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且听这声龙吟

京中发兵去往中原的消息被老四陈贤允带到了交州,当陈贤树得知此事时,诧异不已,他难以置信道:“九娘当真领了四千多兵去中原?”

陈贤允点头,幸灾乐祸道:“听说她坚持出兵去中原,爹劝说不住,只得应允了。”

听到这话,陈贤树久久不语。

见他没有什么反应,陈贤允道:“大哥难道不高兴吗,九娘此去,多半回不来了。往日她不知天高地厚,这一回作死,谁也救不了她。”

陈贤树露出奇怪的表情,“四郎好生动动你的脑子,九娘若是愚蠢之人,又岂能走到今天?”

陈贤允愣住。

陈贤树阴霾道:“爹要杀她,去中原是她唯一的出路。”

此话一出,陈贤允整个人都惊呆了,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陈贤树冷笑,阴阳怪气道:“当年爹让我去京中奔丧,他明知我会死,还是让我去了。

“四郎啊四郎,以往我一直以为爹是偏袒三郎,后来才悟明白了,他谁都不偏袒,他只偏心自己。

“现在南方已经安定,九娘却没有参政,州府里再无她的立足之地。且她又是女儿身,你认为,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这番话彻底震碎了陈贤允的三观,惊恐地瞪大眼睛,讷讷道:“可是九娘为惠州付出了那么多……”

陈贤树打断道:“那又如何?”

陈贤允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沉浸在难以置信中。

陈贤树冷酷道:“你是不是今天才忽然发现爹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那你告诉我,九娘为何要北上,她为惠州付出了所有,为何要去中原送死?

“四郎,不管你信不信,我们的爹就是一个伪君子。现在九娘已经没有用处,但她为惠州立了功,州府里不少文臣武将都是她提拔的,爹决计不会明目张胆杀她。

“但杀人有很多种,表面上看是九娘自己求死,你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便能窥探一二。

“以往爹纵容九娘,皆是因为她有用处,如今在南方爹已经是真正的诸侯霸主。若让九娘参政,势必会结党,那些人会不会效忠爹两说,他怎么可能容许子女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陈贤允听得眼皮子狂跳,“大哥你别吓我。”

陈贤树缓和表情,“我是在提醒你,九娘的下场,便是我们的下场。”

陈贤允垂死挣扎道:“可是爹给了她兵去的啊。”

陈贤树失笑,“四郎天真,那些兵没有粮草的话,还会跟着去吗?只要爹愿意,随时都可以断绝粮草供给。

“像九娘那样的人,谁都不会杀她,因为会脏手。爹不会脏自己的手,便让中原的胡人去做这件事。一来可以保全九娘的忠义,二来可保全父女情义,三来可稳住她收揽的文官武将。

“就算最后丧失了那几千兵,爹也是稳赚不亏,总比让九娘这颗刺扎在心里头好。”

他的话字字如针,扎到陈贤允的心窝子上,原本幸灾乐祸陈九娘要倒霉,结果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也会跟着倒霉。

因为陈贤树冷冷道:“待九娘被除,下一个就得轮到我们二房了,一旦爹称帝,三郎就是太子,他岂容忍得下我们?”

陈贤允抽了抽嘴角,“那我们要怎么办?”

陈贤树不答反问:“你觉得爹会偏袒我们吗?”

陈贤允答不出话来。

陈贤树:“这些年我早就看透了他,求人不如求己。”

陈贤允:“可是……要如何求己?”

陈贤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

陈贤允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哆嗦,他忽然觉得自家兄长愈发叫人看不透。

事实也确实如陈贤树所料那般,入冬的时候陈恩称帝了,大力赐封文官武将。

京中所有官员集体晋升,不过跟陈皎有关的官员被压了不少。按说方世林的官职应该会提升的,但被压了。

为了抑制郑章的权势过大,崔珏、余奉桢被赋予宰相之职。像沈乾敏、郑威这些武将则赐封将军。

京中大肆赐封,而冒着严寒北上的陈皎等人则艰难前行,他们打算先到昌定驻军。该地已经脱离了陈恩的管辖,已经处于北上的范围。

凛凛寒冬,周边环境实在恶劣,军队暂且驻扎。陈皎差人把木炭捶打成粉末,尝试着配置火药。

李士永他们收集来的硝石还不够纯,需得熬煮提纯,这差事裴长秀会,亲自熬煮硝石。

她心里头虽然憋了满腹疑问,但见陈皎认真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胡宴过来,见裴长秀煮硝,好奇问:“这是煮的什么呢?”

裴长秀:“硝石,解毒消肿,提炼来做药。”

胡宴:“???”

他装了满脑子问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的李士永把研成粉末状的木炭送到陈皎的营帐里,她觉得还不够细,让他再过筛一遍。

军队里配备得有军医,马春到军医手里讨来药称。

鉴于是做试验,初期用不了多少材料。陈皎从脑中搜索近代史关于火药的配置,隐约记得硝石硫磺和木炭的最佳配比是百分之七十五、一十和十五。

她不敢确定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她具有极强的执行力,先搞了再说。

要知道那三样东西是见不得火星的,陈皎不敢用铁制品,用的木杵和铜盆。

她用药称一一把木炭和硫磺硝石称制,将其倒入铜盆中,而后添入适当的水搅拌混合,就跟做面食一般。

直到把三种东西都搅拌均匀,让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那坨黑黢黢的“面团”才算初步完成。

面团需得晾干才能使用,她将其分成小团平摊到一块布上。

接下来就是等待。

在等待火药干燥期间,裴长秀就地取材,亲自去砍来一根粗壮的毛竹,从竹节处斩断。陈皎把它当成放置火药的容器,相当于一个鞭炮。

鞭炮需要引线,她从马春那里取来绵线,将其相交编织到一起,再用少许火药兑水成糊状,把绵线浸入糊糊里滚动,使其沾上火药粉。

待那几根引线干透后,陈皎又用浆糊涂到草纸上,把引线包裹其中,觉得应该错不了。

等了几日,黑黢黢的面团彻底干透,陈皎兴致勃勃将其捣碎,使其成小颗粒状。她把那些火药装入竹筒中,有半筒的样子。

之前做的引线也已干透,她取一根到外头测试。那引线尝到火星,因沾过火药,果然滋滋燃烧起来,火花四溅。

她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当即把另外的引线塞进竹筒里,对它进行密封。

火药要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才好发挥出它的威力,竹筒里还有空隙,她用草纸填塞。

当裴长秀看到她制作的简易成品,颇觉有趣,问道:“此物有何用处?”

陈皎兴致勃勃道:“我们去放个雷试试。”

裴长秀:“???”

她憋了满腹疑问,但见对方兴奋的样子,并未多说什么。

当时徐昭和胡宴等人也去围观,人们寻了一处僻静宽阔的地方,是裴长秀点燃的引线。

尽管陈皎提醒他们捂耳朵,还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裴长秀第一次引燃跑开,结果风太大,引线上的火星被吹灭了。

人们伸长脖子观望,她第二次上前引燃,站在一旁看它滋滋冒烟,确定不会熄灭后,这才跑开了。

这群人不曾见过火药的威力,根本就不信那简陋的竹筒能放出惊天巨雷。

不曾想,随着引线上的火花燃烧到尽头,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地上的泥土被炸上天空,现场火光四溅,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白色烟雾腾空而起,浓重的硫磺味充斥着鼻息,尽管它们很快就被风吹散,还是让人们惊愣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耳朵极不舒服。

方才炸飞上天的泥土落到胡宴身上,他后知后觉拍了拍,似乎还未缓过神儿来。

马春被吓得不轻,眼瞪得像铜铃般大,不明白那只竹筒怎么会有这般大的威力。

徐昭显然也震惊不已,诧异道:“这究竟是何物,竟然这般威猛?”

陈皎并未回答,而是贱兮兮又掏出一个竹筒来,“我这里还有一个。”

此话一出,所有人集体后退,跟见鬼似的离她远远的。

裴长秀显然有些兴奋,问道:“这就是九娘子说的‘药’?”

陈皎点头,“厉不厉害?”

裴长秀露出大白牙,笑道:“厉害!”又道,“把这些‘药’拿去喂胡人,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这话顿时惊醒了徐昭,露出难以置信,“把它拿去喂给胡人?”

陈皎摇了摇手里的竹筒,挑眉道:“我若用木桶做药,投放到胡人的骑兵里,他们又当如何?”

听她一说,所有人都精神了,胡宴激动道:“一只小小的竹筒都能这般厉害,若是木桶扔进去,岂不地动山摇?!”

徐昭的思路这才彻底打开了,他仿佛这才意识到当初陈皎为何那般执着北上,哪怕只有几千兵也要出兵中原,原来是早有打算。

想到这里,徐昭猛拍脑门,拱手道:“九娘子当真深藏不露,原以为去中原是背水一战,不曾想是绝处逢生。”

陈皎抬了抬下巴,“这一仗,诸位可有信心?”

徐昭点头道:“有!大大的有!”

而另一边的军营里则恐慌不已,他们不知内情,纷纷议起方才听到的惊雷声。

有人说冬天打雷兆头不好,也有人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打雷了。

稍后徐昭一行人回来,听到他们的议论,笑着捋胡子道:“这声惊雷可打得好啊,连老天爷都在为汉人泣血,欲助我们重回中原,把胡人杀个片甲不留!”

听他这一说,众人无不诧异,“徐兵曹可莫要哄我们,谁不知胡人凶悍啊。”

徐昭自信道:“纵使他们再凶残,我们也有制胜的法宝。”

见他这般笃定,人们跟着欢喜起来。

陈皎的“惊雷”极大的鼓舞了这群武将,之前个个心情凝重,现在一下子豁然开朗。

待到天气好转,众人再次前行去往昌定。途中陈皎接到崔珏送来的信函,说起京中事宜。

她一点都不意外便宜爹称帝,马春替她打抱不平,说道:“当初娘子为惠州出了那么多力,如今反倒被流放,简直岂有此理。”

陈皎笑了笑,淡淡道:“我自会杀出一条血路。”

马春:“可是惠州就这么白送给陈三郎他们吗,娘子可甘心?”

陈皎没有回答,只把信函再看了一遍。她当然不甘心,但现在她还需要便宜爹的支持,只要有兵丁在手,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抵达昌定已经是年初了,该城池是汉人驻守,城中百姓多数都是汉人。陈皎他们要进城,太守不允,那就干一架好了。

仅仅两日,昌定就被打了下来,太守府里的官员被杀,大量百姓逃离。

陈皎等人入城后并未干扰百姓,而是下了杀胡令,城中若有胡人,不分青红皂白杀光。

这一命令颁发,顿时令汉人百姓发起疯来,纷纷打杀驱赶城中的胡人。

陈皎要在此地批量配置火药,裴长秀做辅助,寻了相对僻静的院子,请木匠做木桶等物。

李士永他们再次外出搜寻硝石和硫磺等物。

裴长秀作战经验丰富,认为可用抛石机投放火药桶,若将其投放到城中,任你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它爆炸产生的威力。

徐昭也认为可行,他们有战场经验,初步制定火药桶能重创胡人。但药桶经过高空抛投,要避开落地碎裂,也需要改良。还有引线长短,最好在坠落到地的瞬间爆炸,效果才最佳。

几人就木桶的制作和引线长短进行讨论,因为作战的抛石机也分了好几种,有远程的,也有小型的,需得针对不同的抛石机进行配置。

其中宋青在测试上发挥了专长,认为可先确定药桶的重量,再用同等重量的石头抛射测试距离和落地的时间,从而测出引线长短。

那木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老老实实做木桶。

这群草台班子为了给胡人来点惊喜,个个尽出馊主意。

春暖花开,陈皎忙得不可开交,火药是她的王牌,断然不会轻易泄露配置方法。

数十斤火药全是她独自制作,只要能靠它夺回中原,再苦再累她都吃得消。

所幸箍木桶的铁圈用不了多少,从打铁制作农具的铺子能买到。寻常铁匠只要在官府做过登记,是准允少量贩卖铁制农具的,若是用量大,就会引起官府重视,从而查抄。

先前李士永他们寻来的硝石她并未用完,暂时做了七桶成品。为了防潮,木桶上还特地刷过桐油。

二月中旬时,这群作死的狗东西们盯准了被胡人管控的新城。据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该城内居住着近两万人,大部分是胡人,其中驻军上千。

新城过去是郦州,他们打算拿新城开刀,入驻郦州。

突袭是在夜里。

原本酣睡的人们忽然听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好似天雷一般从天而降,把城墙生生炸穿了一个窟窿。

低矮的房屋被火焰吞噬,城中受惊的官兵和百姓们被突如其来的轰炸打得措手不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浓烟滚滚中,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丧失了性命。

官府里的胡人将领匆忙出来查看情况,谁也解释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第二桶火药从天而降,城中的胡人官兵忽见高空中有火花飞逝而过。

下一刻,突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座古老的城池仿佛被震动,发出排山倒海的怒吼咆哮。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热气与火焰在城中渲染开来,房屋被摧毁,人烟被火焰吞噬,浓重的硫磺刺鼻熏染,呛得人直不起身。

城外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徐昭等人像疯狗似的冲进城中,以雷霆之势夺取属于汉人的领地。

那时城中的胡人官兵才意识到是汉人打进来了,但他们不明白硝烟中的两场惊雷究竟是何故。

这一夜,正式开启热兵器时代。

陈皎站在一个叫未来的巨人肩膀上回顾那段惨烈的历史。

她于冷风中眺望远处的火光冲天,听到城内混乱的哭喊声,马儿嘶鸣声,仿佛看到了中原大地上的龙吟。

她是不幸的,来到这个吃人的世道苟且偷生;她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有机会用俯视的态度去审视这段历史。

裴长秀仰望黑黢黢的夜空,闭上眼感受着冷风的抚慰,忽而轻声道:“我又回来了,重新回来了。”

陈皎偏过头看她,“方才那道龙吟,好听吗?”

裴长秀微微一笑,向她行胡人礼,“你是我的女王。”

陈皎淡淡道:“当初我曾向你许诺,会带你杀回中原。而今,我做到了。”

裴长秀看着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有那么一刻,她无比崇拜这个年轻的女郎,因为她总能给他们带来惊喜。

四千兵又如何,他们一样能干翻中原。

这场厮杀持续到翌日傍晚才告一段落。

两桶火药给城中的胡人造成重创,遗憾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知道它从天而降,带着毁灭性的绝望降临人间,把城池化为地狱业火,烧毁了他们的生机和退路。

剩下的仅仅只是死亡。

若是在南方,陈皎会收紧官兵们脖子上的绳索,让他们重军纪。而今来到中原,彻底放开了,任由他们烧杀抢掠,恣意掠夺胡人的财物。

当昌定那边得知新城被汉人攻占的消息,无不感到诧异,因为一直以来胡人都以彪悍著称,不曾想竟有碰钉子的那天。

城中百姓们议论纷纷,前阵子城里才下了杀胡令,现在新城那边是不是也要下杀胡令了?

人们无不振奋,一男人道:“杀得好,该杀!咱们汉人都快被杀绝了,现在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滋味了!”

“对对对,那些胡人穷凶恶极,侵占我们汉人的地盘,就该把他们赶出去!”

“中原是我们汉人的家,他们是强盗,就该斩尽杀绝!”

提及胡人在中原的作为,人们无不恨之入骨。

那种仇恨焚烧了他们的理智,新城的汉人百姓也陷入了疯狂屠杀中,对胡人喊打喊杀,不论老弱妇孺,统统杀光。

以往胡人屠城戕杀汉人,现在是汉人屠城戕杀胡人。

一时间,新城惨不忍睹,到处都是尸体。

城内平民被屠杀了大半,毫无秩序可言。

陈皎放任手下的官兵像疯狗撕咬,因为他们需要发泄,发泄长久以来被胡人欺压斩尽杀绝的痛恨。

唯有杀戮,才能抚慰他们心中的仇恨。

屠杀持续了好几日才作罢,那些尸体被堆积到一起焚烧,毫无体面可言。

陈皎没有一点同理心,因为往后她还会继续杀下去,把胡人杀光,彻底赶出中原。

端坐在营帐里,她提笔给崔珏写下信函。

首战告捷。

却不知,交州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陈贤树起兵反了。

联合许州反了自家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