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有多开心, 第二天就有多难受。
章韵宜慢吞吞地返校,还没到六点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一次依然是整个高中只有高三提前收假,校园的主道上都没几个学生,但只要经过他们身边,就能听到非常优美的中国话——
“我去,高三生是不是犯了天条?”
“原来我是人啊, 我以为我投到了畜生道哎。”
嘿嘿, 那我这个要经历两次高考的绝世大冤种算什么呢?
想到这里,章韵宜更是深吸一口气。其实还有半年就来的高考对她来说已经没那么可怕, 她真正担心的是,如果她考得太差, 差到爸妈会在家里嗷嗷哭, 那等待她的可能是复读。
她章韵宜就算是死, 也绝不接受三次高考这种可怕的命运!
只要学不死,她必要往死里学!
她加快步伐,像是踩上风火轮般,往宿舍飞奔,准备放下妈妈给她洗了又晒干的棉袄就去食堂,一进宿舍,差点撞上了周安琪,周安琪嘴里咬着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我给你们带了肉松面包, 放你床上了啊。”
“琪宝,谢了!”
“说了不要这样叫我啊!”
“你明明很喜欢,不要狡辩。”
周安琪带着一身鸡皮疙瘩, 飞快走了。
等她走了,整个宿舍就只剩正在叠衣服的戴佳,章韵宜放下厚棉袄,亲热地凑了过去,“佳姐,你今天来得好早哦!”
确实,如果说周安琪是上学积极分子,那么戴佳就是整个宿舍最不积极的,每个星期天都是最晚到的。
“嗯。”戴佳笑笑,“你吃了吗?”
“没呢,肚子都饿扁了。”章韵宜兴冲冲地跟她说,“我们去食堂吧?”
“好。”
两个女生锁上门,手挽手走出宿舍,外面寒风凛冽,章韵宜紧了紧围巾,下台阶时见戴佳没戴围巾,手也冰冷,她赶忙停了下来,将耳罩取下,笑盈盈地给戴佳戴好,“太马虎了吧。”
戴佳怔怔地看着她。
本来都快没了知觉的耳朵,也感觉到了温暖,是章韵宜的体温。
两人往食堂的路上走,戴佳今天话很少,章韵宜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笑,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取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派大星,“我还说你马虎,我更马虎,差点忘记了,看,我说了我肯定能抓起来送给你的。”
答应朋友的事,她可从来都是会做到的。
猝不及防的,派大星被塞到了戴佳的怀里,她低头看着,慢慢收紧手指,将这个公仔抱得很紧,忍了许久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
章韵宜正在拉好拉链。
戴佳哭得很安静,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天色太黑了,过了一会儿,章韵宜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的好朋友在无声流泪。
她愣住了,急急道:“佳姐,你,你怎么了?”
这句话,仿佛击溃了戴佳的心墙,她从无声到哽咽,却还是尽力地压抑着哭声,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将派大星都打湿了。她太难过了,可是她说不出来了,就好像有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哭不出,笑不出。
章韵宜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知所措,因为哪怕是上辈子,她们认识多年,也从来没见过戴佳这般伤心过。
主路上时不时就有学生经过。
有人好奇回望,章韵宜只好牵着戴佳的手,带她去了安静的地方,学校这么大,肯定有能够包容戴佳难过的地方。
章韵宜也从一开始的迫切想知道原因,到了沉默。
她从戴佳身上感受过真挚的友情,那时候她跟戴佳抱怨,说自己糊穿地心,都没粉丝,可怜死了。
第二天深夜,戴佳就像是穿过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出现在了横店。
朋友是什么。
是在自己难受到嚎啕大哭时,默默陪伴着的人。
她觉得戴佳这样的状态,是没办法上晚自习的,一边从书包里拿纸巾,一边用手机给陈阔发了条短信:【班长,我想跟你请个假,我跟戴佳都不去上晚自习,有点事。】
没等陈阔回复,她将手机放回口袋。
戴佳哭得直不起身,还是将派大星抱得很紧,好像那是她唯一的支撑,章韵宜为她挡着风,不忍心看她这样难过,背过身,鼻子也感到酸涩。
她不知道戴佳遇到了多么不好的事。
满脑子的搜刮,也找不出半点回忆来,戴佳是个情绪特别稳定的人,她的稳定根本不逊于陈阔,总是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好各种事情,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束手无策。
章韵宜担心她会冷,也跟着蹲下来,伸手,抱着她。
今天她穿的羽绒服很厚,穿上就像刚从烤箱出来的面包,她希望能够给朋友一点温暖,不要在这个冬天感冒。
过了许久,戴佳的眼泪也收住,她没说话,章韵宜摸摸她的脸,泪水被寒风吹干,冰冰凉凉的,“我们去那儿,现在没人。”
…
两人来了另一个办公楼。
整个学校只有高三组的几个老师上班,这里很安静,只有她们走进去时廊道的声控灯亮了,也顾不上楼梯台阶很脏,她们坐着也靠着,章韵宜感觉到口袋的手机振动,拿出来一看,是陈阔的短信。
他发了好几条——
【好。】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没事吧?】
戴佳头靠着墙,正在出神,目光涣散。
章韵宜心里也闷闷的,她垂头,用都快冻僵的手,很缓慢地编辑消息打字:【没事,我跟戴佳就在学校里,说不定等会儿会回教室,或者回宿舍,别担心。】
那头的陈阔秒回短信:【好,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章韵宜收起手机,呵出一口热气,见戴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轻声问道:“是你家里出事了吗?”
“……不是。”戴佳痛哭过一场,声音沙哑,“对不起,昨天骗了你,不是我家里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章韵宜愣住,“你自己的事?”
突然,那一支粉色的口腔喷雾猛地钻入她的脑海中,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戴佳,“你……”
她没办法怀疑。
因为戴佳的感情线她知道,在不久后,戴佳会在大学里碰到周锐,他们不同系,却是一个社团的,日久生情,从初恋走到婚姻,感情恩爱,羡煞旁人。
她根本就不知道在戴佳的人生中,还出现过另一个人。
“嗯。”戴佳静静地点了下头,“没告诉你,是怕你会笑我。”
因为那个人成绩很差劲,是别人眼中的坏学生,她担心跟好朋友说了,好朋友会笑她,还会生气,但她不想听到任何否定她感情的话语,所以她就瞒着,死死瞒着,对再要好的朋友也不肯轻易吐一个字。
“那昨天是怎么回事?”章韵宜拉过她的手,揣进口袋里。
戴佳的眼里又蓄满了眼泪,她咬了咬下唇,“昨天……我想去找米馨,看到了一个人背影跟他很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跟了上去。”
然后看到了那个说喜欢她的人,牵着另一个女生的手。
章韵宜比她更愤怒,“如果你告诉我就好了!”
可是追问她哪个死渣男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她也不肯说。
“怎么还护着他啊!”章韵宜也急了。
“不是。”戴佳强颜欢笑,抱紧怀里的派大星,“只是觉得没有意思,其实他也没有跟我说什么,我们也没有谈恋爱吧,我就是很不解。”
为什么可以一边说喜欢她,一边又伤害她。
这是喜欢吗?
她茫然,她不解,情窦初开以来,构建的花园被摧毁了个彻底。
章韵宜立刻生气说道:“不要去想他是怎么想的,那不重要!他伤害了你,他让你难过了,那他就不是好人。”
是垃圾!
戴佳听着,“我知道。”
章韵宜看着这样好像被人抽走灵魂的朋友,她仍然在拼命回忆,上辈子肯定也发生过,只是她忽视了。她奋力地在大脑回收站里翻找,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可能与之有关的细节。
那时高考已经结束,她在外面旅游,乐不思蜀,有一个晚上,戴佳给她打了电话,但她没听到。
等她看到未接来电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她马上回电问戴佳有什么事,戴佳说没事,只是想约她看电影。
是这样吗?
那个时候,戴佳是怎么好起来的。
一个人躲着哭,是不是很难受。
她心里闷闷的,她好像是个很粗心的朋友,竟然都没发现戴佳遇到过这么糟糕的事。
本来很伤感的氛围,不知道是谁饿得肚子开始咕咕叫。
咕咕咕——
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肚子在叫,或者都在叫,太饿了。
她们对视一眼,戴佳破涕而笑。
不管发生多么难受的事,身体也会发出提醒跟警示,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照顾自己。
校园里呼啸寒风拍打着树枝,也飘起了细雪,两个女生走在路上都没有说话,食堂的师傅基本上都下班了,她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来了超市,外面也有椅子,章韵宜双手捧着泡面桶在取暖,小心地喝了口热汤,顿觉满足,她侧过头看向戴佳,目光柔软,“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是。”
“嗯?”戴佳不明所以,她眼睛还是红肿的。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章韵宜笑,“她那时候应该也很难过,找不到人说话,但她挺过来了。”
“会好起来吗?”戴佳很轻地问,是问章韵宜,也是问自己。
“会的。”章韵宜笃定,“你跟她一样,你们都一样,非常厉害。”
戴佳也学着她,喝了口热汤,原本好像漏着风的胸口也暖了些,勉强一笑:“那我比她要幸运。”
章韵宜垂下眼睫,闷闷地应了,用叉子戳中卤蛋,跟谁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
正在她吃泡面时,羽绒服口袋里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她险些噎住,将泡面放一边,掏出手机,见是陈阔的来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摁了接听键,“喂?”
陈阔拿着把伞走出教学楼。
晚上气温本来就低,再加上开始飘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很快融化成水珠,“是我。下雪了,你们回宿舍了吗?”
“还没有。”
章韵宜顺便用口型告诉戴佳是班长的来电,“不过快了。”
“在哪?”他问。
如果是别的班委,章韵宜肯定会敷衍过去,比如已经到了宿舍楼下,但电话那头的人是陈阔,那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她坦白回道:“在超市这边吃泡面,吃完了就回去的,不要担心啦。”
“行,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后,章韵宜跟戴佳开玩笑,“班长要过来,他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干坏事去了吧,比如一时愤怒关学校电闸什么的哈哈哈。”
这话是她今天返校时听到的。
那几个男生还在商量这样操作的可行性。
戴佳抿了抿唇,吃泡面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些心不在焉,她心里很抗拒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
章韵宜过去不懂,现在却懂了。后来的那些年里,戴佳一次都没有提起过那个人,她是想彻彻底底地斩断,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
“放心,”她一脸正色,“这件事我谁都不会说,我要是说了,就让我这辈子再也抓不到一个娃娃。”
戴佳想起昨天她被娃娃机气得跳脚的模样,眉眼带笑,打趣道:“这个……会不会太毒了?”
“非常毒,所以我只对你做这种保证。”
…
路上都没什么人,远远地,章韵宜就看到了朝着超市这边奔来的陈阔,她也不想他看到戴佳眼睛红肿的模样,干脆放下泡面,冒着细雪迎了过去。
陈阔从收到她的短信开始就紧绷着的神经,此时此刻终于得以放松。
章韵宜看他拿伞却不撑,顿时恍然大悟,猜到他是特意来送伞,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不远处的戴佳吃了半桶泡面后又没了胃口,抱着派大星看向这边,路灯下,男生急急忙忙地撑开了伞,保持着距离,伞都是朝女生倾斜。
“没事吧?”
陈阔犹豫再三,还是抵抗不住对她的好奇心,低声问道。
到了高三,请假的同学并不多,她上一次体育课请假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那么这一次呢?
他的视线克制地在她脸上游移,除了鼻子有些红,别的都还好,应该没有生病。
“没事。”
不过章韵宜还是觉得她应该给一个像样的理由,这次两个人同时请假,陈阔之所以没有问太多就批,也是看在他们关系还不错的份上,她停顿几秒,支支吾吾地,“期末考试要到了,我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佳姐她也是看我不开心,就想陪我聊聊天,嗯……就这一次,下次不会了。”
陈阔愣住,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担心弄巧成拙令她更不开心,于是也只能沉默。
“我们吃完泡面就会回宿舍的,好冷。”
章韵宜抬起手,将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边上还有一圈白色的绒毛,她仰脸看他,轻笑,“班长,你快回去吧,伞也不用的,我们有帽子,回去后用吹风机吹一吹就好。”
陈阔嗯了声,却还是坚持将伞给她。
两人你推过来我推过去,她实在没办法了,不再拒绝,只好握住伞柄。
陈阔见她确实没事,转身要往教学楼走,现在还没下课,他不能出来太久,然而走出几步后,他又停下,在她困惑的目光中,他大步重新回到她面前,微微俯身,认真道:“不开心不是错,可以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