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位份高,娘家兄长又得陛下看重,时不时便能召了娘家嫂子进宫来说话,自然不觉得这省亲难得。”金姑姑听着自家主子喃喃自语,不由笑了起来,应道:“而那三位嫔主却是不然,她们自进宫以来,还是头一回与家里人见面,自然该是喜不自胜的。”
“那倒是……”
阿沅听了后便叹息道:“她们的娘家就在宫外,却是难得一见,反倒是本宫这个被人瞧不起的‘民女’,能时不时召见娘家嫂子,当真是出生决定不了命运,造化当真弄人。”
“是啊,娘娘。”
当初入宫初初承宠,无论是宁寿宫的太上皇与甄太妃,还是前朝的文武百官,谁又看得起她呢?
可偏偏,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高位。
且地位稳固至极。
这么多年来,哪怕她生下了三子一女,勋贵依旧看不起她的出身,总觉得皇帝年轻,只要腻了她,有了别的宠妃,总能生下‘血统高贵’的皇子。
“罢了,总归是她们三人的喜事,本宫便不多言了,你来与本宫上妆,想来用不了多久,她们就该来辞别了。”
按理说,离宫之前她们是要去坤宁宫辞别听训的,奈何皇后病重,又无主理六宫之权,所以水琮便要求她们到永寿宫来与她这个珍贵妃辞别听训,所以阿沅还得打扮一番,演完这出戏。
用了午膳,到了下晌,阿沅甚至还小憩了片刻,全禄进来打了个千儿,通报道:“启禀娘娘,懋嫔娘娘已经动身往保灵宫上香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到永寿宫来领训。”
半个时辰……
阿沅抬了抬手,叫往发髻上插金簪子的梳头宫女先退下:“既如此,便再歇一歇,总归是不着急。”
又吩咐全禄:“你叫人去花苑西门那盯着,一旦有人过来了,便赶紧来通报一声。”
全禄应了一声便立即出去了。
等人走了阿沅才起身走到榻上靠着:“这会儿去上个香就半个时辰,再到本宫这儿来听训,完了还要去乾清宫外头磕头,这忙忙碌碌,好几个时辰才能出宫呢。”
“便是如此,懋嫔娘娘也是欢喜的紧呢。”金姑姑靠过去,拿了一条小毯子耷在阿沅的腿上。
阿沅‘嗯’了一声,干脆又闭上了眼。
小太监脚程快,看见人了就赶紧跑了回来,阿沅起身插上金簪,刚一坐定,承乾宫的懋嫔就来到了永寿宫。
钦天监根据懋嫔的八字测算出的吉时,运气却是不错,竟是三个嫔主中出宫时间最早的那一个,阿沅坐在永寿宫正殿的主座上受了懋嫔的礼。
至于训诫她未曾说多少,无非就是一些‘宫里的事别到外头胡说八道’之类的,最后就是提醒她们回宫的时间,除此之外,也就再没多说些什么了。
懋嫔恭敬地又行了礼后,才穿着一身嫔位的吉服,扶着宫人的手臂离开了永寿宫,去乾清宫磕头辞别,去册封礼那天不同,今日水琮就不曾露面了,只叫长安出去应了一声,辞别完了,去到外头坐上仪仗,然后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甭管懋嫔在宫中是怎样一个处境,到了宫外却是前后上百人的队伍,俨然一副天家气派。
平日里热闹的街道早已被清了出来,老百姓们虽不能在街上到处行走,却也没有被强制要求回家,所以便留下来看起了热闹,毕竟还是头一回看见皇帝老儿的小老婆回娘家。
只觉得稀奇坏了。
都知道这官人家的小妾都是买进去的,回不得娘家去,若是当家奶奶心狠点儿,更是连娘家都不许认,看来还是做皇帝老儿的小妾更好,还让回娘家呢。
仪仗队很长,最前面是骑马的侍卫,再后面是提着灯的小太监,后面是挑着皇帝赏赐的,再就是举着滑盖的,再往后才是一辆很大的马车。
当然,这马车的规制是嫔主的,可落在老百姓眼里,这马车就是太豪华了。
不由感叹:“都是当小妾的,还是当宫里的娘娘好啊。”
“去去去,你以为谁都能当的?”
旁边的汉子小声蛐蛐:“没见这个娘娘是出身齐国公府的?据说还是家里顶顶尊贵的嫡出姑娘呢,这样的出身,不也给当今做娘娘么?”
“那不是当年也从宫外选了秀女入宫么?”
“那也不是你这个杀猪匠能肖想的,那些至少也是个秀才公家里的出身。”
这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清醒了。
可不是嘛,人家皇帝老儿就喜欢读书人,可见要改换门庭啊,还是得读书才行。
一时间人群里好些个手里有点儿余资的,都有点儿想送孩子去读书去了,万一孩子是个读书的料,日后考个举人换个官身,那可就真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无论老百姓们怎么胡思乱想,仪仗队不急不缓地往前行。
一出宫门口不久,就有个骑马太监快速往齐国公府而去,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波了:“娘娘的仪仗队已经出了华章门,就快到家门口了。”
这话一出,齐国公府的男人女人们立即端正姿态,站直了身子静静等候,威震将军陈瑞文对着太监抻了抻手:“还请公公入内歇歇脚,用杯茶。”
“多谢将军。”太监拱了拱手,就被小厮引了下去,就连马都有人牵着。
大街道已经被宫里的侍卫早早清空围住了,一群小太监排成一排步伐统一却很轻快的小跑而来,累得脸色有些发白,气喘吁吁,手却一刻不停的拍着掌儿。
“快,大家伙儿站好,莫要失了礼仪规矩。”
齐国公府的大小主子们立即按照自己的官位诰命按顺序站好,男丁站在门外,女眷则站在门内的院子里,家中披红挂彩,很是喜庆,院子里早已打扫干净,就连地砖缝里的泥土都被用小竹签子抠掉了。
随着掌声消失,渐渐响起的便是马蹄声,礼乐声。
几个侍卫骑着马儿挎着刀,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便是礼乐队,彩旗队,陆陆续续过去几十人,才看见两个华盖后面跟着的一顶彩轿,那轿子是嫔主级别,奢华极了,轿帘轿身上都嵌着宝珠,描着金漆。
陈仙蕊坐在轿子里,压抑着想要撩开窗帘子的冲动,不停调整着呼吸,心中满是急切。
随着马蹄声渐止,外头一片跪下请安的声音。
陈仙蕊未曾下轿,只轻轻说道:“快快起身吧。”
很快外头轿子响起太监的唱和声,她声音小,但太监声音大呀。
外头又是一阵淅淅索索,原本平稳的轿子也再次开始移动,陈仙蕊扶着轿凳,感受着轿子的幅度,上台阶,跨门槛,下台阶……
“娘娘下轿。”
随着轿子落地,一直跟在轿子旁的大宫女撩开轿帘:“娘娘。”
陈仙蕊抬起手,扶住她的胳膊,缓缓的起身走出轿子,然后便看见老爷太太,家中的叔公叔母,还有几个哥哥嫂子,他们穿着官袍与诰命服,正站成一排朝她看来,等真见到她的身影后,又是跪地一拜。
虽有心免礼,只是这一礼却不能免,结结实实受了一礼,才被迎着进了他们去年造了一整年的园子里,这个园子虽不是大观园,亦没有贵妃归宁园子那般奢华,却也是处处精巧,十分美观。
这园子里大大小小十二处院落,不仅有戏园子,还有家庙,更有适合玩耍的水榭,廊桥,陈仙蕊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中熨帖。
可见家中并未忘记她,才为着她建造了这般好的院子。
等进了院子的大正屋里,又迎出了一群人,这一次是家中小辈出来磕头。
等一轮行礼问安完了,陈瑞文才往前一步开口说道:“还请娘娘移步游览园子。”
陈仙蕊应下了,扭头吩咐护送的内监:“你们守好各处进出的门即可,本宫既回了家中,也好自在些。”
内监们齐齐应了一声‘是’,便鱼贯着出去了。
陈瑞文作为外男不好久留,只吩咐了家中女眷几声便告退了,陈仙蕊这才携众人逛起了园子。
她出门的早,这会儿太阳还挂在天上,叫她原本紧绷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些,家中小辈亦是懂事,不多时,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便只剩下几位十分亲近的家中长辈了。
“娘娘在宫中可好?”问话的是陈仙蕊的母亲,陈瑞文的夫人,亦是威武将军夫人,正四品的诰命。
陈仙蕊点头,泪水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好,好,宫中其他妃嫔皆是安分守己之人,本宫生活的甚是自在,只是难以与家中见面,叫人心中实在思念。”
宫中有资格召见母家女眷的,最少也得是个妃位,她一个嫔主,哪怕娘家近在咫尺,她也是没资格见的。
虽陈仙蕊这般说,可这是亲生的女儿,将军夫人又哪里看不出她在强颜欢笑。
再环顾周围,却见周围亲眷姊妹尽数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唯独她,嘴角上扬,眼中却是含泪,心中苦涩不能表露,当真是心酸不已。
她看的出来,孩子在宫中是受苦了。
陈仙蕊与母亲对视一瞬,嘴角便再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她有无尽的苦楚要倾诉,此时却说不出口,只等着稍后找到了机会,再将这几年在宫中生活的点点滴滴告知母亲。
此时的她,早已将下午临出宫前,珍贵妃叮嘱的‘不要在宫外胡说八道’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就在陈仙蕊与家人寒暄之时,玥嫔马沁月也顺着早前儿懋嫔走过的流程又走了一遍,去永寿宫领训时,阿沅对她所言的,与之前给懋嫔说的一字不差。
玥嫔因着之前迁宫之事受了些打击,如今独自居住,倒是瞧着安分许多,不似之前跟随陈仙蕊时处处要强,这会儿领训的态度也更加恭谨。
领训完毕,玥嫔去乾清宫磕了头,便出了宫,往治国公府而去。
治国公府一家子也早早在等待了,甚至还派了小厮去其他两家盯着,等看见懋嫔归宁进了齐国公府后,治国公府这边就愈发严阵以待了。
等到第一个报行程的太监快马加鞭而至,就证明着,玥嫔出宫了。
旻嫔候玥儿是最后一个。
她也是等了一整日,不停地在宫中来回踱步,只恨不得背生双翼,能够立即飞出宫,飞回家去,却偏偏钦天监为她算的时间最晚,留在家中的时间也是最短,当真是叫人恼怒的很。
等终于通知她可以去上香领训磕头一条龙了,她立即脚步飞快地出了自己寝殿的大门,明明身上穿着厚重的吉服,此时却脚步轻快,身轻如燕。
阿沅也是给旻嫔训诫之后,便身子一歪靠在了榻上。
累啊……
明明是那三人回娘家,结果她却跟着陪了大半天。
“娘娘快别躺着了,奴婢给娘娘卸了钗环再躺也不迟。”金姑姑见自家主子满脸疲惫,忍不住地心疼,劝道:“稍后给娘娘揉一揉背,好歹今晚上能睡个舒坦觉。”
阿沅撑着精神:“不用等她们回来吧。”
“不用。”
金姑姑在这个世界没精力过妃嫔归宁,跟随别的主子的时候却是经历过的,虽说各个世界规矩有不同,但回宫的时辰却都是一样,那便是子时前。
过了子时就是次日,皇帝给的归宁时间是今日,便不能误了时辰去。
阿沅这才松了口气,感叹道:“这回一趟娘家可真不容易啊。”
“身份有别,便是回了家中,也再不似从前那般肆意。”金姑姑叹息,扶着阿沅起身坐到了妆台前,为她卸掉钗环。
阿沅回想红楼梦里贾元春省亲的一系列流程,却是好像挺累的。
大观园那么大,贾元春走马灯似得把几个园子给逛了,好容易有个说私密话的空挡,还要当着家中那些小妹妹的面流泪,想要给老祖母请个安,结果膝盖刚刚屈膝,贾母就已经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你们送我去到了不得见人的地方去……’
阿沅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得这句话一出,贾元春的泪珠儿滚落的模样。
她不由沉思。
也不知晓今日里三个回家归宁的妃嫔里,谁会有这样的感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