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桌上没摸到东西,只好弯腰去地上摸了摸,终于摸到了一副画卷,把画卷展开歪着身子对着手机另一侧,道:“巫大夫你好,这是我听我家人形容你当年乡傩会场景所画,想要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国风水墨的画风,仅仅是几笔笔触就把巫恒当日叠罗汉之上的场景画了出来,这位画师特意没有画脸庞,整个场面恢弘大气。唯一一缕落下的阳光刚好落在巫恒的耳环上,充满了神性。
凑过来看热闹的巫素惊叹道:“画得可真好,对不对?”
尤金立刻捧场道:“对对对!”
可巫素没听到时玄的回应,转头一看发现时玄盯着画上的人眼不错开地盯着。
年轻画师耳朵敏锐地动了动,发现声音来源偏了偏,他这才调整了坐姿,彻底正对手机镜头。
【哇这应该是个画家吧?把恒恒画得太帅了吧,这画出不出,五万块我愿意收。】
【楼上的网友开什么玩笑?这位应该是国画界的后起之秀郑斐然郑先生,他的画儿五万不可能拿得下来。】
【他眼睛看起来有问题吧?盲人画家比我一个双眼健全的画得好,这是真有绘画天赋哎。】
【老天爷其实挺不公平的,一个画师却夺走了他的眼睛,从此他画的都是想象中的曾经。】
巫恒满目欣赏,连声道:“画得真好,多谢郑画师。”
郑斐然不自信地笑了笑,自从眼瞎后观众们再如何赞扬他的画作,他都忍不住想那会不会看他成了残疾,所以对他给予同情的表扬呢?
郑斐然摸着桌上的毛笔,纠结了许久后他终于开口道:“巫大夫,您看也应该知道我是失明了,您觉得……我还有复明的机会吗?”
五年前一场车祸,最受国画界期待的年轻画家郑斐然失去了一双眼睛,从此与这个美丽多彩的世界告别,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才刚刚二十岁的郑斐然无法接受,他显然了极度的崩溃之中。
他适应不了盲人的生活,还曾试图自杀被亲友救下来。
因为失明,头两年他再也没有碰过画笔。他一个瞎子,还怎么画画?能画出什么好东西来?
可生活依旧需要继续,失明的第三年郑斐然又开始尝试拿起笔,当笔尖接触宣纸的那一刻,他好像又活了过来,他知道只有画画能够倾诉他内心的苦闷。
他依旧那么热爱着绘画,从未改变。
这三年他成了一位盲人画家,产出了不少广受好评的画作。
他曾一次次做梦,梦见自己的眼睛突然好了,又能触碰这个世界的色彩。这样的梦几乎要成为他的梦魇,在一个个夜色里紧紧攫住他的喉口。
承德医馆的巫大夫最近爆红网络,各种在他耳朵里几乎不可能治好的病全部迎刃而解。虽然听说他专治邪病,但郑斐然还是忍不住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找到了巫恒。
他只想听巫恒一句话,他还有没有机会复明?
如果他说没有,他便不再生出妄念。
巫恒摇了摇头,也不隐瞒直言道:“你的眼睛已经彻底坏死了。”
郑斐然颓然地软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就知道,他竟然还会傻傻地抱有期待。
巫恒再是厉害的巫医,那也不是神仙,不是什么都能治好的。
【哎巫医大夫也只是大夫,不是无所不能的,希望这位病人不要怪恒恒,以后好好生活。我会去参观郑画师的画展支持你的!】
【要不去申请领养个导盲犬吧?让它成为你的眼睛。】
【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但我松了一口气,这些天连麦巫恒的要么不慎沾染邪气需要驱邪,要么就莫名其妙被小鬼跟上,这位画师看起来是普通病?】
【我可以没有听力可以不会说话,但我不能没有眼睛……】
郑斐然苦笑两声,让自己情绪缓和了些道:“我懂了巫大夫,既然这样我就先下麦,不耽误您连麦后面的病人了。”
“等等,”巫恒忽然又叫住他,“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没了这双眼睛吗?”
郑斐然一怔,下意识道:“我是前往美院上课途中不慎遭遇了车祸,醒过来就失去了眼睛。我家人后期调查过,就是普通车祸。”
巫恒道:“这样,我教你一个巫咒你先睡一觉。”
郑斐然听到这话顿时心脏狂跳起来,难道……难道另有隐情?此时此刻,郑斐然竟无比希望真另有缘由,若他得的是邪病不是普通事故造成的,他还能不能有别的转机?
巫恒私聊发了一段助眠的巫咒,然后所有人看见郑斐然没一会儿就靠着躺椅睡着了,然而眉头却愈皱愈紧,像是梦魇了。
【啥情况?巫大夫刚才不是已经说眼睛彻底坏死了吗?咋又指点这画师做起梦来了?】
【看了这么久的承德医馆直播,我觉得坏死估计是真,邪病可能也是真的……】
直播间网友都在盯着画师睡觉,承德医馆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中巫小巫!”
就见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大步走进来,正是罗猪匠。
时玄转头直直地盯着那把冒着阴气儿的刀,唇微抿。
巫素一看罗猪匠手里的刀顿时也高兴起来,走过去道:“罗哥,这不是你以前那把老刀吗?咋找到的啊?你一个找到的?”
罗大叔喜不自胜道:“可不是嘛,就你家小巫给我写的符文,我没意识随着心情走,结果你猜怎么着?就在泥地上放着呢!可算是找着了,要不然出大事可就完了。”
巫恒起身看了看说:“罗大叔,你去晚了,这刀别要了送给我吧。”
罗猪匠第一反应以为是巫家过年要自己杀年猪,他正想说他来免费帮忙,可转念一想这是巫恒说的,瞬间觉得不大对劲了。
“这……这刀子不会是沾了脏东西吧?”
巫恒把那把刀拿过来,用一块红布包起来道:“罗叔,这把刀是在坟地找到的吧?附近肯定有新坟,报警吧。”
罗猪匠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还是巫素把他赶紧搀扶住才不至于摔地上。
这下子罗猪匠哪里还敢要那把老刀?当即就要去报警,巫素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两支烟递上去,两个中年男人干脆去了医馆外面一边哆嗦着抽烟,一边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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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斐然又做了车祸的梦,只是这次的梦清晰了许多。
他和往常一般打了一辆网约车前往美院,只是他上车后没多久,又上来了一个戴了墨镜的人,还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郑斐然有些茫然,忍不住跟司机道:“司机,我打的不是专车吗?又不是顺风车,你咋还载别人呢?这太不地道了吧?”
司机大叔听到这话就更郁闷了,“小伙子你没睡醒呢?我什么时候载别人了?这车上除了你和我,哪还有别人啊?”
郑斐然:“?”
郑斐然转过头朝旁边的乘客看去,他遮得严严实实的,戴着的黑墨镜根本看不清眼睛,少数露出来的皮肤很白,是一种死白的白。
甭管人家的穿着,可这就多上来了一个人。
“司机大叔,你和他是亲友吗?你想多载个人提前说也不是不能商量。”
司机大叔有些恼了,他猛地扭过头就要看个一清二楚,“胡说,除了你哪来的别人?”
司机话音一落,所有人只觉得头顶一黑,就见一辆大货车倾斜朝他们倒下来,郑斐然下意识朝另一侧避,整个人朝乘客方向倒过去。
因靠得近,郑斐然终于看清墨镜底下那空洞没有眼球的眼眶,心脏吓到几乎停摆那一刻,就见乘客抬起尖锐长甲的手朝他眼睛抓过去。
之后便是无边的黑暗,他整个人都没有意识地昏睡了过去。
“不要……不要!”郑斐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一下从工作室躺椅坐了起来,此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浸湿,大汗淋漓像才从汗蒸房里走出来。
睁眼之后依旧是一片漆黑,却隐约听到手机镜头那边有警笛鸣叫声。
【醒了?也才睡十分钟而已,好快就醒了。是做了噩梦?吓成这样?】
【那杀猪匠到底咋回事啊?刀怎么会在新坟附近捡到?不会是被脏东西偷去了吧?】
郑斐然也顾不得卫生了,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嘴里喃喃道:“不对啊,根本不是梦里那样。”
他没有在车上跟司机大叔因“多了一位乘客”而起争执,事后调查就是单纯的货车司机因疲劳驾驶,不慎把车靠近了他们这辆网约车出的事。
巫恒从医馆外跟王军几位警官打过招呼后,重新回到镜头前:“只是模拟你当时如果能够看见,可能发生的事情。”
郑斐然惊住,他瞬间站起身不可思议道:“您的意思是车祸是普通事故,只是我失明和车上那只鬼有关系?”
巫恒点头:“它剜了你的眼睛。”
又刚好出车祸,所以郑家人都以为郑斐然失去这双眼睛是车祸导致,根本没往玄学这方面考虑过。
【我靠我刚才还说这是普通事故,转头又是鬼怪造成的。果然能连麦巫恒的没几个得的是普通病。】
【这些邪祟是不是太猖獗了一点,我们活人就没有反手之力吗?真的好憋屈!好想给这些玩意儿一梭子。】
【不是,它要小郑的眼睛干嘛啊?能不能还给人家?】
【需要成立灭鬼大队吗?我愿意报名参加,遇见一个灭一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已经忍够这龟孙子气了。】
【兄弟你冷静点,我爸妈在下面肯定是地府良民,别把我爹妈弄没啊。】
郑斐然听到这话又怒又喜,他呼吸都急促了七八分,连声道:“巫大夫,那怎么办?能不能让它还给我?只要它愿意把眼睛还给我,我可以既往不咎,我还可以每年给它烧纸钱烧冥用品。”
巫恒惋惜道:“我刚才说过了,你的眼睛已经彻底坏死了是因为——”
‘我拿到那双眼睛就烧掉啦。’
耳畔忽然飘来一股阴嗖嗖的阴风,一股血腥味儿往鼻腔里涌来,郑斐然整个人背脊都惊得挺直起来。
他,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卧槽,这还有个鬼?’赖阴差在承德医馆来回跑,陷入了极度的犹豫之中。
这头王军他们要在罗猪匠的带领下去那片坟场看看,直觉告诉赖阴差那边有业绩,可这一转头就看见巫恒连麦的病人旁边竟也飘着一只鬼!
巫恒点头道:“你的眼睛它剜去后直接火化烧没了。”
这句话一出口,郑斐然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像是一盆冷水狠狠淋在他的头顶。
给了他希望又生生浇灭,这只厉鬼何其残忍。
郑斐然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周凤华,不可能得天垂怜,能让巫大夫用泥巴或者莲藕给他弄一双可以看到光明的眼睛。
【啊?难过巫恒刚才那样说,那这不是希望落空吗?】
【想来也是,厉鬼拿了活人的眼球,肯定得烧掉才行。既然这样,一定要告到这厉鬼下地狱才行。】
【搞不明白,这鬼是想要眼睛?为什么不直接在阴间弄?找活人的干嘛?这不是很麻烦吗?】
巫恒看着弹幕区解释道:“幽冥界和我们阳世不一样,我们阳世可以死后器官捐赠,这算是大功德一件。但阴间没有,失去器官的阴魂投胎之后也可能是天生残疾的宝宝,所以下面是没有器官捐赠的。”
尤金在一旁听得着急,忍不住问道:“小恒,我家大舅几年前不小心摔断了腿,那以后死后那不是也没腿?”
这谁还敢死得起?所有人都以为死了就解脱了,这看起来可能不是解脱啊。
巫恒摇了摇头道:“后天导致的残疾,他们的阴魂是完整的,并不妨碍下一世。”
“先天残疾的宝宝去了地府,只要好好当鬼买社保买医保,在下一次投胎的时候也可以申请用阴间的泥土捏个义肢,下一世投胎也会是健全的孩子。”
巫恒冷笑了一声道:“但这哪有顺手快?”
厉鬼发出一阵嘿嘿的诡笑,就是!
毕竟跨界不容易被发现,外加现在阳间大乱,搞点活人的器官烧来简单多了。
郑斐然这双眼睛不错,大双眼皮儿下是一双大眼珠子,眼型也很漂亮,纯天然睫毛又卷又长。
而且他画画很好看,肯定是用这双眼睛发现的大自然的美丽。
它在阳世间挑了很久,才彻底决定剜郑斐然的眼珠子。
郑斐然彻底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鬼,这妥妥是厉鬼,惊吓之余手在桌上胡乱地摸。
‘你是在找老姜片吗?’厉鬼阴森森地紧贴着郑斐然的脸嘿嘿问着。
郑斐然浑身一僵,发现手中多了一个圆形塑料盒,他伸手摸了摸就是今早母亲切了一盒姜片装在盒子里给他的。
这鬼不怕姜,驱不了邪。
赖阴差急切地喊:‘快报地址!’
发现没人搭理他,赖阴差只能朝小白蛇投去求助的目光。
小白蛇对赖俊还是挺有好感的,毕竟在这个家,也就赖阴差尊敬它。
小白蛇窝在小狗窝里,避开镜头用小男孩还没有变声的声音道:“郑画师,报一下你家地址。”
郑斐然也顾不得这可能会暴露自己的隐私地址,立刻爆了自己的个人画室地址。
赖阴差顿时有些犹豫,这地址有些远,过去可能是跨区办事了,应该没有跟警方去坟场轻松。
‘哈哈哈哈哈……你们抓得着我吗?真以为我是电视剧里死于话多的反派,等着你们抓?’厉鬼忽然发出一阵怪笑。
厉鬼报复性一脚踹在郑斐然的屁股上,得意无比地道:‘拜拜了你们,哥先走了。’
“站住!”
“站住。”
两道声音同时出口,一道来自巫恒,一道来自时玄。
厉鬼刚刚飘到窗口忽然从窗口栽了下来,双腿宛若生了根就那么大剌剌地立在原地,忽然间就走不了了,就那么生生站在原地。
真就,站住了。
它不想听,可那道声音犹如法旨威压而下,恐惧从脚底顺着躯体朝上攀升,让它双股沾沾几欲跪倒在地。
厉鬼血腥的眼底忽然生出一道畏惧之色,顿时开始急切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死腿,走啊,飘啊!’
巫恒看看镜头里惊悚到开始不自觉抖筛子的厉鬼,又有些惊讶地看看时玄。
时玄也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只鬼,听话成这样也能是厉鬼?
巫恒避开镜头,在桌下扯扯时玄的衣角,递给他一个眼神,教他说话。
“……跪下叫爸爸。”
厉鬼腿瞬间一软,朝镜头大喊:‘爸爸!’
厉鬼喊完,死白的脸又是一阵尴尬:‘……’
不是,它刚才叫了什么啊?
小白蛇和小灰蛇瞬间冲了出来,愤怒到了极点,小白蛇直接破口大骂起来:‘你叫谁爸爸?那是我,超级井龙王的干爹。你这臭不要脸乱认爹的死鬼!’
喜喜在一旁点头大喊:‘就是就是!’
巫恒有些惊疑,果然这厉鬼刚才站住是为了时玄那句“站住”,而非他的“站住”。
巫恒深思了一瞬,这种沾了血的厉鬼逃跑是极快的,本来他这个时候借道过去都很麻烦才能逮住这只厉鬼,可时玄好像帮了他的忙,可以让他很轻松……
时玄看见巫恒正在对他用口型叫他说话,那唇色红润还带着刚才喝茶时留下来的点点水渍,颇为诱人。
可巫恒教他说的……
他眸中快速闪过一丝无奈,转脸时又是声色俱厉,怒喝道:“谁让你叫我们,叫你害了的人!”
这声宛若阎罗在世,阴魂皆要伏诛。
厉鬼立刻调转身形朝郑斐然水灵灵跪下,惊悚地大喊道:‘爸爸,我错了!’
郑斐然就那么僵坐在座椅上,快吓麻了:“……”
他没这种逆子啊。
【卧槽,能不能开黑白版直播间啊?我好想看看厉鬼跪地叫爹是什么样的。习惯见鬼就不怕了,我要锻炼锻炼自己。】
【这兄弟也是道长吗?有点本事啊,这不是言出法随吗?说让站住就站住,说让跪就跪,就这也能是厉鬼?】
【郑斐然快被吓死了哈哈哈哈,小郑啊眼睛治不好了,你也要借机报仇啊,有巫恒在别怕。】
时玄冷声道:“就这样磕头,不准停。”
厉鬼跪在地上,嘴巴比脑子更快一步,‘是,大人。’
郑斐然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面前有一道阴风,磕一个头就带来一道风,磕到头晕眼花又不敢停下来,宛若一个无情的磕头机器。
郑斐然:“……”
他要的不是厉鬼道歉磕头啊,他只想要他的眼睛,他想再看到这个世界而已,哪怕只能再看一眼也好。
就在此时,巫恒起身拿起了一旁刚才用红布包裹着的那把杀猪刀,红布滑落露出那锋利到寒光阵阵的刀刃,冷不丁问了一句:“郑画师,会害怕看见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