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琮虽是皇帝,但孝子姿态做的很足。
这半个月以来,水琮一直在给太上皇侍疾,也辛亏前朝无大事,虽然忙碌,却也不曾牵扯太多精神。
当然,水琮所谓的侍疾也并非亲力亲为,只不过人在赤水行宫,与太上皇的寝殿一前一后,他在前面正殿批折子,太上皇则在后殿里休养,这半个月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可又有谁能质疑皇帝的孝心呢?
没有人。
朝臣不仅不会质疑,甚至还写了好几篇赋来歌颂皇帝的孝心,这些赋广为流传,如今太上皇还没驾崩呢,皇帝孝顺的美名都已经传到江南去了。
由此可见清流一派搞舆论是很有一手的。
太上皇的丧仪比起先后来要更隆重,不过却不需要想先后一般停灵在沐斋宫,太上皇的帝陵早已修缮完毕,元后与几位故去的贵妃棺椁也早已入了地宫,只等太上皇的梓宫入葬地宫,便可以降下自来石,彻底封宫。
若按照正常流程,是该这么做的。
然而……
太上皇留下了遗诏。
水琮于梓宫前宣诏。
遗诏有三,这第一诏便与太上皇的身后事有关,内容不算多,且口气也很寻常,就好似一个迟暮的老人,到了临死的时候,再也无心却想象那些华美的辞藻,他只想用最直白的言语,将自己的遗诏留下来。
“……朕与元后夫妻一心,伉俪情深,生前无法相知相守,唯望于帝陵中相伴终身,义忠亲王乃朕嫡子,当同入地宫共享天伦,命,地宫中其他妃妾尽数迁宫停灵于沐斋宫,重修妃园寝。另,此去民间采选之妃妾不必的殉之,钦此。”
这一诏出来,许多王爷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刚从边疆赶回来的安王,他的脸色是最难看的,因为他的母妃宸妃也在太上皇的地宫中。
宸妃故去时太上皇的帝陵还未修建完毕,在沐斋宫中停灵了十六年才随葬地宫,如今也才在地宫中躺了十年,结果不仅没能入土为安,竟还要被迁回沐斋宫,日后同那些小妃嫔们一同挤在妃园寝。
这叫安王如何能够接受?
难道在父皇心目中,他们这些儿子,就当真比不上义忠那个谋逆叛上,罔顾人伦的罪人么?
庸王与康王脸色也很难看。
他们的母妃位份不高,随葬地宫也只在外围的小宫室里,可也比入葬妃园寝好呀。
不过……所有人的视线却是若有似无地瞟在皇帝的脸上,要知道,除元后外,另外一个盯着皇后名分的就是皇帝的生母了,这个女子虽说殁逝的早,可人家却生了个好儿子。
她的棺椁如今也在地宫里停着呢。
然而水琮实则是没什么感觉的。
他与母妃的感情本就不深,再加上母家那一连串的骚操作,导致他对勋贵一脉都很是不喜,更何况作为皇太后,本就是有资格修建陵寝的。
不入地宫也好,至少不用看着父皇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反倒衬托的她是个外人。
这个遗诏一出,首先松口气的便是寿康宫中从民间采选入宫的太答应们,她们自从入宫后就只承宠了几次,太上皇就去了赤水行宫休养去了,哪里能有孩子?
本以为太上皇没了,她们也要跟着殉葬,却不想太上皇竟单独提了一嘴,叫她们不许殉葬。
甭管是因为太上皇看不上她们,还是不想妄造杀孽,总归对她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哪怕等孝期一过,她们便要前去皇觉寺出家,为皇家祈福。
至少还活着……对于她们来说,苦也好,乐也好,只要活着就好。
与她们一同哭泣的,还有后宫那些民间采选入宫的妃嫔,比起寿康宫中劫后余生的太答应们,东西六宫没有孩子的妃嫔们才是真的看见了希望。
太上皇都不要妃嫔殉葬,皇帝……该是也不会了吧。
水琮无暇关注后宫妃嫔们的心中想法,他这会儿正召集了工部与户部的两位尚书,到乾清宫来商议修建妃园寝的事宜,当然,还有皇太后的陵墓。
他自然是明白安王等人的所思所想。
所以在回到乾清宫的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几位兄长:“朕欲修建皇太后陵寝,叫几位太贵妃随葬左右,几位兄长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
安王等人只觉得太好了!
当即便跪下叩谢陛下。
虽然还是集体宿舍,但好歹住进了陵寝,而不是妃园寝,只看地宫的规格就是后陵的规格,至少不用和小妃嫔们挤在一起了。
至少面子是有了。
一连串的圣旨颁布下去,好歹给皇太后还有几个王爷的母妃上足了面子,这第一道遗诏才算是摆平了,等到几位太贵妃的梓宫被迁出了地宫,送往沐斋宫停灵后,太上皇的帝陵便彻底封宫。
告祭上天与先祖后,太上皇的丧仪可算是过了。
水琮开始了守孝。
皇帝可以以月代年的守孝,也就是说,正常的父孝三年,皇帝只需要守孝三个月就行了,但水琮自诩孝子,又因为之前侍疾之事被吹嘘了一番孝顺美名,被整个江南府的学子高高的捧了起来。
所以水琮最终决定,守孝三年。
得了这个消息的清流一派都很满意。
三年……
三年后太子都能选妃了,到时候哪怕再有异母皇子出生,对太子也没什么威胁了。
太子大婚就说明成了人,可以入朝听政,哪怕日后皇帝起了猜忌之心,想要捧下面的小皇子与太子相争,年岁相差太大一时半会儿也斗不出真火来。
除非陛下想要复刻当年太上皇摄政之事。
等太上皇的丧事结束,皇帝开始守孝,他才在朝堂上颁布太上皇的第二份遗诏:“……过继十一皇子水沄为东平郡王嗣子承爵,钦此。”
这份遗诏刚一颁布,东平老郡王就在大朝会上晕死了过去。
最后是被侍卫给抬出太极殿的。
对于东平老郡王的想法,大多数臣子都心知肚明,只是太上皇与当今父子二人态度明确,这些年对四王下手毫不手软,先是北静,再是西宁,这二人是绝嗣,过继无可厚非,南安是自己作死,明明世子位已定,只需老实本分平安过渡,南安郡王的爵位至少还能在邹家手中再保一代,谁曾想却是最惨烈的那个。
而一直在死亡中不冒头的老实人东平郡王,本来还因为嗣子之事与皇帝有来有往,结果就被太上皇一个遗诏给彻底盖实了。
清流们还没什么感觉,勋贵们却率先一步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唇亡齿寒。
水琮不是个喜欢拖拉之人,见东平老郡王晕过去了,也不曾停下宣诏的脚步,第三封遗诏便更加与朝堂之上的百官息息相关。
“圣人遗诏,自本朝起,再不立异姓王。”
太上皇的遗诏一折比一折简短。
尤其这一道,拢共才十四个字,却叫东平老郡王的指望彻底断了。
从本朝起,哪怕子孙再能干,也是拿不回东平郡王的郡王爵了。
当初开朝四个异性王,到底在太上皇手中迎来了彻底的终结,也昭示着这天下,终于彻彻底底地属于水家了。
这诏书颁布后,朝堂中先是寂静,然后随着清流一派的官员率先下跪,整个朝堂的官员们尽数跪了下去。
勋贵们心下悲凉。
他们身子矮矮地趴在地上,视线却仿佛已经升入半空,明明眼前只有冰冷的石板地面,却仿佛看见了皇帝眼底的冷漠与无情。
这一刻……
聪慧的勋贵们终于开始恐惧了起来。
为他们曾经的猖狂,为他们曾经仗着太上皇撑腰,而对皇帝的一再逼迫。
如今他们的靠山没了。
不仅没了,临死前还摆了他们一道,勋贵们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来自骨髓中的冰冷,一直到出宫的时候,他们都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双腿,是互相掺扶着往外走的。
而水琮也没叫他们失望,他们前脚刚出了宫,回家还没来得及有所安排,后脚北静郡王水溶就带着护卫营的将士们上了门。
不过一日功夫,三嫔的娘家便尽数被抄了家。
男丁入狱,妇人则被关押在城东的镇国寺下面一处庄子上。
那个庄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镇国寺的和尚也轻易不会过来,着实是个关押人的好地方,再加上护卫营的将士们在外围围了一圈,在将士们的外围,还围着一圈武僧,安保可谓相当的到位。
这样的动荡,一直持续了将近十日,京城里的氛围才稍微好了些。
十日后。
贾赦穿着布衣,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从偏门进了荣国府,也顾不上换衣裳,便直接进了荣庆堂。
“如何了?”
贾母满心都是慌乱,连声音都很是紧绷。
这次她是真的吓坏了。
圣心难测,皇帝的雷霆之怒叫整个荣国府都噤若寒蝉,尤其在得知治国公府、修国公府、和齐国公府尽数被抄了家后,荣国公府就更慌了。
宁国府自从贾珍父子废了后,就再没冒过头,空有爵位却无人继承,如今只剩下一个贾蔷撑门立户,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贾母有心盘算宁国府的爵位,便一直给远在姑苏的贾敏写信,希望这个女儿能够给予支持,只是不知为何,那书信一去不复返,都连续四封了,贾敏一直没有回信。
贾母没收到信也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碰到国孝,她便想着徐徐图之。
谁曾想,这一徐徐图之,就得知了三个国公府被抄家的消息。
荣国府这些年虽是落魄,可早年也是辉煌过的,族人作乱自然不在少数,贾母听到消息后便病倒了,可这次病倒了她却不敢声张,只敢叫贾赦偷偷地去打听。
如今贾赦打听回来了,得到的消息却叫她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竟都没了?”
“没了,且那些罪行……族人也都有,咱们家怕是也难逃。”
贾赦的头发都白了,整个人的背脊佝偻的不像话。
他纨绔了一辈子,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失去爵位的一日,更没想过自己会有成为阶下囚的一日。
这时候,他又不由感叹起自己的先见之明了。
甭管日后荣国府是个怎样的下场,至少贾琏他送出去了,哪怕丢了爵位,就凭贾琏这些年在庆阳府的经营,日后成婚生子怕是不难。
而且庆阳府日后是庆阳公主的地盘,而外甥女又是庆阳公主的伴读。
哪怕为着这点儿香火情,庆阳公主也是会看顾几分的。
“如今唯一能独善其身的,怕是就只有石家祖孙了。”贾赦苦笑,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缮国公府男丁尽亡,只留下一堆孤寡的祖孙,当初石氏族人欺辱他们,石老太太一气之下入宫求了先帝,只带着爵位与孙子石光珠重开族谱,彻底与族中分宗了。
当初所有人都嘲笑石老太太自掘坟墓,谁能想到,今时今日,没了族人拖后腿的缮国公府,竟成了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家呢?
“冤孽啊。”
贾母猛然闭上眼睛,泪水骤然滑落。
多年筹谋,至今却一事无成。
她指望二房贾政能够官途坦荡,所以对家偏袒,可偏偏贾政却是个道貌岸然的假斯文,多年来为官毫无寸尽,最后更是被蠢夫人连累的没了官身,她指望贾宝玉能够钟灵毓秀,如同口中含着的那块玉一般,成为个有大造化的孙子,却不想他无心仕途,只想着风花雪月。
她指望元春入宫为妃,得陛下宠爱,生下龙子提携家族,可贾元春用了家中十几万两的银子,到现在却还只是个微末的答应,根本就不受宠爱,她指望亲生女儿贾敏能够把持林如海,能够扶持贾家,可如今却和贾敏断了联系,连女儿是死是活的都不知道。
贾母如何不心酸?
又如何不难受?
她捂着胸口直直地倒下去,脸色灰白青紫一片,贾赦吓得赶忙一把抱住自家母亲,慌乱无比的喊道:“快去请大夫。”
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了请‘太医’的底气。
与此同时。
皇宫里,阿沅手里正捧着当初那道在太上皇梓宫前颁布的遗诏,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着,指着最后那段文字问道:“这一段可是陛下私下添加的?”
水琮见她指着的是那段‘民间采选之妃妾不必殉之’,笑着点点头:“梓潼当真聪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