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病情拖拖拉拉,一直到次日早晨才传来了‘有所好转’的消息。
消息到达玄清行宫的时候,水琮正和大臣们议事,长安在外头拦着人不叫进去,一直等到议事完毕,大臣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长安才进门去禀告了。
“宫里来人了?”一直等到出了二道门,几个大臣才敢交头接耳,议论起了皇家八卦。
“瞧着像是宫里的,昨儿个在皇庄,宫里就来了三五趟,怕是要出事啊……”这是昨儿个陪着一起去皇庄的大臣,昨天跟着皇帝下地干农活,今天还要陪着皇帝议事,他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他们这些老大人,脑力劳动可以,体力劳动是真受不住。
“如今宫里留着的,只一个皇后娘娘,还有寿康宫的太妃们,总不能是哪位太妃病重了吧,还是说……皇后娘娘……”这话一出,几个老大人都顿住了脚。
面面相觑片刻后,才重新抬脚出了行宫,往山脚下的办事衙门走去。
只是此时他们都没了八卦的心情,只剩下忧心忡忡。
当初陛下刚刚亲政,还不似如今这般大权在握,更没有扩张国土这样的功绩在身,在民间的声望更是微弱,在文武百官与老百姓的眼中,他不过是个被太上皇掌握的傀儡皇帝,无论是从第一次的民间采选,还是后来的勋贵之女入宫,都昭示着这个皇帝的无力。
所以,理所当然的,勋贵们提出了立后之事,野心勃勃地开始算计起了皇帝的婚事。
皇帝那时候确实无力反抗,顺从的选择了勋贵出身的皇后。
可镇国公府牛家……却是出了名的身子孱弱。
牛承嗣身子尚算康健,可他的一双儿女,却格外病弱,尤其他的儿子,这几年都传出好几次病危的传闻,而与他一母同胞的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中宫无子,无权,无宠,已然失势了。”走到半山腰时,不知是谁开口感叹了一句。
这一句好似开启了几个老大人嘴巴的钥匙。
你一言:“陛下宠爱珍贵妃,这珍贵妃出身民间,却并非普通民间女子,她的两个兄长,皆是能干之人,这些年亦是陛下左膀右臂,膝下又有三子一女,地位稳固。”
他一语:“若皇后娘娘有所不测,说不得咱们将要迎来第一位民间皇后了。”
珍贵妃福缘深厚,运气天成,不仅得陛下青眼,肚皮还十分争气,第一胎就生下龙凤胎,解了陛下不能亲政的困局,后来又在陛下连得三女的情况下,生了一对双胞胎皇子。
这么一想……这珍贵妃还真是……有福气的很。
“一切都得看陛下的意思,更别说,如今陛下膝下也只三个皇子罢了。”
且这三个皇子还是同一个母妃所生。
后宫妃嫔三十多人,这么多年来,一个能为陛下生下皇子的都没有,后宫之事虽然是陛下的家事,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国事。
下面的官员或许不清楚,但到他们这个位置的,却是知道很多。
真不是珍贵妃迫害皇帝子嗣,实在是那些妃嫔不中用啊!
“不若咱们上奏陛下,再行大选?”有人开始出馊主意。
“可别。”赶忙阻止。
“东六宫可真塞不下人了。”
他们这个皇帝可不管那些妃子怎么住,只会往东六宫里塞人,如今稍间都住满了,再选秀怕是只能在院子里搭防震棚住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心情沉重的大人们下了山,进了衙门后便是胆战心惊的工作,耳朵一直竖着,生怕听见有人来报,说皇后娘娘薨了,好在,到了傍晚时分,传来了好消息,皇后娘娘挺过来了。
大臣们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心情又高高地提起。
皇后娘娘躲得过这一次,不代表能躲得过下一次,那破落身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熬不住了。
大家伙儿一边奋笔疾书处理公务,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族中适龄的孩子有哪些,婚事要赶紧的提上日程,可别挑剔的过了,到时候国丧之下不能议亲,耽搁了年岁,也耽搁了好前途。
还有家中男丁,也该好好读书了,就陛下对珍贵妃这喜爱劲儿,再立继后的时候,肯定会开恩科,族中的儿郎们能不能有个好前程,就得抓住一切机会。
坤宁宫中。
缓缓醒来的牛继芳看着熟悉的葡萄纹帐子,眼底划过一丝没来由的失望,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抹失望是为了什么,是因为醒来后未曾见到陛下?还是因为她没有死。
她的身子难受极了,头也疼极了,意识却很清醒。
不舒适地动弹了一下,想将盖在胸口的被子掀开,可手脚无力,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将手挪到了肚子上,就是这点轻微的动静,就惊动了帐外一直等待的人。
帐子被轻轻撩开,露出紫珊那张平平无奇却神色温柔的脸:“娘娘,您总算醒了。”
“紫珊。”
牛继芳原本慌张凌乱的心瞬间变得安定了下来,她的目光黏在紫珊的脸上,手微微扬起,就被紫珊牵住了手扶了起来,在背后塞上了两个软枕:“本宫睡了多久?”
“娘娘睡了一天一夜,奴婢担心坏了。”
说着,紫珊还捏着帕子压了压眼角,不再年轻的面容,好似因为这一天一夜的担心,愈发的憔悴苍老,她吸了吸鼻子,嗓子沙哑:“您千万要保重身子,莫要再饮酒了,若是娘娘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和大爷可怎么办?他们可都指望着娘娘呢。”
牛继芳苍白的唇抿了抿,轻咳两声,并未点头,当然,也没有拒绝。
只是心底的烦躁却是遮掩不住。
“这次是本宫的过错,多贪了几杯,日后本宫会注意的。”她的声音漂浮无力,明明在做保证,却没有任何力度,仿佛只是习惯性的作下了保证。
皇后一醒,坤宁宫就动了起来,紫珊先服侍着皇后用了一碗滋补的汤药,然后才拿着帕子用热水给皇后擦身,等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寝衣后,牛继芳才感觉身体舒服了一些。
紫珊一直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牛继芳的视线就黏在她的身上,一直等到了晚上,太医又来把脉之后,确认皇后已经脱离了危险后,紫珊才在小榻上休息,而不是坐在踏板上守整夜。
许是昏睡的时间太久,牛继芳夜里睡不着。
她看着昏黄摇曳的烛火,好久才呢喃开口:“本宫这一辈子……”
紫珊睁开眼睛:“娘娘。”
“无事,睡吧。”牛继芳闭上眼睛。
紫珊见牛继芳睡了,也不再言语,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夜色深沉,牛继芳渐渐沉入梦中,在她的梦里,她依旧是稳坐中宫的皇后,她与皇帝琴瑟和鸣,生下了三个嫡子一个公主,娘家父亲身体康健,功勋卓绝,不仅能为她撑腰,还能支持她的皇子,她的弟弟年少聪慧,文武双全,对她这个姐姐更是恭敬有加,与嫡妻亦是相敬如宾,嫡子庶子十几人,镇国公府权势滔天,子孙兴旺。
梦境太美,美的牛继芳不愿意醒过来。
她在睡梦中流泪,任由自己沉沦。
次日早晨醒来,混沌的脑子还未清醒,嘴巴却已经率先吩咐了起来:“本宫记得,前些日子茜香国上供了几个红珊瑚?”
“是,娘娘。”紫珊手里还端着燕窝汤,声音温柔安定。
“本宫病中疲乏,心情消沉,想看看绚丽的珊瑚开阔心境,你去,叫人将珊瑚送来给本宫看看。”
紫珊手微微一顿,语气小心翼翼:“娘娘,玄清行宫那边来了旨意,那几尊珊瑚已经送去了行宫飞鸾阁,如今并不在宫中呢。”
“砰——”
牛继芳怒意上涌,身子不自控的颤抖着。
“本宫,非要看见那几尊珊瑚,你去行宫向陛下请旨。”
阖宫宫人因为这一声而全部屈膝跪下,各个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
牛继芳的双目却无焦距,语气愈发颐指气使:“本宫今日必须看见红珊瑚,若你们未能将珊瑚带回,便用你们的命来填。”
如此残暴的言语,却出自一国皇后的口中。
坤宁宫中寂静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紫珊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娘娘消消气,奴婢这就出宫前往玄清行宫。”
“不。”
牛继芳清醒一瞬,声音骤然慌乱,伸手就想去拉紫珊的袖子,可在下一刻却又陷入恍惚之中,随意的应了一声:“去吧。”
紫珊起身,恭敬的退下。
只是她这一走,坤宁宫中的气氛就更压抑了。
连紫珊都被这样对待,她们这些小宫人,未来又会遭遇些什么呢?
在这寂静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后宫里,恐慌的情绪在悄悄蔓延着,这一切,远在玄清行宫的水琮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此时正在检查长子的功课。
水圣不愧是出生既有异象的皇子,当真格外聪慧。
不,不仅仅是聪慧。
许是因为两个弟弟皆是同胞所生,他对弟弟们的态度并无防备,反而更多的是来自兄长的疼爱,三个皇子之间的兄弟情,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他刚出生那几年,收获的是无视,后来因为年纪小被父皇捧上皇位,收获的便是仇视,他在自己的那些兄弟间,从未体会过兄弟情。
他的儿子比他幸运……
他的母妃是个苦命的女人,并不受宠爱,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在后宫的淤泥中沉沦,一次偶然的宠幸,意外得了一个他,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留下了襁褓中的他,在孤冷的后宫长大。
他的幼年时光中,唯一的温暖便是他的乳娘温氏。
可就在他当上皇帝的时候,这个唯一也被父皇给毁了。
“父皇?”
水圣写下最后一个大字,正等着父皇批改,可他搁笔已经很久了,父皇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水琮回过神,低头看向长子的功课。
许是年岁小,字只能算得上工整,许多笔画还透着稚嫩,他用朱笔圈了几个要重写的字,然后便看着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拿着毛笔将每一个字都写上十遍。
听话,懂事,且自律。
水琮抬手摸了摸水圣的发髻,心中思绪翻涌。
犹记得当年年少之时,他刚启蒙,当时他的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翰林小官,他曾说过,当年父皇刚得了嫡皇子,不过周岁便被满朝文武催促立太子,可如今轮到他,他的圣儿已经九岁了,却从未有朝臣上奏立太子过。
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只因为水圣不是嫡皇子,乃是庶出皇子。
更别说他不是出身勋贵,而是民间采选进宫的贵妃所生,看似尊荣,实则如同宫中楼阁,岌岌可危,所以朝臣不看好这个儿子,他们满心都期待着,中宫,亦或者那几个勋贵出身的妃嫔能生下一个‘尊贵’的皇子。
可他偏不会如他们的愿!
他们看不起珍贵妃,他便将珍贵妃捧上天下女子最尊贵的那个位份上去。
他们瞧不上大皇子,他偏要封他为太子,让那些自诩‘尊贵’的勋贵们,匍匐在圣儿的脚下!
他要水圣光明正大地上位,而不是像他一样,在那些人眼里,是个‘捡漏’来的皇帝。
“陛下,坤宁宫的紫珊嬷嬷求见。”
长安从门外进来,先是磕了个头,然后才走到水琮跟前小声禀告。
水琮眉间闪过一丝不耐:“又出了什么事?”
“紫珊说,皇后娘娘醒来后便添了心口疼的毛病,觉得坤宁宫冷清不鲜亮,又听闻前些日子茜香国上供了几尊红珊瑚,想看一些鲜亮的缓缓神。”
长安越说心里越觉得苦。
早两年他觉得皇后挺好的呀,怎么现在越来越……
陛下来行宫之前,皇后娘娘刚去陛下私库里搬走了两座大座钟,那两座座钟陛下虽不在意,可皇后娘娘那时候请奏询问座钟时,陛下的脸色依旧很难看。
上次的座钟也就罢了,这次却又要起了珊瑚……
那两尊珊瑚如今可都在飞鸾阁里放着呢。
水琮自然不会吝啬两尊珊瑚,却也不会做出从飞鸾阁将珊瑚要回来这样的事,所以他直接拒绝了,紫珊满脸为难地出了行宫,她的来意并未隐瞒,走的时候也是大张旗鼓,不过一个下午,山脚下衙门里的老大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开口要珊瑚,被陛下拒绝的事情了。
就在所有人摇头,觉得陛下无情时,一个老大人状似无意地捋着胡须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上个月才召见了南安老太妃,要求南安郡王进贡南珠,怎的现在又要珊瑚了呢?”
一时间,所有老大人都不再说话。
自开了年,皇后的行为,确实张扬的有些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