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阁楼炉火

叶满觉得自己此时该心虚,该害怕,该忐忑。

他有充足的理由,担心自己在今天之后会被当成是精神有问题,送去精神病院关起来。

在这里被人当场捉住,说明自己一整晚的忙碌都被人洞悉了个一干二净。

在他们看来,他应该是很无理取闹,又不可理喻的。

大过年要求跑到北极来,一路上都不肯给笑脸捧场,净做些没头没尾的奇怪事。

不够懂事、不够体贴、不够善解人意。没有用处,提供不了任何价值。

……还要麻烦他们陪着他胡闹。只会给人添麻烦。

他有太多的理由为自己当下的处境感到惊慌。

可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却就这么逆着常理和直觉,缓缓降落。

熟悉的体温从背后环绕着他,迟来的酸楚委屈蔓延进四肢百骸。

叶满没有转身去看徐槐庭,就这么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脑袋靠在门上,像是全身力气都被猛一下抽空,绷紧的双肩蓦然松懈下来。

阁楼还是那样黑得不见光,叶满却不再害怕得说不出话,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样说:“你应该猜到了,我一直想弄坏别墅的电源,打算趁机跟孟曜发生点什么,就和之前在船上的时候一样,我一定要孟曜来,就是因为我对他还没死心。”

叶满带着那么点自暴自弃承认:“我跟你谈着恋爱,还对孟曜有想法,现在你抓住我了,然后呢,你想怎么样,跟我分手,还是想狠狠揍我一顿,教训一下你‘不安于室’的男朋友?”

消沉落寞的劲儿,就好像提起分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徐槐庭一样。

徐槐庭撑在门板上的手收紧了些,声音更冷了:“六次。”

“什么?”

“这是你第六次骗我,你又骗我,”徐槐庭在他耳边道,“还记得我们之前约定过什么吗?”

叶满垂着脑袋,听着他的话,像是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怔怔重复了句:“我对孟曜……”

徐槐庭:“我劝你最好别说下面那句话,那样我真的会生气。”

身后衣料窸窸窣窣,一个微沉的重量轻飘飘靠在了叶满的肩上。

“你还是没有话要对我说吗。”身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叶满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握紧,不说话。

“我不是想谴责你,我是……”

徐槐庭顿了顿了,像是在寻找一个更好的表述。

但最后,他只是轻声道:“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这种心情,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成为他的依靠。”

“想让你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我。”

他缓慢地说:“想让你对我无所顾忌,对我无话不谈,想保护你,想让你对我说你的心事,你的烦恼,让你信赖我,依靠我……”

叶满用力颤了颤。

“最重要的是……”

“不要再一个人偷偷难过。”

眼眶忽然酸得不像话。

叶满呼吸愈加颤抖,滚烫的眼泪跟着不受控制地砸在胸前横着的手臂上。

一滴接着一滴,怎么也停不下来。

叶满长这么大,总是需要对很多事情进行权衡和妥协。

他必须对自己生活里的每件事精打细算,判断着那些事情的重要程度,把自己有限的精力,全部投入到最要紧的事情里。

他时时刻刻都要做出取舍,小到走路回家还是坐地铁,是回去吃别人赠送的临期泡面,还是咬咬牙买个煎饼果子,大到钱和身体。

一年多之前的某个夜晚,他抱着装着三万块的袋子,被踢了六脚,酒瓶从桌子上掉下来,碎玻璃扎进了他的眼睛里,血流得看不清东西。

就这样,他仍旧没有撒手。

他在一片模糊的血红中,听见男人发出一声怪叫,他被他吓坏了,钱都不要了,落荒而逃。

在那时的他看来,那笔钱远胜生命里的一切,为此瞎掉也是值得的。

那些对生活足够游刃有余的人,才能不必时时委屈自己,不必哄着自己说那也没什么好的,他没有也没关系,大方坦然地展示痛苦,而不必担忧遭到嘲笑和厌弃。

如果统哥回来,他一定要说:因为它不在,他睡了一晚上柜子,还跑到了一个很冷的地方,很辛苦地一个人完成了一次任务。

这些麻烦太小了,小到把它们当成很严重的事情拿出来说,都会叫人笑话,叫人瞧不起。

……但统哥,应该会在乎的吧。

可系统真的会回来吗?

在他做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努力之后,仍旧无人可以向他做出肯定的保证。

系统就像它来时那样,在某一天,没有半点预兆,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叶满甚至不知道它离开的真正原因。

只是做着最后的努力。

无人可以依靠,无人可以诉说。

里卡多说的对,系统说的也没错。

他就是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任何其他人。

他要怎么相信他们?连他自己有时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有病了!

听见哭声,徐槐庭紧张地把他转过来,捏着袖子,弯着腰给他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了,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不就说了你两句,你又是骗我,又是当着我的面说要‘出轨’,还说要跟我分手,我都没哭,你还哭。”

在这样一个暴风雪席卷的夜晚,在一个黑漆漆的阁楼里,叶满站在徐槐庭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的系统不见了——”

给他擦泪的手停下了动作。

叶满愈发不管不顾、自暴自弃地哭着说:“系统……让我做任务……可是他不见了!我、我做任务,让它回来!我要我的系统回来!”

看吧,谁会信!

所有人都会当他有病,当他精神失常!

谁可以依靠,都是骗人的,谁会相信这么离谱的——

“只是像现在这样待在阁楼里就行了吗。”

“什么?”

徐槐庭继续一脸专注地用袖子给他擦脸:“我问,像现在这样待在阁楼里就行了吗?还要做别的吗?让你的……系统?让这玩意回来。”

叶满傻呆呆掉了滴泪。

“别不说话,那会显得当真的我很傻。”徐槐庭道,想了想,又威胁他:“别告诉我你刚才是耍我的,那你就等着继续哭上一整晚吧。”

“你相信……?”

“实话说不是很信,你说的系统,是我理解的那种系统吗?人工智能?还是什么?你平时把它戴在哪?我像现在这样亲你的时候……还有第三者在旁边观看?”

徐槐庭连着说了一串,说到后面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头疼地按了按额头。

“那……你是在骗我吗?”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既然你没骗我,那我当然要信你的话。我不信你,信谁?”

叶满更呆了。

他从来没想过,答案会如此简单。

应该是很复杂的,应该要猜测,怀疑,判断很多东西,如果是他,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相信对方的话。

徐槐庭抱住他,说:“我的爱人虽然是个瞎子,但精神还挺正常的,这我还是判断得出来,请问,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最爱的人的话吗?”

“是我已经厉害到堪破了世间一切未知的科学和真理,有自信确定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发生我不理解的事?”

“那我也太自大了,请你区分一下,自信和自大的区别。”

“……我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一下,”豪言壮语说出去,他又有些无奈地说,“但这不妨碍我在你向我求助的时候帮助你,你要相信我,无论什么情况,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扯着湿得一塌糊涂的袖子,“在这待着,别动。”

走出半步,走不动了。

衣角被人扯住。

扯住他的人抽噎着说:“那你快点回来。”

徐槐庭静了下。

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更完的是,他没有任何不情愿。

他完得甘之如饴。

几个呼吸之后,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想着,反正人这一辈子,总要完蛋个几回,这还不算什么。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遵从此刻内心所想,干脆利落地回身去吻叶满。

一边一遍遍亲吻这个人,一边想:人这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个像这样要放在心上、视若珍宝的人,才不算白活。

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他在,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生出喜悦。

“好。”

对这样一个人,他根本说不出这之外的答案。

……

别墅整体是木质结构,阁楼半新不旧,刚好有个壁炉,边上提前备了柴。

在这种极寒之地,炉子,柴火一类的取暖手段更好用些。

刷啦——

暖橙色的光摇曳着驱散黑暗。

点燃木柴,丢进壁炉里,观察了下,确认没问题了,徐槐庭走回到叶满面前,拉着他坐到壁炉边上。

叶满正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徐槐庭已经不拘小节地往地毯上一坐,然后把叶满拉到了自己腿上,暖意渐渐驱散身体里的寒意。

“你那个系统,详细说说?”

叶满心防很重,没有完全卸下来,很难一天两天就改掉,但他还是搂住徐槐庭的脖子,小声解释了两句。

本也不算复杂的事情,挑着重点说,就更简短了。

说完,紧张等待徐槐庭的反应。

徐槐庭的态度没有改变,仍旧和之前一样。

在叶满的想象中,这个夜晚他要独自忍耐寒冷,孤寂,黑暗;忍受着不确定的未知结果带来的忐忑不安;忍受窗外呼啸凛冽的风。

这是很难受,但他不觉得这不可以忍。

就像人在柜子里睡,没有在床上睡舒服,可只要想到委屈一晚又不会死人,他就又觉得可以忍了。

但在这样一个或许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夜晚。

他坐在温暖的炉火前,轻轻伏在徐槐庭的肩膀上,忽然不想忍受那些了。

“我没有喜欢孟曜。”他解释道。

“我知道。”

“我没想真的跟他发生什么,他要跟我二哥在一起。”

“你想也没用,我就在你身后跟着,你看孟曜敢沾你一根指头吗?”

他们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上多久才算是合格,对徐槐庭来说,待到地老天荒似乎也没多坏。

他不知道要待多久,叶满这个计划的提出者,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除了陪着他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存在的可能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但两个人在一起,让叶满觉得,这似乎没那么煎熬了。

徐槐庭圈着他腰,掌心顺着衣摆滑进去,手指漫不经心地勾画着衣服下细腻的腰线:“不过,你骗我的事,可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过去了。”

电流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叶满只来得及从颤抖的嗓音里挤出一点单薄的声调:“里卡多——”

徐槐庭:“我跟你说过,再骗我,我会做点什么,让你长点教训。”

“当然,我也说过,是不会让你疼的教训。”

虽然不疼。煎熬的程度却不小。

“小满,我们来玩一个真心话游戏吧,反正时间还很长。”徐槐庭抱着把头埋进他怀里浑身抖个不停的人。

叶满:“真、真心话大冒险?”

徐槐庭:“没有大冒险,只有真心话。我来问,你来回答,我来判断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叶满:“额,你问……”

徐槐庭手心加重力气,故意坏心道:“平时自己弄过吗,男朋友?”

叶满红着耳朵埋进他脖子里。

徐槐庭扶住他抖个不停的腰:“七次。”

他还没有回答,他就要判断他说了谎,叶满:“……你欺负我。”

“嗯,你说的对。”

叶满脸烧得不像样,想跑,最后却还是选择抱紧他,“我会学的。”

他说他可能不懂什么是喜欢一个人。

“我会很努力喜欢你的,里卡多,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所以……所以你要一直抱我,亲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一辈子不要离开我……”

徐槐庭侧头,在叶满的侧颈上印下一吻。

他有很多不安和怀疑,但徐槐庭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无数次去证明自己。

北极的夜很漫长,下一次太阳升起的时间在两个月之后。

在这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夜晚,叶满躺在柔软的地毯上,烤着炉火,身上盖着徐槐庭的衣服,缩在徐槐庭怀里沉沉睡去。

徐槐庭撑着脸,看着他的睡颜,身旁炉火噼啪响着。

半梦半醒间,叶满听见了嘀地一声。

他太累了,也太困了,眼皮颤了颤,又再次陷入沉睡。

他在睡梦中拉着什么人,没完没了地念叨着:「你不在,我在柜子里睡了一整晚,好可怜的。」

……

「那是真的好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