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一行人被安置在官舍,她居住的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儿。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整洁,并且还有一间小小的庖厨。
一名姓胡的婆子被安排过来伺候,陈皎信不过外人,把她打发了回去。
马春在屋里整理床铺,陈皎站在院里看天色。
草长莺飞二月天,正是万物勃发的好时节。
她喜欢春日,喜欢万物复苏的新气象,更喜欢这片广袤大地上种出来的生机。
当天晚上郑县令要设宴接风洗尘,被陈皎以车马劳顿为由婉拒了。
郑县令猜不准她此行的目的,心里头忐忑不安。
刘县丞私下里跟他出主意,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次陈九娘带来一百兵,可见是要做些事的。
“大令还需早做打算,最好召集士绅们一起商议对策,省得手忙脚乱。”
郑县令点头,捋胡子道:“刘县丞所言甚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要出大事。”
刘县丞安抚道:“大令无需焦虑,不管怎么说,陈九娘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她有什么要求,满足就是,若咱们应付不了的,便请示上头,上头总会想法子处理。”
郑县令看向他,提醒道:“这些日让衙门里的人把皮绷紧点,勿要出任何差错。”
刘县丞:“下官明白。”
郑县令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女人跑到这里来种什么地。
更荒谬的是淮安王竟然允了,不但允了,还许了一百兵。
简直匪夷所思。
翌日陈皎亲自来了一趟衙门,县衙的差役们严阵以待。
这会儿郑县令还在忙事,是刘县丞应付他们。
陈皎跪坐于榻上,端起茶盏,看向刘县丞道:
“刘县丞什么时候得空了,替我把魏县的户籍和田地报与吴主记,我想了解一下县里的户籍人口和田地情况。”
刘县丞毕恭毕敬道:“九娘子且给下官一日期限整理,至多明日便可把账册处理妥当。”
陈皎点头,“如此甚好。”
说罢又问起当地的特色,好吃的或好玩的,想消遣一番。
刘县丞忙一番介绍,陈皎听得很认真,让他紧绷的心情得到纾解。
一行人并未在县衙耽搁得太久,陈皎趁着天气好,去了一趟城郊。
南方丘陵地带,大山多,不比北方平原。因着这些年南北交融,不论是手工还是人文,都得到飞速发展。
这边普遍以种植水稻为主,年产量并不高,亩产不过两三石,也就是两三百斤,且还是风调雨顺,深耕细作的前提下。
若是自家的地,扣除缴纳给官府的三成税收外,余下的才是口粮。
若是佃户,那就更艰难了,不仅要扣除税收,还得扣除租子,能得四成都不错了。
从古至今,不论在什么时候,底层老百姓都是被剥削的阶层。
县城周边有不少村庄,陈皎等人扮成普通踏青的百姓,身穿布衣,走进田间地头。
一些村民挽着裤腿,弯腰在田里栽早稻,瞧见这群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应中似乎不太明白陈皎为何来此地,捋胡子道:“老夫心中困惑,九娘子何故差刘县丞整理户籍和田地?”
陈皎眺望远处的山峦,回答道:“户籍,可看清一县的人口构成;田地,则可窥见该县的土地兼并。
“倘若此县老少青年皆有,田地也各有其主,那当地老百姓的日子多半还凑合。反之,则糟糕透顶。”
吴应中点头道:“此言甚有道理。”
徐昭忍不住插话问:“看清楚这两门有何用处?”
陈皎挑眉,“用处可大了。”
她并未细说其中的原由,倒是一旁的吴应中心中诧异,没料到她居然对地方的行政一针见血。
一行人惬意闲游,陈皎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有心走访乡里,在村头一农户家讨碗水喝。
那妇人倒是个热心肠的,端出方凳来叫他们坐。
她的婆母则有些胆小,抱着孙子警惕地打量这群人。
现下家里头的男人下地去了,公爹是石匠,在外干活,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
陈皎特别关心村里的田地情况,随口问了一嘴。
妇人是个健谈的,八卦道:“咱们村里地最多的是村尾的秦家,祖上留下来一百多亩地,这两年陆续卖了不少。”
陈皎好奇问:“何故卖掉了?”
妇人一边缝补衣物,一边说道:“前两年他家的独子闯了祸,吃醉酒打伤人,入了大狱。”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
马春好奇插话问:“打伤人就要卖田产吗?”
妇人摆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伤者是隔壁村的,胳膊骨折了,养了几个月便好的。
“不过当时秦家态度不好,那边报了官,秦小郎君入了狱,秦家赔了不少钱。”
陈皎问:“秦小郎君入狱还没出来吗?”
妇人露出微妙的表情,“进去的肥羊,哪有这般容易放出来的?”
陈皎:“……”
吴应中听到这话,也不禁八卦起来,“合着坐牢还有门道儿不成?”
妇人微微停顿手上动作,“嗐,里头的门道儿可多着呢。秦家自个儿都说了,那大牢就是个无底洞,悔不当初。”
坐在树荫下的婆母忽地提醒道:“三娘莫要碎嘴。”
妇人不以为意,“这事儿村里头都知道,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这一说,陈皎等人全都露出八卦的表情。
坐牢还能坐出什么花样来?
见众人兴致勃勃,妇人同他们唠起中间的猫腻,说道:“我听秦家说了,那大狱里头也分了三六九等。”
陈皎:“此话怎讲?”
妇人严肃道:“听他们家说,如果家里头条件好些的,愿意使钱银与狱卒,关押的牢房就有窗,人数也少些。
“若条件再好的,则分给单间关押,不仅如此,伙食也好上许多。
“若是家里头穷,使不出钱银的,便只有关到大牢房。听说多的时候有几十人,吃喝拉撒都一个地儿。
“人多了,总免不了磕碰,有人受不了,就会求狱卒通知家里人想法子走门路。
“像秦家,小有家底,且秦小郎君又是独子,哪里受得了苦头,这才一回又一回往牢里砸钱银。”
众人听得乍舌,这狱卒可是肥差。
马春也长了见识,调侃道:“那牢里头可得盼着有人进去才好,这样才能生意兴隆。”
这话把妇人逗笑了,摆手道:“咱们平头老百姓最怕官了,谁若是摊上了官司,那可不得了,甭管大小,不死也得脱层皮。”
吴应中抨击道:“这委实不像话,不论犯事轻重,皆论钱银求待遇,还做出一门营生来了。”
妇人:“这位老丈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以前我们哪知里头的门道,还是从秦家那里听来的,他家可深受其害。”
人们就坐牢这门营生七嘴八舌议论。
陈皎不禁生出些许感慨,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情形有些熟悉,因为清朝的方苞曾作《狱中杂记》,讲的就是大狱里头的万象。
跟妇人讲的情形相差无几。
有道是真正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那帮狱卒简直是个人才,搞出群租房和公租房的概念来。
陈皎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门营生是可以财源不断的,只要有人进来,就有羊毛薅。
钝刀子割肉细水长流,可比一次性捞钱滋润多了。
一行人在院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路上马春说道:“这县衙可真够黑的,照这么一来,大牢里永远都不会缺人。”
徐昭不以为意,背着手接茬儿道:“倘若当官的就靠俸钱,只怕都得去喝西北风。
“你也不想想一个衙门若要周转,手里头养着上百的书吏、车马、差役、伙食,哪样不要钱?
“要知道上头发放的那点俸钱是定了人数的,额外超出的全靠县令自己捞来补贴。
“这还算不得什么,一些新上任的,刚去地方就欠了一屁股债,哪怕知道是前任留的窟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自个儿想法子填了。
“一层剥一层,已经是官场里心照不宣的规则了,没什么大惊小怪。”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平静,对这个腐朽的王朝早已看透。
陈皎却听得触目惊心,照这么个套路玩下去,惠州迟早得完蛋。
“徐都尉你可莫要唬我,咱们惠州都这般黑吗?”
徐昭冷哼,“九娘子问问吴主记,他年纪大,看的事情多。”
陈皎看向吴应中,他没有吭声。
算是默认。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应中忽地问道:“九娘子来魏县是为种地,老夫实在不解,你要如何种地?”
陈皎默了默,“你猜。”
吴应中:“……”
徐昭心中也憋着疑问,却未问出来。他和吴应中对视,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调一百兵来呢?
肯定是要搞事的。
第二天下午刘县丞把魏县的户籍和田地档案送到官舍,供陈皎查阅。
马春看着几只木箱,不由得头大,问道:“合着小娘子是要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看完呐?”
陈皎揭开箱盖,看着存放得整整齐齐的蓝皮账册,吩咐道:“去把徐都尉和吴主记寻来,我一个人看不了这么多。”
马春应是。
待她退下后,陈皎随手捡起一本户籍登记翻阅。
昨日大狱里头的情形就已经让她长了见识,她还想看看魏县还有什么惊喜等着她。
没过多时徐昭二人被请了过来,陈皎已经在翻魏县田地记录了。
吴应中行礼道:“不知九娘子有何吩咐?”
陈皎头也不抬,说道:“你们也一起来翻翻,替我寻县里田地最多的户主。”
徐昭好奇问:“找这个作甚?”
陈皎不答反问,“昨日吴主记不是问我要如何种地吗,我的地就在那些大户里头。”
此话一出,吴应中心头一惊,眼皮子狂跳道:“九娘子莫不是要动当地的士绅?”
陈皎抬头,笑了起来,“合着田地最多的户主就是他们呐?”
吴应中没有答话。
陈皎:“劳二位替我找找大户,我自有用处。”顿了顿,“徐都尉空闲的时候差两人出去打听一下当地的名人,咱们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徐昭听着不对味,“什么叫不能空手而归?”
陈皎:“我大老远领了一百兵,怎么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呢?”
徐昭:“……”
陈皎似乎有些小期待,搓手道:“我爹只给了我五十兵,另外五十兵的工钱还是我自个儿掏腰包呢,我总得找点补贴。”
听到这话,徐昭心中腹诽,天下乌鸦一般黑。
吴应中则汗颜,调侃道:“合着九娘子是要从衙门里捞钱银不成?”
陈皎摆手,“昨日徐都尉都已经说了,衙门养这么多人也不容易,我不能趁火打劫。”
徐昭:“……”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心情复杂。她既然吩咐了差事,他们只得规规矩矩坐下来翻找大户。
这活计可不轻松,全县有一千七百来户,耕地面积约六万亩,需要极大的耐心去核查。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都在查阅户籍和田地。
衙门的郑县令摸不清楚他们的目的,私底下召集当地的士绅们开了个小会,商议应对之策。
这期间徐昭也派亲信打听当地有名有姓的人物,甭管名声好坏都行。
陈皎原本想拿士绅开刀,撕出一条口子来。哪晓得她还没动手,自己人就闯出了祸端。
这个时代的官兵跟现代的人民子弟兵是没法比拟的,他们甚至比土匪强盗更招人厌。
不 仅纪律松散,行军途中掠夺常有之,就算徐昭已经严加约束,还是捅了篓子。
起因是有几人偷偷去柏堂寻乐子,途中相中一良家女子,将其捉去狎玩。
事后那女子寻了短见,被及时救回,家中兄长是个莽撞的,咽不下这口怨气,豁出去告到官舍。
这事被胡宴压了下来,舍了些钱银打发。
不曾想那男儿是个硬茬犟脾气,硬是把事情捅到了陈皎这儿来。
当时她外出办事,那男子拦路跪求讨要公道,高声大呼女菩萨,吸引了不少行人观望。
陈皎的马车被迫停下,马春皱眉问:“你是何人在此嚷嚷?”
男子鼻青脸肿,忙用官话回道:“草民张元斌,恳请九娘子主持公道,为我妹妹张芸伸冤!”
马春不耐烦道:“你有冤屈去找衙门,我们九娘子不审案。”
张元斌激动道:“衙门管不了州府里的官兵,我妹妹被他们奸污,寻了短见,张家求助无门。
“九娘子你是惠州的女菩萨,草民冒死恳求,管上一管!”
听到他的诉求,周边的路人纷纷顿足窃窃私语。
陈皎撩起马车帘子,不耐问:“徐都尉,可有此事?”
徐昭对这类事见怪不怪,应道:“暂且没听说。”
陈皎不愿底下人败坏自己的声誉,吩咐马春把那人带去找吴应中,等她回来了再过问。
马春应是,走上前道:“你别拦路,跟我来。”
跪在地上的张元斌连忙起身让道儿,马车继续前行。
边上的百姓小声议论,都觉他作死,因为底层百姓素来都是人人践踏的份儿,吃了亏把事情掩下忍一忍还能风平浪静。
如今闹出阵仗来,只怕往后一家子都不安宁了,实在不应该。更何况招惹的还是官兵,那结果可想而知。
这不,马春也觉张元斌是个蠢的,边领着他去往官舍,边说道:“你这郎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来找官家的麻烦?”
张元斌没有吭声。
马春看他鼻青脸肿的,已经猜到了什么,问道:“可是被人打了?”
张元斌憋着一口气道:“不曾,是自己摔的。”
马春压根就不信,她既觉这人脑子不灵光,又佩服他敢豁出去跟官家叫板。
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把他领到吴应中那儿去,马春把情况细说一番。
吴应中还算有点良知,问道:“张郎君妹妹现在可安好?”
张元斌回道:“回主记的话,捡回一条命,但受到了惊吓,见人就发疯。
“那帮官兵不知轻重,她浑身都是伤,爹娘瞧着就落泪。草民咽不下这口恶气,豁出性命来讨公道,受了他们一顿打。”
吴应中沉默了阵儿,吩咐仆人道:“去把胡伯长请来。”
仆人应是。
胡宴官职百夫长,底下官兵干的事情他肯定晓得。
没过多时胡宴过来,张元斌见到他显然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后退几步。
吴应中瞧出了端倪,问胡宴是否知道军中官兵奸淫良家女的事情。
胡宴倒也没有隐瞒,点头道:“知晓。”
吴应中皱了皱眉,差人把张元斌请下去回避,继而问起胡宴详细情况。
胡宴知道事情闹大了隐瞒不了,轻描淡写道:“那几个孙子去柏堂吃醉了酒,确有欺负一位良家女,事后有给钱财打发。”
吴应中也知道官兵们是什么德行,问道:“为何不把事情给压下?”
胡宴皱眉,“已经压了的。”
吴应中:“那何故捅到了九娘子跟前来?”
胡宴没有吭声。
吴应中头大问:“徐都尉可知晓此事?”
胡宴摇头,“他不知。”
吴应中没好气道:“一群老大粗,定是你们没有安抚到位,才让张元斌豁出去闹到这儿来。”
胡宴不以为意,“又没闹出人命。”
这态度令吴应中脑壳大,埋汰道:“动动你的脑子,陈九娘是女子,现在张元斌为自家妹子舍命求公道,求到她这儿来了,你以为她会如何处理?”
这话把胡宴问愣住了,后知后觉道:“她又当如何?”
吴应中真有些受不了这群武夫,嫌弃道:“民间皆称九娘子为女菩萨,你们坏了她的名声,那几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听他这一说,胡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吴应中继续道:“倘若是寻常人,多半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九娘子身为女子,遇到奸淫之事,会是什么态度?
“且张元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告发,定已引起百姓议论,若九娘子视若无睹,名声受损,她可忍得下?
“你最好叫底下的官兵把皮绷紧点,勿要出去惹是生非,陈九娘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胡宴沉默不语,他知道陈皎的底细,敢杀人埋尸,为讨兵还敢自伤,可见是个狠角色。
不出吴应中所料,中午陈皎办完事回来,清问此事。
吴应中不敢隐瞒,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形细细讲述一番。
陈皎让马春把张元斌叫来问话,张元斌已经没有退路,一五一十说起事发经过。
陈皎倒未露出愠恼,只沉吟片刻,方道:“马春,你领人去把张芸寻来,让她来指认。”
马春应是。
待她和张元斌退下后,陈皎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徐昭道:“徐都尉以为,此事要如何处理?”
徐昭是大事化小的态度,回道:“可罚军棍惩治。”
陈皎又看向吴应中,“你呢,吴主记?”
吴应中:“看九娘子的意思。”
陈皎缓缓起身,说道:“让胡宴把所有兵都叫到校场去,我要训话,顺便把那几个渣滓给处理了。”
吴应中眼皮子狂跳,徐昭皱眉道:“九娘子何必大动干戈?”
陈皎挑眉,抬了抬下巴道:“军棍这东西,一个不慎是会打死人的,我又不打人,徐都尉心疼个什么劲儿?”
徐昭耐着性子劝道:“此事可大可小,九娘子何必……”
话还未说完,陈皎就发出灵魂拷问:“徐都尉既然这般大方,那我把你妻女赏给底下的士兵狎玩,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徐昭额上青筋暴跳,懊恼道:“请九娘子慎言!”
陈皎板脸道:“你不乐意?”
吴应中怕两人吵起来,连忙劝徐昭少开口。
他铁青着脸,怒目圆瞪,显然被气得够呛。
陈皎则面目阴沉,一双眼里写着阴鸷的杀戮。
徐昭还想说什么,被吴应中推了出去,劝他道:“徐都尉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徐昭不服气道:“简直岂有此理,她还讲不讲道理了?”
吴应中头大如斗,把他拉到门口,“你少说两句,那几人就别再保了,你是保不住的。”
“不是,你看她那猖狂样……”
“少说两句,外头都在议论此事,若不把民怨平息,迟早得捅出篓子来。”
徐昭心有不甘,气恼道:“多大点事,又没闹出人命来,何必这般折腾?”
吴应中焦头烂额道:“事情确实不大,可是底下没处理好,闹出了民怨,坏了九娘子的名声,这事儿就没法大事化小。
“徐兄弟你怎么还悟不明白呢,今日那几人撞到了枪口上,替死鬼是做定了的。”
徐昭欲言又止。
吴应中是聪明人,早已看明白陈皎为何要拿士绅开刀,皆是为收拢民心。
现在那些官兵坏了事,多半难逃一死,谁都保不住。
另一边的马春亲自走了一趟张家。
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街坊邻里见马车停在路口,不少人好奇窥探。
张元斌引着马春去自己家。
张家二老好不容易才把张芸安抚好,得知马春受命前来请张芸去指认,张老儿情绪激动道:“事已至此,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脸!”
张母怕女儿受到二次伤害,红着眼眶道:“我儿命苦,你们就放过她罢。”
张元斌不甘心这事就这么算了,恨声道:“阿娘,秀娘的事怎么能算了呢,我这个做兄长的,豁出性命也得替她讨回公道!”
张老儿愤怒道:“孽子,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眼见一家子要吵起来,马春插话道:“张郎君且先出去,我与二位细说。”
张元斌欲言又止,马春朝他挥手,他只得无奈地出去了。
马春耐着性子道:“两位老人家,我们九娘子知晓了秀娘的遭遇,很是同情,特地差我来请她去指认那日侵害她的凶手。
“你们且放心,九娘子既然做了这个主,定会替张家讨回公道,也不枉张郎君豁出性命去告发。
“倘若今日你们选择回避,那秀娘就只能白受其害,若要把侵犯她的凶手惩治,需得她指认。”
张老儿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脸。”
马春:“秀娘她没有错。”停顿片刻,“张郎君倒是个血性汉子,虽鲁莽了些,到底也是为秀娘讨公道。”
张母小心翼翼试探问:“九娘子真的愿意替秀娘做主吗?”
马春点头,“她既然发了话,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张母进屋去看女儿。
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没有后退的余地。
一家子原本还犹豫,马春同情张芸的遭遇,给他们出主意,“这事闹得太大,日后你们多半没法继续在魏县待下去了。依我之见,还是离开为好,哪怕是投奔亲戚也行。
“事后我向九娘子讨一笔钱银给你们安身立命,便把这事儿忘了,总得往前看。”
张母抹泪道:“我儿命苦啊。”
马春也很无奈,“这世道的官与兵,哪个不是横行霸道的?
“若是北方,胡人屠城,女人被当成两脚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咱们南边还好许多,虽有不公,好歹能活下去。但平头百姓,说句不好听的,人如蝼蚁,命如草菅。
“这事九娘子不知情,现在愿意做主撑腰,若处理得公道,你们便作罢,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她一番好言劝说,既现实又冷酷,最后一家子权衡,张芸愿意出面指认。
张母陪同一并前去,那时陈皎已经在校场上了。
带来的所有官兵都顶着骄阳站在校场里,陈皎则站在青伞下,一旁的徐昭板着棺材脸,很不痛快的样子。
陈皎指了指胡宴,让他去把犯事的几名官兵拎出来。
胡宴却站着不动。
这群大老爷们是不服女人管束的,只要徐昭没有开口,他们决计不愿受制于妇人。
陈皎二话没说,走下台阶朝胡宴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并未懊恼,反而还咧嘴笑。
底下的官兵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时他们看陈皎的眼神就跟看自家后院里养的婆娘似的,压根就没把她当回事,更别提威严。
于他们而言,这个娇女是个祖宗,只需供起来就是,至于让他们听话,那还需要点本事。
不止底下的官兵们如此,徐昭持同样的态度。
吴应中知晓武夫的脾性,料定陈皎压制不住他们,哪晓得她居然掏出一枚淮安王的玉令牌。
“徐都尉,我爹淮安王的令牌可使唤得动你们?”
徐昭没料到她玩真格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们,顿时露出微妙的表情,就连胡宴都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陈皎手持玉令牌,再也不装淑女了,骂骂咧咧道:“一群狗东西,在老子跟前耍威风,你们家里头养的妻儿老母还要不要了?”
众人默不吭声,气势怂了许多。
徐昭忙打圆场道:“九娘子勿恼,方才只是玩笑。”
陈皎柳眉一横,啐道:“我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心思,欺负我一介女流,把你们这帮武夫不得法,是不是?”
胡宴见她动了怒,也赔笑道:“九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属下绝不敢有半点不依。”
陈皎冷脸道:“胡伯长言重了,我陈九娘一介后宅女郎,哪里使唤得动你们这些大爷?”
胡宴挨了怼也不敢吭声。
陈皎环顾众人,鄙夷道:“你们这帮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欺负弱质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汉?
“若这般有能耐,当初还像丧家犬似的南逃作甚?
“诸位若有血性,便去跟北方的胡人叫板去,窝在这儿欺负手无寸铁的良家女,老子都替你们臊得慌!”
那时她痛骂的声音不大,却如一根钢针扎进所有人的心里,满腹憋屈。
全场鸦雀无声,吴应中面露肃穆。
陈皎重新回到青伞下,娇小的身躯里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她审视全场,再次开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有种的,便自个儿站出来领罪,若不愿意站出来,大家一起挨罚。”
底下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选择了抱团。
陈皎被气笑了。
徐昭怕收不了场,朝胡宴使眼色。
胡宴只得走到人群里,把犯事的四人踢了出来。
那四人的骨头挺硬,想着大不了挨军棍便能作罢。
不曾想,陈皎杀人诛心,手段歹毒至极。
待张家母女到场,张芸不愿露面,用幕篱遮面,指认了四人。
陈皎问:“可还有他人?”
张芸胆怯地摇头。
陈皎做了个手势,母女被送了下去,她看向犯事的四人,说道:
“我陈九娘生平最恨奸淫掳掠之事,你们四位嫖娼我不拦着,但光天化日之下奸淫良家女,无视我朝律法,罪不可赦。”
说罢看向徐昭,“徐都尉,你说,该如何施刑处置?”
徐昭还是那句话,“杖打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陈皎却道:“我不打他们,只需没收作案工具便可。”
此话一出,徐昭面色一僵,底下的四人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吴应中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
其中一人受不了了,愤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陈皎厉声道:“好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敢问,你奸淫良家女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屈辱?!
“你们这帮孙子,拿着百姓缴纳的税收,不去保家卫国,反倒干着奸淫他们女儿的勾当,这等畜生行径,该不该杀?!”
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在某一瞬间,吴应中的内心备受触动。
徐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汗颜地选择了沉默。
犯事的士兵似乎这才开始害怕了,陈皎冷酷道:“来人,拖下去施刑!”
众人垂首,无人愿动。
陈皎怒目道:“拿刀来,老子亲自阉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