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县衙门有周宝雨他们清查,目前并未发现太大的问题,王学华和严大刚等人则被派出去走访乡里。
陈皎让周宝雨带方孝宣他们上手,查账并不难,只要认真细致,总能扒拉出一些东西来。
她计划把这边处理好后,便会前往隔壁章陵郡继续清查。而崔珏并未逗留得太久,因为陈皎的试探令他有些破防,小心思被她刨了出来,总觉得别扭。
这次崔珏把从怀安郡收缴来的钱银带回去交差,至于粮布那些,看州府里怎么安排。
送他离开那天,崔珏一直回避陈皎,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马春觉得他怪怪的,同陈皎道:“崔郎君这是怎么了,板着个棺材脸。”
陈皎笑而不语。
在崔珏上马离去时,她故意道:“崔郎君一路走好,回到州府,可万万要替九娘多多美言,切莫叫爹牢骚。”
崔珏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一行人打马离去。
方孝宣年轻气盛,兜不住话,忍不住小声道:“崔别驾好生威仪,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人胆寒。”
胡宴道:“瞎说,崔郎君平日里不这般。”
方孝宣半信半疑,一旁的郭续也道:“他看起来是不太好相与。”
这话胡宴没有反驳,毕竟活阎罗的名号不是白吹的。
待一行人走远后,几人才折返回去,陈皎歪着头看燕子惊飞,心情甚好。
怀安郡七县,落马几位县令,好在是有四县平安度过。之后确定大都没有异常后,一行人前往章陵郡,也就是魏县那边。
章陵郡十六县,工作量比怀安郡大得多,但因着陈皎先前在魏县造下来的影响,从而导致郡内不少官绅都识相许多。
为了加快清查速度,陈皎会提前派几名靠谱的兵到周边乡县进行走访,先从民众基础摸查,再从县衙着手。
王学华带人去龙江县走访,张小勇带人去吉和县,分成四组同时走访四个县城乡里。
不仅如此,陈皎还要给机会让周宝雨他们练手,把软柿子丢给他们自行处理,她则专门弄硬茬儿。
在南平县境内走访后,鉴于该县并无官绅,陈皎让宋青陪同周宝雨进县城清查,她则和胡宴等人去往隔壁的马口县。
马春见她不辞辛劳奔波,着实心疼她的不易,说道:“小娘子这般操劳,惠州那么多郡县,若全部都亲力亲为,那得清查到什么时候?”
陈皎笑了笑,不答反问:“在外头奔波的日子舒坦些,还是在府里更安逸?”
马春闭嘴。
还别说,她在外头放野了,回府里还真不太习惯,因为规矩多。
陈皎策马飞奔,端的是英姿飒爽,裴长秀跟在身后,会指点她马术。
两名道路不一的女性在各自的领域里绽放光芒,那绝非是后宅女郎所拥有的自由与野性,她们生来就不该被困在世俗教条里,而是要像雄鹰一样闯出去,翱翔。
这期间另一边的崔珏回到樊阳交差,淮安王看着他带回来的财物,非常满意。
崔珏提起怀安郡里收缴来的粮税,从官绅手里补交来的税粮综合下来有上千石,可不是小数目。
陈恩高兴捋胡子,眼中只有钱财,赞道:“甚好,甚好,九娘行事雷厉风行,我大惠州就该这般整顿。”
接下来他就怀安郡内的情形问了一番,崔珏一一作答。
提到清查后欠缺的人员替补,陈恩道:“此次的求贤令,我亲自考核,从中录取了三十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来的刚好可以用他们填上,若是资历够的,任县令也行。”
崔珏道:“也亏得九娘子有远见,把替补人员的空缺给补上了,且还不是通过大中正之手,家主应也省心许多。”
陈恩点头,“求贤令甚好,有没有真本事,文章见真章。”又道,“我还看到有其他郡的士子过来应试,着实意外。”
崔珏笑道:“这样才更好,东家不亮西家亮,让各处的士子流动起来,知道惠州有机会,以后都往这边跑。”
陈恩也跟着笑了,牵过他的胳膊,边走边道:“文允来瞧瞧我录取的那些文章,我觉得比举荐的那些有本事多了。”
崔珏:“若主公准允,属下可把层层筛选出来的文卷重新阅一遍,有漏网之鱼也能及时捞出来。”
陈恩:“你若有这个闲心也行。”顿了顿,“此次的求贤令一下子来了两百多人,参差不齐,什么时候待九娘回来了,我得与她商议商议,更精简些,杜绝那些不入流的跑来凑数。”
崔珏沉默了片刻,方道:“眼下只怕不行,求贤令若是一下子完善起来,恐朝廷有非议。”
陈恩愣了愣,崔珏严肃道:“州府和郡里都有朝廷的中正,若主公想精简着些,必当在地方上进行一次考核进行筛选,而后再让经过初筛的士子前往州府过第二轮。
“此等行径便是光明正大把中正举荐排除在外,让他们成为摆设,一旦上报到朝廷,清问起来,主公也不好解释。故而属下以为,求贤令暂且这般用着也无妨,只为掩人耳目。”
听他解说,陈恩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州府缺人才,惠州的士子们毛遂自荐,看得入意的就录取做筹备人才,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倘若让各县经过一轮筛选,其目的确实明显了些,为避免落下诟病,还是低调些为好,毕竟目前他们只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猥琐发育。
陈恩兴致盎然跟他讨论从士子中抽取出来的试卷,言语里不乏欣慰,不过有时候崔珏会走神儿。
想起那天夜里陈皎的引诱,再回头看淮安王,他的心情很复杂。
来惠州这些年,崔珏对淮安王的性子了如指掌,知晓他重利且薄情,更知道他的权威不容人挑战。
如果被淮安王知晓陈九娘跟他的往来,不出三日,他崔珏的头颅就会被挂到城墙上。
这是陈九娘的鸡贼之处,吃准他会为前程不敢侵犯,火中取栗。他也确实不会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筹谋,但贼心不死,就是要在淮安王眼皮子底下偷。
偷他的闺女。
交完差从官署回去后,崔珏疲惫地进寝卧。他在窗前站了会儿,听外头的鸟雀声。似想起了什么,他忽地走到床沿,从底下取出陈皎曾给他的信函。
这些往来本应该烧掉,他却留下了,打开信纸,上面是大大的“啰嗦”,落款处有一行小字:崔别驾万万珍重。
拇指轻轻摩挲那行小字,仿佛透过字迹看到了那张野性的脸。
他素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之人,手上也沾染过不少血腥,更不曾尝过情爱滋味。
在他崔珏的世界里,女人除了生母外,其他都不值一提。他也不懂得什么是爱,唯独陈九娘,让他心中萌生出奇妙的感觉。
那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因为会挠心抓肺,甚至还有点牵肠挂肚,他并不喜欢这种羁绊的滋味。
取出火折子,崔珏把陈皎回复给他的信函烧掉了。他平静地看着它被火舌吞噬,最后化为灰烬,犹如他的克制。
克制对她的念想,克制对她的贪欲,克制自己受感情操控,变得妇人之仁。
当天晚上下起一场小雨,暮春已过,初夏来临。
州府里被淮安王录取的士人们陆续被派往缺人的地方上任,而远在临泉郡的陈贤树兄弟俩则清查出经验来了,专门挑软柿子捏,找官绅少的郡县处理,把棘手货留给陈九娘,因为他们只想邀功,并不想得罪人。
南方的初夏一片生机勃勃,陈皎一行人到了马口县,当地的父母官孙县令大吐苦水,说早就盼着他们来了,原是头疼当地梁寿乡的一群土匪强盗,据说有十多人,衙门每次去捉拿都不得法,因为当地村民会通风报信。
这倒是奇了,之前在魏县的红堂村也是护着黑店,皆是因为他们得了利,而今听说村民跟强盗土匪勾结,多半也有利益牵扯。
陈皎从不信一面之词,差人去梁寿乡探实情。
到官舍安顿好,他们按惯例查账,裴长秀识字,也主动帮衬,陈皎却有不同的想法,同她说道:“你家的枪法好,可曾想过教底下的官兵学裴家枪?”
裴长秀不禁愣住,诧异道:“我能教吗?”
陈皎点头,“得看你乐不乐意外传。”
裴长秀笑了笑,“以往在中原时,我父亲也教过底下士兵裴家枪。”
陈皎:“那正好,我给你机会教他们。”
裴长秀看着她不语,陈皎倒也没有隐瞒,实话实说:“徐昭是崔郎君的人,而你裴长秀,是我陈九娘的人,明白吗?”
裴长秀还是没有说话。
陈皎继续道:“我想要自己的兵,只听令于我。”
裴长秀皱眉,“九娘子想开小灶?”
陈皎:“我训一支娘子军护我周全,我爹不会说什么的。”
裴长秀狐疑道:“当真稳妥?”
陈皎点头,“稳妥,毕竟于我爹来说,我的用处还大着,他不至于为了这点兵计较。”
裴长秀:“那我便训着。”
陈皎提醒道:“挑脑袋瓜机灵点的。”
裴长秀失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才更好用。”
陈皎:“……”
她既然这样说,定有一定的道理。
得了令,裴长秀放消息给官兵们,暂时挑二十人教裴家枪法,给陈皎做护卫队。
官兵们反应不一,有的虽然听话,却始终觉得受女人管束不大痛快,挺没面子。
也有人跃跃欲试,说道:“裴娘子的枪法厉害,能与徐都尉对打成平手,可见其精妙之处。”
“程老三你有兴致啊?”
“能学一学也无妨,用来防身,也无害处。”
“你脸皮可真够厚实,被一娘们管,受得住?”
程老三没有吭声,另一人道:“娘们也有娘们的好处,九娘子不挺仗义的?依我看呐,比州府里的其他都尉好。”
“这倒是实话,跟着九娘子混,吃不了肉也有汤喝。”
“就是可惜了九娘子是个女娃,若是男儿,往后的前程自不消说。”
程老三道:“若是男儿,又岂有她出头的机会?”又八卦道,“上回大郎君在西山那边差点捅了篓子,还是咱们九娘子过去摆平的。我没过去,可听王伍长说贼他娘的厉害,唬得大郎君和官绅等人一愣一愣的。”
“这算什么,灭吕家早就见识过手腕了,也真是可惜不是儿郎,若不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淮安王府的爵位都能落下来呢。”
“张老弟慎言,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人们私下里八卦了好一阵子,都觉得陈九娘有那个实力去跟府里的几位郎君一较高下。
第二天只有六七人愿意尝试学裴家枪,裴长秀颇觉欣慰,本以为没有人愿意来呢,毕竟让这群老爷们受女人管束,自尊很难说服自己。
就这样,裴家枪开始在南方萌芽,打出一片属于裴家军的天地,一支只忠诚于陈皎的队伍。
与此同时,去梁寿乡打探的李士永装扮成商贾去到那边,同当地村民唠了唠。他之前是跟的徐昭他们,陈皎看那边人手够,又把他调过来用。
于二毛也跟着一起的。
两人背着包袱歇脚,在一处农户家讨水喝,同屋檐下的老儿唠了起来,说他们过来途中听说州府派人下来清查了。
老儿特别敏感,试探问:“二位郎君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李士永端着陶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道:“我们哥俩路过南平县,听到的风声。”
老儿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于二毛故意道:“州府派人清查贪官污吏就是好,咱们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些。”
老儿接茬儿,“这话在理,就是怕州府那帮人官官相护。”
李士永摆手,“应该不会,听说派下来的都是淮安王府的郎君们当差。”
老儿敷衍道:“那就好,那就好。”
眼见天色不早了,李士永见老儿嘴紧,也没过多逗留,怕引起他猜疑。
两人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后,老儿进屋,总觉得不安,他站在窗前看外头的天色,忽然喊自家曾孙儿。
那小子九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老儿把他叫进屋说话,小子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不一会儿那小子就跑了出去,通风报信去了。
夜幕降临时李士永二人寻到一户人家借宿,那家人倒是和善,还要给他们备饭食。
李士永行事谨慎,取铜板做酬劳,感激他们的收留,因着自带了干粮,并未碰他们的东西。
不曾想两人还是着了道儿,先前在老儿那里讨水喝,那老儿对两人身份起疑,下过药,隔了许久药效发作,两人困得睡了过去。
等他们醒来已经被五花大绑,被丢进一间宽敞的堂屋里,包袱也被村民搜查一番。
幸亏二人有防备,他们并未从包袱里搜出什么来,钱银也不多,有路引算是身份凭证。
李士永沉着冷静道:“诸位……这是为何,因何缘故绑我二人?”
火把照亮了屋里,一妇人骂道:“这两个东西贼眉鼠眼的,瞧着就不是个好东西。”
被攻击样貌,李士永挺无语。于二毛早知道当地村民跟强盗土匪勾结,也不敢惹恼他们,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没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过来看情形,人们对他的态度非常和气,喊他江哥。
姓江的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把李士永二人上下打量一通,看向旁边的村民,“外地人?”
那村民点头,忙把两人的路引给他查看,江彪仔细看路引,对两人一番盘问。
鉴于二人曾做过功课,回答的话也窥不透名堂来。江彪并未多想,只道:“明日且放了他们,应是误会一场。”
村民道:“万一他们去报官呢?”
江彪嗤鼻,“孙县令是什么玩意儿诸位心里头都清楚。”说罢看向李士永二人,道,“大家误会一场,若二位兄弟心中不满去报官也无妨。”
李士永连连摇头,说道:“好汉饶命,我兄弟二人真真只是路过,不知因何缘故惹恼了诸位,还请诸位莫要与我们一般见识。”
江彪:“今晚二位就委屈一晚了,明早放你们走。”
他发了话,村民们也没多说什么。在场的人们陆续散了去,只留两人在这边看守。
李士永心中不禁生出狐疑,看样子方才那人应该就是孙县令嘴里的土匪强盗,似乎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于二毛心思活络,试探问看守他们的村民,道:“这位大哥,方才那位是你们的族长吗,好生英武。”
那村民没好气道:“甭说废话,闭嘴。”
另一人则好说话些,他年纪小,也健谈,说道:“方才江哥说是误会,我给二位赔不是,待天明就放你们走,还请二位大人有大量,莫要闹到衙门去。”
于二毛:“行走在外,哪能没有磕碰,好说好说。”
见他这般爽朗,夏五郎和气道:“这位兄台倒是个爽利人,不瞒你说,我们之所以这般谨慎,皆是因为当地不大太平,时常有衙门里的人过来。”
李士永忍不住问:“平白无故的,衙门里来人作甚?”
夏五郎:“这世道,官府不作为,放任当地恶霸为所欲为。”
当即同他们说起梁寿乡的恶霸陆家,其祖上也是官绅,后来败落了,养出一堆欺男霸女的败家子来。
周边村民苦其久矣,起初告到衙门,结果孙县令是个庸官,只和稀泥,没什么魄力。
后来那陆家遭了报应,欺负到江彪头上,江彪以前曾在其他地方做过护卫,有点功夫,一怒之下杀了陆家几口人,这才把他们给治了。
陆家告到衙门,衙门来捉人,村民们都为江彪打抱不平,通风报信,让其躲进山里。
就因为有江彪的存在,这些年乡里才太平许多,当地有钱有势的行事都会收敛些,特别是陆家,再无先前的蛮横。
但不管怎么说,江彪身上都背了人命案,衙门总会时不时下来捉人,故而导致乡里的村民特别警惕,若是见到生人,总会先做打算。
听了夏五郎的解释,李士永道:“原是这般。”
夏五郎道:“还请二位兄台多多包涵,体谅村民们的不易。”
李士永附和一番。
第二日一早他们确实践行承诺,把两人放了。
哪晓得两人匆匆离开村庄后,又在河边被拦截,是江彪亲自拦的人。
李士永有些恼,这还有完没完?
江彪领着几人上下打量他们,不客气道:“二位是练家子,想必是衙门派下来的。”
听到这话,李士永的心沉了下来,于二毛皱眉,“江郎君是不是误会了,我哥俩的路引你昨晚可是亲自查看过的。”
江彪用官话道:“你俩甭找借口,听说陈九娘清查到了马口县,你二人可是她派下来的?”
此话一出,两人颇觉诧异,但想到去年魏县造下来的影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李士永拱手问:“不知江郎君阻拦我们有何目的?”
江彪:“还请二位把陈九娘请到梁寿乡来,我江彪与当地村民要状告孙县令。”
这话把于二毛气笑了,脱口道:“你好大的口气,身上背了四条人命案,哪来的脸状告父母官?”
江彪:“什么父母官,放任当地恶霸欺凌乡邻,状告到衙门也于事无补,这是哪门子官?”
于二毛闭嘴。
江彪凛然道:“都说陈九娘是活菩萨,既然清查过来了,我等倒要跟孙县令对质对质,陆家那几口人该不该杀。”
李士永:“你可以去衙门状告,九娘子会受理。”
江彪不屑道:“你当我蠢吗,去 自投罗网?”又道,“这些年乡里的村民们每年拜的不是什么菩萨,而是我江彪,把我当做他们的门神,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士永:“……”
江彪不耐道:“滚回去叫陈九娘亲自过来,让她看一看,这是她老子的管辖地,管成什么狗屁样子。”
说这话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显然受够了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
李士永一时有些无语。
强盗土匪告官,算是开了眼界。
这不,两人回去后把从梁寿乡探来的情形上报给陈皎,陈皎也很诧异,马春忍不住调侃问:“当地村民真把那江彪当门神拜?”
李士永严肃道:“他真这般说的,且很不耐烦,可见并不想当那个门神。”
马春看向陈皎,“那往后得让他们拜九娘子才行。”
陈皎默了默,无情道:“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马春:“……”
李士永:“……”
她可真幽默,可是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她真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一个铜板砸下去准能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