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顿饭算得上是有滋有味。

只不过吃完饭,他们就分开了。

阮雾回工作室,陈疆册无所事事,打开手机。

他手机里有几十通未接来电,只不过因为他设置了飞行模式,一个电话都没打进来。而来电是家里的电话,想都不用想,是陈禹信发现自己被拉黑后,不识趣地用家里的座机狂轰乱炸陈疆册。

陈疆册向来示陈禹信为空气,他答应替陈禹信追回那笔钱,不是因为他慈悲心善,而是因为老爷子看自己的亲儿子成日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的心烦,于是让陈疆册出面,追回那笔钱。

陈疆册调查了几日,事情有了眉目。文念携款潜逃,逃去了澳洲。

他已查清她所处的具体地址,联系了国际警察和律师,一同过去逮捕她。

飞行模式解除后,手机又响起来电提醒。

不是陈禹信,而是陈禹信的前妻,陈疆册的亲妈刘白女士。

陈疆册走去衣柜前,他在酒店住的每套套房,都会备有他的衣服。他变穿衣服,边和刘白通话。

刘白此通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告知他一件事:“我准备把那套房子翻修一下。”

陈疆册问:“哪套?”

刘白说:“我的嫁妆。”

意识到她指的是陈疆册曾带阮雾住过的房子,他动作顿住,“怎么突然要翻修?”

“今年下半年我打算接你外公外婆过来住,我想安排他们住这套房子。二十多年前的装修,当时没安装地暖,南城的冬天湿冷,老人家可能吃不消。”刘白的理由很正当,很合理。

陈疆册反驳的也很有道理:“装地暖是件大工程,要把整屋的地板都给掀了。我差人来装暖气片就行,效果和地暖没差多少。”

“我的意思就是,整屋重装。”

“我不赞同。”陈疆册问她,“您在哪儿?”

“快到家了。”

陈疆册向来了解他这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母亲,当即说:“我过来之前,希望您别对这套房子做出任何的改动。”

刘白哼笑了声,不咸不淡地说:“这是我的房子,疆册。”

陈疆册极度沉静,说:“你早就过户给我了,户主写的是我的名字。”

刘白与陈禹信的感情,很早的时候就名存实亡。

刘白过于强势,陈禹信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原本这俩互补的组合,在热恋期被称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随着刘白的事业越做越大,她越来越忙碌,生下陈疆册后,抱他的次数可能不超过十次,她全身心都投在工作中。陈禹信对此很不满,二人常为此事吵架。

陈禹信说刘白眼里只有钱,错过她儿子的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错过满月酒、周岁宴。

刘白反斥,不工作怎么养活一家子人?你别以为你爸给你的那点钱够咱们一家三口的开销,你每天吃的海鲜都是空运过来的,牛肉都是顶级和牛。家里一个月的日常开销,都要三十万,我不工作,咱们只能喝西北风。

陈禹信被说得面红耳赤,他说,“那我去上班,你在家里带孩子。”

刘白冷嘲道:“你上班?你一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去哪里上班?你觉得哪个公司会养闲人?”

陈禹信说:“你是不是一直以来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一事无成,像个废物?”

吵起架来,自然是什么难听话都能一股脑儿地从口中说出来。

更何况,他们已经对彼此积攒了太多的不满。

刘白说:“我当初就是被你这张脸蒙骗了。”

陈禹信:“你这个老女人,我告诉你,我能和你结婚,才是昏头了。以我的条件,外面有一大把年轻小姑娘求着和我结婚。”

或许每段姐弟恋里的姐姐,对“老女人“一词都是极度敏感的。

刘白也撕破了脸,很不给面子地说:“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地追我的?我拒绝了你多少次,是你厚脸皮一次又一次来找我的。什么银行老总的儿子,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呢,银行的人听你的话吗?吃软饭的软饭男。”

“……”

“……”

在陈疆册的记忆里,有太多类似的对话了。

他渐渐对父慈母爱失去了兴趣,每每听到他们的争吵,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笑。

后来,他十八岁成人礼,刘白错过了他许多个重要日子,却没错过这一天。

刘白问他,你想要什么礼物?

她双手空空,什么都没准备。陈疆册知道,她是被临时通知的。

陈疆册说:“景区的那套别墅,您把它给我吧。”

那套别墅是南城第一批别墅,建于上个世纪90年代,年岁和陈疆册差不多。

陈疆册的成人礼,收到的家族信托资金,都能买下市中心的别墅区。所以刘白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想要景区的那套闲置的别墅。但她还是答应了。毕竟那套别墅,她也没怎么住过,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个摆设。

刘白不知道原因,但陈疆册心里清楚,他为什么选择这份礼物。

——他十三岁那年,发小们都是本性无法无天的富二代。青春期,正是热衷尝试一切新鲜事物的年龄,陈疆册虽玩世不恭,但最起码还将法律放在眼里。可他们不一样。

他们偷偷将家里的车开出来,并且在喝酒后,提议飙车。

那年酒驾还未列入法律。

陈疆册喝酒喝得头晕,他没有参与他们的飙车提议。

他出了酒吧,夜风凉飕飕的,吹得他清醒了几分。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发小开车,撞了个人,四个轮子将那人碾压至地面。车子失控地撞向路边的一家商铺里。玻璃橱窗分崩离析,玻璃渣子飞溅在空中,砸伤了不少人。

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尖叫声。

没多久,警察过来,将人带走。

120也过来了,宣告被撞的人当场死亡。同时受伤的还有数十位。

那晚的事,不到半小时,传遍豪门圈。

陈疆册作为目击证人,也作为肇事者的朋友,被带回了警局。

等待监控的期间,有不少人的家属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他们满身酒气的儿子一个巴掌。

力度很大,把人打得摇摇欲坠,跌倒在地。

陈疆册抓抓头发,又烦又躁。

其中也有几位和他一样,只是单纯地喝酒,没有参与任何酒驾行为,并且还在他们酒后飙车时,劝了几句,让他们别玩的太过火。结果父母一来,不问缘由,就给了一巴掌。

但他不需要担心这个巴掌会不会落在他的脸上,因为来的,不是他父母,是家里的司机。

司机说:“先生有事在忙,太太还在工厂。”

陈疆册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他一朝很羡慕那些被扇巴掌的人,至少出了事,父母会放下手头的事,立马过来。

司机签名后,便带陈疆册离开警局。

这里离景区那套别墅近,陈疆册让司机带他回那里。

几乎是他刚进家门,便听见了院外的急促刹车身,轮胎在地面打滑,拉出超长的声音。

陈疆册甫一转身,就看见刘白跌跌撞撞地跑向他,还不待他开口,她抱住他,有着劫后余生的侥幸,声音都在抖:“……幸好出事的不是你,疆册,你真的要吓死妈妈了你知道吗?”

陈疆册偏头,院子外,刘白的车正对着他。

里面没有司机,驾驶座车门开着,显然,是刘白自己开车过来的。

他低头,竟还有闲心思开玩笑:“妈,穿高跟鞋开车要扣两分,罚款两百。”

她车里是有备用的平底鞋的,可她急的连鞋都没换,也没叫司机。

如果有那么一刹那,陈疆册感受到过母爱,那一定是当下。

因为难得,所以显得可贵。

偶尔陈疆册会想起这天,想起这天为他丢下所有事情,匆忙赶来的母亲。想起她还没有他高,却将他牢牢地抱在她的怀里,母爱温柔地缠绕着他。

刘白都忘了。

但他还记得。

他要的不是一套房子,而是留在这所房子里的记忆。

对母亲的记忆。

-

挂断电话后,陈疆册便往家赶。

他到家的时候,意外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在。

陈颂宜抱着台平板,和刘白亲昵地说:“伯母,这部剧也是我们工作室拍的,我敢肯定,你决定会喜欢。”

刘白说:“真的吗?上部你给我推荐的,我就不太喜欢。”

陈颂宜:“哪部?”

刘白想了想:“重生后我成了霸总的白月光。”

陈颂宜:“哎呀那部是我们和别的公司合作的,女主是资方的女儿,她不满意后续的发展,就把后面的故事线改了。我老板不想赚这份窝囊钱,所以五十集后面的剧本,都是别人写的,和我们没关系。”

“怪不得。”刘白说,“前面写得好狗血,我好喜欢的。”

“后面应该也挺狗血的呀。”

“后面那些太狗血了,为了虐而虐,我不喜欢。”

“哎,你们真难伺候,喜欢狗血,又不喜欢太狗血,中间的度到底在哪儿?”

“热剧的尺度就把握得很好,把握好尺度的,才能是热剧。”刘白敲了敲陈颂宜的脑门,“明白了吗?”

陈颂宜眨眨眼:“伯母,我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哎,你俩心有灵犀。”

刘白无言:“张口闭口都是你老板,怎么,你暗恋他?”

陈颂宜神情很夸张:“我老板是女的!”

刘白露出满是歉意的笑:“是女的呀,我还以为是男的呢。”

陈颂宜余光瞥见陈疆册,她藏了私心,试探着问刘白,开玩笑说:“她人很好的,我要是男的我肯定爱上她,可惜我不是。要不我把我哥介绍给她,伯母你看怎么样?”

“别让你哥去祸害人了。”刘白甚至都没问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否定了她。

“怎么就是祸害呢?伯母,你怎么把您儿子想得那么坏?”

“我自己生的,我还不了解?你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闻言,陈疆册低啧了声,“一进来,就听见您骂我坏话,真行,真不愧是亲妈。”

陈颂宜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呼:“哥,你回来了啊。”

刘白专心看平板里的短剧,没分给他一个眼神,语气淡淡地说:“我没想到这种小事,还让你赶回来。”

“您要是想改造房子,我可以买一栋新别墅给您,但这栋房子不行。”

“怎么?因为这里有你特殊的回忆?”

陈疆册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他挑了挑眉,毫无正行地答:“还真有。”

刘白当即放下平板,站起身,目光往上抬,直视陈疆册。

她当然不记得自己也曾为儿子害怕惶恐过,她记得的是:“就为了那个女人?三年前我就想不明白,你平时无论怎么玩都行,至少有个度,怎么突然会把女人带回家过夜?还一住就是大半年,给你下什么迷魂药了?”

陈疆册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

大理石桌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坐在一旁的陈颂宜,心紧跟着响了声,她屏着呼吸,不敢说话。

“你今天是为了装修的事过来的吗?”陈疆册一眼戳中刘白的心思。

既然被他看透,刘白索性不藏了:“我昨天去医院看了你爷爷。”

陈疆册没有感情地夸她:“离婚了也能去探望前公公,真孝顺。”

刘白说:“你爷爷和我说,你打算和一个普通人结婚,你可别告诉我,是住过这里的女人。”

陈疆册淡淡地一笑,眉目间偏冷,迎着刘白质问的目光,不退不让。

“我和她结婚,你不赞成吗?”

“不赞成。”刘白说,“没有物质的爱情是一盘散沙。”

“我有钱。”

“所以我合理怀疑,她看上的是你的钱。”

陈疆册忍不住拍了两下掌,“您和我爸结婚之前,别人应该也是这么说你的吧?”

刘白冷笑着:“你爸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他看上去有钱而已,实际上你爷爷不给他任何实权。你和他不一样。”

“我和你的前夫不一样,她也和你不一样。”陈疆册说,“你不必拿你失败的婚姻来教训我。”

“正因为我的婚姻非常失败,所以我能得到教训。我的教训就是,要找个和你是一个世界的人生活。”

“她确实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看你也知道——”

“但我愿意去她的世界,也愿意让她进入我的世界。”陈疆册气息沉落,语速缓慢,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所以你要委屈自己,自降身价,和一个配不上你的普通人在一起,是吗?”刘白很是不赞同,“家族在你身上这么多年的栽培和付出,不是为了让你去当普通人的救世主的。你需要做的,是帮助陈家。”

“我没有帮助到陈家吗?”陈疆册反问,“我二十三岁硕士毕业,毕业后就回来接管银行,这期间为银行创造了多少利润,投资又为陈家带来多少收益,我可以让财务把所有的账单都给你看个明明白白。”

“还有,我和她之间,是平等的。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忍无可忍。

刘白:“我天呀,儿子,妈妈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感到诧异,你居然和我提‘爱’。你身边有过多少个女人你以为我不清楚吗?你怎么好意思提爱的,你和你爸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即便到此刻,陈疆册也没有愤怒的情绪,他只是很无奈:“我遇到她之后,意识到了真爱,不行吗?”

“听听——你爸离婚的时候,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刘白发自肺腑地笑,“然后呢,他的真爱骗了他所有的钱跑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陈疆册叹了口气,“怎么您当初是因为钱才和我爸结婚的吗?”

“当然不是。”

“怎么到我这里,就要和钱结婚呢?”

刘白被哽住,但她在商场驰骋多年,大脑运转速度极快,很快给出了答案:“因为真爱敌不过现实。你们以为你们是爱的,可是现实有太多的苦难了,爱不能抵万难,合适才行。”

“对我而言,我没有万难,我现在唯一的难——是你,妈。”

“……”

“……”

刘白无话可说。

她走了,走之前黑着张脸。

还是陈颂宜送她出去的,她柔声劝着:“哥哥脾气不好,伯母您是知道的,而且人吵架的时候,很多话都不过脑,您别往心里去。”

室外高温灼烧,嘈杂的蝉鸣声叫嚣,刘白本因万分浮躁的情绪,却莫名地静了下来。

她说:“他没有话不过脑,你转告他,如果全世界真的只有我是他唯一的难,那我不会为难他。但是麻烦他认清现实,我这关好过,世俗的眼光和旁人的评价呢?等到他俩真的结婚,难道不会有一个人问出——‘她还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嫁个好男人一劳永逸’这种话吗?”

陈颂宜缩了缩脖子,仿佛那些流言蜚语,已经变成利刺扎在她的身上。

她嗫嚅着说:“……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是因为相爱而结婚的呢?”

刘白抚摸着陈颂宜的头发,目光慈爱,温声道:“一一,你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可能觉得钱不重要,那是因为你们享受惯了优渥人生带来的福利、特权。而那些,都是普通人渴望却没有办法拥有的。”

陈颂宜很难反驳什么,因为她说的确实在理。

可是:“疆册哥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

“哥哥肯定都考虑到了啊,所以才确定想和她结婚。”

“……”

“伯母,无可否认,您的婚姻很糟糕,可是我相信你和伯父,一定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你不能因为结局,就全盘否定,甚至否定哥哥。”陈颂宜声音很轻,被蝉鸣声压过,被树叶簌簌声压过,“我就是觉得,哥哥好不容易把这份喜欢定义为真爱,我们作为家人,应该支持他才对。”

沉默了许久。

刘白瞥了她一眼,失笑:“我就知道,你替他来当说客来了。”

陈颂宜嬉皮笑脸:“这么明显吗?”

刘白哼笑了声:“很明显。”

陈颂宜拉着刘白的胳膊,撒娇:“伯母,您就别为难疆册哥了好吗?”

刘白把她的手攒在掌心,重重地握了握,语重心长地说:“我说了,如果全世界只有我是他唯一的难,那我不会阻拦他。”

陈颂宜抱着刘白:“谢谢伯母。”

刘白:“我可什么都没说。”

她的退让,仅止于此。

陈颂宜替刘白打开车门,她嘴甜,哄得刘白一扫阴霾,直笑。

送走刘白后,陈颂宜回到冷气氤氲的家里。

她蹦蹦跳跳地到陈疆册面前,邀功似的说:“我把伯母劝好了,要奖励!”

陈疆册喉间溢出一声嗤笑:“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名下的,日常开支也是从我卡里走的,你还能厚着脸和我要奖励?”

“我的厚脸皮都是和你学的。”陈颂宜理直气壮。

“……”

“对了,”陈颂宜好奇,暧昧地促狭着,“昨天绵绵姐下班和你一块儿走的,你俩是已经在一起了吗?哥哥,你昨晚一晚没回家哦。”

陈疆册声音懒慢,嘴角泛起无可奈何的笑:“没在一起。”

陈颂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用很是嫌弃的口吻,说:“你脸皮是真的厚,我看你唯一的难不是你妈妈,而是阮雾——她不答应你——就这一件事,就已经抵过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