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天气温炽盛,阮雾顶着烈日,来到酒店楼下,接过陈颂宜交给她的手机。

陈颂宜问她:“雾姐,你有两只手机吗?”

阮雾别过脸,左眼的泪痣在细碎光影里轻轻地颤抖。

她说:“这不是我的手机。”

陈颂宜愣住,她局促地挠挠头:“可你知道手机的密码。”

阮雾笑:“是啊,我居然知道别人手机的密码,他的手机的桌面还是我的照片,你说,神不神奇。”

思忖半晌,陈颂宜问她:“是你男朋友的手机吗?雾姐,你真的很不讲义气,偷偷谈恋爱了也不和大家说。而且还把手机落在酒店里。”

“我每天都在工作,哪儿有时间谈恋爱?”阮雾语气平静,说,“这只手机我拿走了,你是跟我回工作室,还是在剧组待着?”

陈颂宜眼珠子滴溜一转,阮雾与她共事近一年,瞬间猜到了她的小心思:“想休息?”

陈颂宜撒娇:“我早上九点到现在,下午三点了,一直都在忙,根本没停过。”

阮雾说:“那下班休息吧。”

陈颂宜:“谢谢雾姐,雾姐你最好了。”

干她们这行的,其实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只要完成了工作任务,想什么时候下班就什么时候下班。当然,提早下班的次数不常有,大部分剧组拍摄,都是拍到后半夜才休息。

阮雾不像传统的老板,奉行打卡制度,用“公司是我家”的话术洗脑员工。她性格好,给钱也很爽快。正因此,她说要开工作室,圈内与她合作过的不少人,都来投奔她。

陈颂宜便是其中之一。

陈颂宜和阮雾告别后,来到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有辆熟悉的车,她轻车熟路地跑过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后座还坐着一个男人,她正眼都不带瞧一下,甚至用鼻孔看他:“有的人啊,就是喜欢装,明明在意得要死,偏偏死不承认。”

“我说呢怎么私人手机不让我看,原来桌面壁纸用的是她的照片,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我认识绵绵姐两年,都不知道她的生日,今天才知道。”

“真是奇怪,我陈颂宜的名号没法用,她阮雾的名号居然这么好使,随便一家星级酒店都能租给她商用?她的名字值多少钱?还是说,她的名字不值钱,值钱的是你陈疆册。”

“没大没小,陈疆册也是你叫的?”陈疆册眼梢冷淡,曳出抹淡笑来。

“哥,”陈颂宜随即改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要追回绵绵姐吗?”

陈颂宜得知阮雾的小名,是个意外。

她毕业后回国,父母远在海外,管不到她,一家子人推来推去,最后把她推在了堂哥陈疆册身上。陈疆册没时间搭理她,让她找套喜欢的房子,他给她买了。结果陈颂宜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我喜欢你那套种了楸树的房子,我要住那儿。”

“那套房在景区,远离市区,你上下班不方便,而且楸树花期都过了,你住那儿干什么?”

“我就要住,你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肯定很好。”

陈疆册挺想骂人的,最后还是哂然一笑,让她住过去了。

如他所言,房子在景区,距离最近的,人多热闹的地方,居然是天竺寺。她每天通勤,至少得花费一个小时在路上,而且回回到家,家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尤为寂寥。因此她只住了半个月,便搬去了市中心。

那是中秋节,陈颂宜和陈疆册在老宅里场面式的吃完晚饭。

陈颂宜望着天边的圆月,突然很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黏着陈疆册。

陈疆册不知为何,或许是年轻的时候见过太多霓虹灯光,使得他如今望着夜空中的一盏月光,竟觉得无比温馨。

像记忆里的某个人,皎洁的,清冷似雾的月光。

人必须得对自己的感情诚实。

陈疆册没有任何逃避的想法,想到了阮雾,便驱车回到了与她同住过的家中。

顺便带上了拖油瓶陈颂宜。

陈颂宜夜里闲着无聊打游戏,等到半夜才结束。

结束后,肚子饿了,下楼找东西吃,却看见陈疆册躺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陈疆册阖眼沉睡,于是扯了条毛毯,要给他盖上。

毛毯刚盖在他身上,陈疆册身躯陡然一震,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抓住陈颂宜的手,力度极大,像是要把她骨头都碾碎。

“绵绵——”

他呢喃着醒来。

睁开眼后看清眼前的人是陈颂宜,眼里的失落映照在皎洁的月色里,她隐约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像是一汪死寂的潭。

“……对不起,”陈疆册松手,半撑着身子,从沙发上起来。他弓着腰,头低垂,脸嵌入暗影中,嗓音沉哑,静默半晌,说,“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那是唯一一次,陈颂宜见到陈疆册情绪管理失控。

她没有如他所愿,对方才的事置之不理,而是问他:“绵绵,是阮雾姐吗?”

陈疆册也没有回避,说:“她小名。”

陈颂宜问他:“你还喜欢她,对吗?”

梦里的得到与失去,引起他天崩地裂的欲望瓦解。

情绪平息后,他笑了起来,“小孩子才谈喜欢。”

陈颂宜:“我不是小孩。”

但她的情感经历一片空白,对于爱情的看法与见解,过于单薄。

“成年人谈什么?”

“谈欲望。”陈疆册眸间情绪澄澈透明,这份欲望无关肉。体的爱欲,是——“你想得到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她想要自由,他便给她自由。

就像现在,她想要的不过是与酒店签约商业拍摄。一般酒店都会趁机多要几个点的签约费,陈疆册不介意坐中间人,把差价补给酒店。他时常觉得自己亏欠了阮雾,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没向他讨要过任何昂贵的东西。

真没有吗?

对他而言,昂贵的是金钱吗?

是时间,是关心,是陪伴,是愿意亲自车接车送她,是愿意每天通勤一个小时,都要回家陪她。

他其实没有什么家的概念,可是遇到她之后,他把有她在的地方,叫做家。

他对阮雾的感情始终如一,她想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

至于追不追回她——

陈疆册僻重就轻地说:“你倒是一口一个绵绵姐叫的顺口。”

陈颂宜轻哼了声:“我都不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生怕她知道,我和你有关系。”

陈疆册勾了勾唇角。

陈颂宜知道关于他俩的事,问不出究竟,于是换了个问题:“你手机是故意落在酒店的吗?”

“不是,”陈疆册摇头,“我没想到手机会正好落在你们拍摄的酒店。”

那份命运在暗中作祟的感觉,一直以来,都在遇到她时才降临。

“你说,绵绵姐会联系你把手机还给你,还是叫闪送送到你银行?”

“后者。”陈疆册说。

“你还挺确定的。”

“嗯,毕竟她一贯冷血。”

“你才冷血——!”陈颂宜站在阮雾那边,她与阮雾共事两年,对阮雾的个人能力很是崇拜,几乎将她视为偶像。她见不得阮雾被人说,即便说阮雾的人是整个陈家对她最好的哥哥,也不行。

“绵绵姐人很好的。”

“因为她喜欢你。”

陈疆册早就领略过。

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能为他摘星捧月;一旦不喜欢了,便将其视为草芥。

“那她不能爱屋及乌,顺便喜欢一下我的哥哥吗?”陈颂宜可怜兮兮地说。

陈疆册受不了她同情的眼神,失笑:“差不多得了,我也没多想要她的喜欢。”

陈颂宜低啧了声:“装。”

“死装。”

“装男。”

“……”

“……”

陈颂宜在车里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陈疆册照搬全收,任她如何说也不反驳,不知是懒得反驳,还是无法反驳。

车子往前驶,驶往陈颂宜住的小区,车辆闸机口检测出陈疆册的车后,升降杆缓缓往上抬起,无阻拦的路面,车子往地下车库驶去。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角,昏暗的地下车库里。

阮雾的车停在车位上不知多久,她坐在车里,毫无动静。

安全带紧勒住她锁骨与胸腔,心跳和呼吸好似也被扼住。

她神情总是平静的,无风无雨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捡起中控台的手机,手机屏幕被她指腹点亮,甚至不需要输指纹,面容解锁将手机自动解锁了。

心脏在这个时候好像也有了个缺口,情绪由此排山倒海地灌入。

和陈疆册在一起的时候,阮雾从来没有翻看过他的手机。

这和信任无关,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翻找他手机和旁人有无私聊是件很没意义的事。倘若他在外面真有情人,多的是方法把她藏起来。感情能长远地走下去,势必得装无知。

其实这只手机,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只手机了,但手机更迭,数据同步传输,能够解锁上部手机的面容,依然能解锁新手机。

阮雾知道自己这么做,像个偷窥狂,可她点开微信的时候,勉力说服自己。

她就是看看他微信的联络人,不看任何消息。

她就是看看而已,不回复任何消息。

然后她便看到,置顶联络人,是她自己。

备注依然是他曾给她看过的——绵绵。

除此以外,她还发现,除了她以外,所有联系人的消息,都是免打扰。

阮雾攥紧手机的手心都在抖,心里的缺口好像越来越大,有很多东西灌进去,也有很多喷涌而出,怎么灌也灌不满。

-

阮雾其实有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但家里的手机像是个庞然大物,始终提醒着她,她的生活不应该如死水般平静。山陵渡夏,这汪冰封的死潭也应当被夏意融化。

直到那天,她开车回家,恰逢下班高峰期,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视线无意识往外扫,瞥见一家银行。

记忆里,曾有人指着这家银行,说,陈疆册他爸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

其实这三年,阮雾有听过陈疆册的。

他父亲卸任,他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了银行最年轻的董事长。

她点进评论区,评论区早已沦陷,充斥着不看好他的声音。说他过于年轻,资历履历都不够格,恐怕无法胜任这个职位。

那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年。

阮雾那样一个温和淡然的人,失态得不像话,抓起键盘就和网友互喷。

即便现在想起来,阮雾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当时是魔怔了吧。

或许和他有关的一切事物,都是无法清醒思考的。

阮雾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万里无云的天,忽然沉沉叹了口气,找到银行总部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前台,前台小姐得知她没有预约后,回以一贯的客套话术:“女士,麻烦留下你的名字,我们方便做登记,汇报给陈总。”

“他的手机落在我这儿了。”阮雾说清来意。

前台愣了愣:“陈总的手机吗?”

阮雾嗯了声。

前台:“抱歉,这个我们得和陈总确认一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阮雾。”她淡声道。

不消五分钟,阮雾接到了前台打来的电话,前台小姐声线甜美,悠悠道:“阮雾女士,陈总出差结束刚回南城,身体不太舒服,最近没时间回公司,他问你能不能把手机送到他家?”

“他家地址是哪个?”

前台小姐被问住了,呆呆傻傻地说:“……他没说,他只说麻烦你把手机送去他家,但没有说他家庭地址。”

言毕,阮雾似乎听到她茫然和身边人求助的声音,捂着听筒,声音细碎,但她还是听清了。

“陈总住哪儿啊?”

“不知道啊,要不问问何助理?”

“何助理请婚假了呀,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不太好吧。”

“……那怎么办?”

“不是,你刚刚没问陈总吗?”

“没来得及,而且陈总嗓子很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咳,我都不敢让他再多说一句。”

“行吧。”

很快,前台的声音回来:“那个……”

阮雾打断她:“没事,你不用问他了。”

前台茫然:“啊?”

她说:“我知道他家地址。”

前台更茫然了:“啊?”

阮雾在前台的茫然声里,慢慢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又坐了很久。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倏地感慨,时光究竟饶过了谁?爱又放过了谁呢?

她慢条斯理地把工作做完,然后才下楼,坐进自己的车里。

甫一进车,手机便发出一声轻响,车内自带导航,提醒着她回家的路途遥远,需要三十五分钟的时间。她漠然地将这条通知删除,打开导航软件,输入了一个地址。

陌生又熟悉的地址。

过去的路还是那样的漫长,郁郁葱葱的树林跻身路两岸,夕阳碎光璀璨,身边偶尔有一辆公交车驶过。阮雾由来喜欢这座城市,有着人情味的浪漫,去往天竺寺的公交车,是1314号车,人们在祈求爱情的路上,窥见的都是与爱有关的事物。

可她对爱早已没了奢望。

她只是……不想欠陈疆册。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天边浓烈的火烧云被黑夜吞噬。

阮雾抵达小区大门时,夜色昏昧,小区的保安将她拦之门外。

“我来找24栋的业主。”阮雾解释,“陈疆册陈先生,能麻烦您和他说一声吗?”

空洞无力的话语,保安微微笑着,多年如一日的墨守成规:“你得让陈先生和我们说,我们才能让你进去。”

阮雾实在没办法,她压根没有陈疆册用于工作联系的电话号码。

或许就这样吧,就到此为止吧。

或许来找他,就是一个错。

她转头欲走,下一秒,眼前出现两注刺眼的灯光,车灯越来越近,车主嚣张的开着大灯,全然不顾路人的感受。

车子经过她时,停了下来。

车窗半降,露出旁羡略微震惊的脸:“阮雾?你怎么在这儿?”

阮雾嗓子眼有些发凉,干巴巴地说:“我过来……送点东西。”

“送什么东西?”旁羡嘀咕了会儿,忽然从副驾驶拿出一大袋东西,下车,将白色购物袋塞进阮雾手里,“你既然进去送东西,能麻烦你帮我送点东西吗?熟人,你认得的,疆册哥,他家你应该也记得,24栋。”

阮雾:“哎你——”

旁羡:“我要去喝酒!”

他转头,和保安说:“她找陈疆册的,麻烦让她进去。”

保安显然认得旁羡,笑着说:“好的。”

旁羡交代完,风风火火地离开。他那股目中无人,爱使唤人的性子,还是没有变。好像全世界能使唤的动他的,只有陈疆册了。

徒留阮雾在原地,进退两难。

保安却还在一边微笑着,说:“我把升降杆升上去。”

催促着阮雾向前。

阮雾的四肢像是没有情感的机械支架,按照程序一步步运行,上车,系好安全带,踩油门,按照早已设定好的路线,驱车前行。

然后,到了陈疆册的家门口。

下意识地,她目光寻找楸树的存在,葳蕤树叶挺立在暗夜里,乳白色的地灯照出一片静谧。

越过楸树,便是落地窗。

她看见陈疆册坐在落地窗那侧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纸张,他双腿交迭着,姿态优雅,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正低头看手里的文件。

远远看去,衣冠楚楚,清冷贵气。

阮雾悲哀地发现,不管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见面,她都无法从他身上挪开视线。

怅然间,她抬眼,视线撞入一道似笑非笑的深眸里。

隔着一层镜片和落地窗玻璃,他眼里的笑没有减淡,甚至更浓郁,促狭的,别有深意的。

阮雾没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出来。

很快,陈疆册起身,打开大门。

阮雾率先开口,她先递过旁羡让她带来的东西,一大袋的咳嗽药:“我在小区门口遇到的旁羡,他急着去喝酒,让我把药带给你。”

接着,另一只手拿出他的手机,说:“你的手机落在酒店了。我和银行前台通过电话,我想前台的人应该告诉过你。”

陈疆册虚阖着眼,低笑了声,他笑的时候,咳嗽声断断续续,嗓音粗嘎低哑:“进来坐坐?”

阮雾其实是犹豫过的,但那份犹豫很快被屋子里的女声给打碎。

像是镜花水月,一朝梦碎。

——“陈疆册!你是不是把我的衣服扔了!”

女声很远,听起来,像是从二楼传出来的。

阮雾为自己那份犹豫而感到可悲,她双眼映着清凌凌的笑,将手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陈疆册手里,语速很快,吐字清晰道:“东西都送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时,手肘猛地被人拽住。

陈疆册语调轻慢,甚至在笑,“走什么?那是我亲妹。这套房子只有过一个女主人。你不进屋坐坐,至少看看这棵树,花期都过了,你怎么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