接话,坐在席位上当个合格倾听者就行。

话题的转换迅疾如风,一群人骂完拖後腿的文臣又开始说最近秦凤路和青唐吐蕃的局势。

近几十年来大宋都是联合吐蕃来制衡西夏,不过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没有定数,番邦叛降不定,偶尔也会变成联合西夏来制衡吐蕃。

西夏那边内斗严重,青唐吐蕃也没好哪儿去。

自从那边的大首领唃厮啰去世,其子董毡继位,原本听从唃厮啰号令的那些部族立刻开始蹦跶。

西夏李谅祚活着的时候推行汉化,不管是境内的汉人还是叛逃出大宋的汉人他都照用不误,那个叫景询的家夥建议先攻灭青唐吐蕃然後以青唐吐蕃为根据地多路出兵攻取陇右,之後青唐吐蕃不少小部落都被他以怀柔政策招揽了过去。

不过李谅祚死了之後情况就变了,他那婆娘梁氏着实是个狠人,为了稳住朝堂无所不用其极。

可惜生的不是时候,手段再狠也只能给他们当军功。

说话间厨房已经将饭菜准备好,桌上摆好颇具西北特色的烤全羊,很难说几个副将流口水究竟是因为功劳还是因为烤全羊。

狄青熟练的唰唰唰片肉,片好之後将盘子送到可能连刀都没拿过的柔弱文臣手中,“别听他们胡说,党项那边一个个贪心的恨不得把大宋都吞进肚子里,没那麽容易招抚。”

朝廷招抚番邦的策略进行了几十年,真要那麽容易还能等到现在?

狄青说完桌上的配菜要怎麽吃,然後继续说道,“青唐吐蕃那边能招抚的也不多,接下来还是得靠打。”

招抚的功劳算什麽,灭国才是真正可以青史留名的大功劳。

苏景殊:……

老话说的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狄大元帅用实力证明老话说的对。

小小苏大人拿起筷子,招抚番邦平定西夏什麽的以後再说,他初来乍到什麽都不清楚,好歹让他弄明白西北这边到底是什麽情况。

特色美食得到当地来吃,京城也有烤全羊,但是风味和西北这边还是不太一样。

王韶到秦凤路後能那麽快上手是因为他之前在西北待过好几年,还有个亦师亦友的能臣蔡挺在旁边指导,他以前没来过西北,对西北边境的情况都是道听途说,没有本事和王子纯比。

想招抚番邦的悠着点儿,想灭掉西夏的也悠着点儿,永兴军路和秦凤路都是边境不假,但也不能什麽事情都放一起比较。

不慌,军功会有的,奖赏也会有的。

酒过三巡,席间更加热闹。

上有狄大元帅畅想灭国之功,下有将士们期待战场杀敌封妻荫子,中间掺着个埋头苦吃的苏大人,大家都有光明且坦荡的未来。

一顿接风宴吃完,狄青亲自将望眼欲穿盼来的宝贝疙瘩送去官舍休息。

武将大部分直接住军营,有家眷的在城里租个房子,租金还得自己掏,文臣不一样,文臣有不要钱的官舍住,只有住不惯官舍的才会去找别的住处。

还好他们武将的俸禄也足够高,钱和权总得有一样能拿得出手,不然谁还给朝廷干活?

京兆府虽然没落,但好歹是西北重镇,是曾经的汉唐都城,本朝翻修之後城内布局比开封府更合理。

他感觉官舍已经很好了,奈何城里的官员不这麽觉得,只要手里的银钱足够大部分都会去租住更好的房宅。

苏景殊晕晕乎乎往前走,听到狄青的话不忘吐槽,“那是你没见过登州的官舍,那地方比皇宫都要金碧辉煌。”

官舍建的太奢华也不行,给当官的住不合适,推倒更不合适,就算废物利用拿来当学舍还要担心学子们被奢华迷了眼,只能每旬加几节劳动课让他们知道生活的艰辛。

蠢成程元那样的官毕竟是少数,官员再怎麽想奢华也得考虑对外的清廉形象,不然也不会有那种平时穿破衣服住破房子结果抄家的时候房子一推夹层里都是黄金的僞清官。

狄青听的直摇头,庞太师那麽精明一个人,怎麽家里的小辈都这麽靠不住?

庞昱就不说了,不管怎麽说人品上没啥大瑕疵,就说那个程元,贪污受贿样样都干,连造反这种事情都敢掺和,胆子大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

“对了,你怎麽没带几个仆从就自己过来了?”

地方官比京官补贴多,以他们子安的品级出行至少能带四个幕僚仆从,还是朝廷负责发工钱和衣食补助的那种。

车队刚到城门的时候他就想问,让那群兔崽子一打岔又给忘了,好在现在问也不迟。

他盼这小子盼了好几年,每换一个监军就会给找官家申请一次,这次要不是京城出了点问题官家还舍不得把人调西北来。

虽然不是监军,但是比监军还厉害。

话说京城什麽情况?这是被排挤到连仆从都不能带了?

军中粮饷发放和京城息息相关,狄青远在西北不耽误他关注朝廷动向,两府三司支持战事他就能放心打仗,两府三司不支持战事他就得想法子自己筹集粮饷。

战事不是他们不想打就能不打的,党项人都杀到家门口了没道理不让他们还击。

这些天只听说王相公天天挨骂,没听说这小子被朝臣针对。

再说了,针对就针对,不至于连仆从这点小事儿都要管。

苏景殊不在意的摆摆手,“仆从带多了赶路麻烦,到京兆府再招人也不迟。”

西北情况特殊,比起从京城带人过来,他更希望在这边找几个熟悉情况的本地人打下手。

禁军护卫队保护他一个就够了,人太多招贼惦记。

至于排挤……

呵,从来只有他排挤别人的份儿,没人有本事排挤他。

狄青:欲言又止.jpg

真没被排挤?

不行,待会儿得去找那几个禁军的弟兄套套话。

“对了,白五爷呢?”

不是说白玉堂一起来西北了吗?怎麽不见人?

“他懒得和地方官打机锋先一步进城,应该一会儿就过来。”苏景殊揉揉额头,“早知道那些京兆府的官员就是来城门口走个过场,他肯定不会提前跑。”

狄青眼神飘忽,没说刚才是他提前安排好的,过两天休息好了还是得和其他官员打机锋。

今天先这样,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说。

官舍早在月前就打扫了出来,女使小厮也都安排妥当,官员抵达就能直接入住,之後再缺什麽就自己看着办。

西北这边的官员基本上干三年就走,当官的大概都不想到又穷又难管的边境来,除了那些被贬的和特意送来历练的,正常分到这边的官员连磨勘都要比别处少一年。

真是的,没有边境将士们拼死拼活抵御外敌哪儿来的太平日子,一个个的还嫌弃上了。

啧,惯的他们。

狄大元帅捏捏拳头,大手一挥招呼禁军护卫队去喝酒。

禁军和边军都是军,战事紧迫的时候中央禁军也要远赴边疆一起作战,虽然战斗力很不够看,但也聊胜于无。

地方官接待新上任的官员时不会在意负责护送的禁军士兵,禁军士兵把人送到後很快就会返京复命,也不会在地方多待。

但是西北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来都来了总得见见军营是什麽样再走,免得过些年兵发西夏的时候连打仗是什麽样都不知道。

不是他瞧不起中央禁军,而是没上过战场的军队的确都是些花架子,就算是禁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四支上等禁军也一样。

没见过血的士兵都是花架子,上等禁军中也不是没出过上了战场就腿软的怂蛋。

官家对他们子安还是挺上心的,派来护送的士兵应该不会太拉胯,没准儿还能套出点坊间传不出来的小道消息。

再然後,狄大将军就知道了他们苏大人说的只有他排挤别人没有人能排挤他的话不是夸张。

他那哪儿是排挤人,分明是一个人孤立所有朝臣。

京兆府这边世家大族不多,司农寺最新的新法也还没有推行到他们这边,所以这边没啥反应,可中原那边世家大族多的很,能让朝中官员撕破脸骂他可见有多过分。

交税不是按户来交,而是按照一户多少人来交,毕竟一户三个人和一户三十个人不能交同样的税额,那样对人口少的家庭不公平。

官员身後一般都有家族,中原江南的进士数量也比边地多的多,虽说本朝禁止蓄奴,但是高门大户家中奴仆一直没少过,明面上不准蓄奴他们悄悄的来就是。

藏匿人口对官员而言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些不在户籍册子上的人口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劳役,别的地方不提,就京城旁边的河南府,那边不在户籍册子上的人口能占到总人口的一半。

河南府离京城近,当官的都喜欢置办産业,在京城没法大肆采买只能退而求其次到河南府买田买宅,有些在京城待久了甚至将整个家族都迁到河南府。

官户在赋税上都有优待,隐匿人口这种事情属于大家都心知肚明,民没途径去举报,举报了地方官也不会追究,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一直这麽心照不宣下去。

意外的是,司农寺新推行的募役法没有按照户籍册子来收助役金,而是先更新了户籍册子然後再按人头来收税。

啧啧啧,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藏匿的那些人口根本经不起查。

王相公也是,他知道主意是谁出的就行,怎麽还让外人知道真相了呢?

他们子安又不是高门大户出身,被那些高官集体盯上还能得了?

话说回来,那小子该不会提前打听好他手底下又换了监军才搞这麽一出的吧?

搞事就搞事,好歹提前和他说一声,他要是知道京城的情况这麽紧急肯定直接派人去接他来京兆府,根本不用禁军大老远的护送。

太危险了,摇头,真是太危险了。

京兆府没那麽多高门大户,关中的百姓也都不是好惹的,新法推行到这里百姓肯定高兴的不得了,还是一直和他留在西北吧。

看到旁边的西夏了吗?灭了那玩意儿再回京,到时候肯定没人敢在他面前逼逼赖赖。

有灭国的功劳压着,再大的事儿都不算事儿。

要是能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到时候直接把朝堂上的大臣更新一波也没人敢说什麽。

要是再把辽国给灭了,呜呼,史书都能让他写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