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从她喉结划过,他忽视刚才那股奇怪的感觉。竖起大拇指,甩向身后的灯火阑珊:
“这里……”
突然的靠近,令鹿笙懵了一瞬。这人骨头真硬,疼死了。揉揉被撞的肩膀,她横他一眼。
“明月楼,好地方。”
大胡子咽了咽口水,没敢看清凉美艳的红衣,僵着脖子数星星,模模糊糊地道:
“我们都是正经人。”
他顿了顿:“这不合适。”
“谁不正经了?”
鹿笙鼓着腮,清透眼眸印着通天烛光,像是有火苗在里面跳跃,冒出热气和灼人温度,瞪着韩瑜强调:
“我比他都正经。”
很好,刚才比他大,这会比他正。
在他还对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就一次又一次被她比了下去。
韩瑜手往下滑,指尖摩挲刀柄,浓密长睫下的目光幽深忍耐,许久没喝水的声音嘶哑如割:
“我看上去脾气很好?”
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使劲欺负?
两人靠着火耳相对,马尾一甩,毛刺刺的鬃毛扑鹿笙一脸。火耳玩得挺开心,还要甩一次。她满脸不爽,细长手指轻拍马臀。然后,马尾没甩她脸,甩她胳膊上了。
韩瑜看她表情一滞,那点微末的情绪刚散去,就又听到她问:
“只是看上去很好吗?”
不是反问,是疑问,眼神里敛着疑惑,仿佛真的很想确认他是真的脾气好还是只看着好。
干嘛突然较真?
他感觉这人有点奇怪,别开眼,清了清嗓子:
“是啊,看上去而已。”
“巧了,我也不好惹。”
“……”
红衣在一旁抬手掩住娇颜,轻轻笑了。鹿少侠这张嘴,从没吃过亏。她招来小厮牵马绳,自己领着他们一行人绕开喧闹热闹的前楼,走过长桥,停在内河对面的门前。
天机阁,是鹿笙在明月楼的固定住所,每次来了都住这。
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里面有活水温泉。长途奔波过后,来此泡泉水可以洗去满身疲倦。哪里不适合他们了?最适合了好吗?
鹿笙双手交叠反扣,舒展筋骨,对红衣道:
“今夜天色已晚不方便,明日我再去拜会楼主。”
“是。”
鹿笙熟门熟路进去,她的房间在二楼,除了将楚芸樱安排在三楼,一个人一层之外,其余人自便,房间自选。
大胡子进了温泉浴池,这里比他们好几个军帐加起来还要宽阔,淡淡雾气萦绕上空,两边放着假山,细草青木错落其中。水是温的,干净舒服。他们脚还未踏进门,就有小厮送来叠好的新衣裳和鞋袜。所需物件,一应俱全。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下脚。
墨鹿铭跟着鹿笙要去二楼,刚转身,后面的门又开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不不,不是。”
大胡子连忙摆手,糙惯了的大老爷们难得有一丝拘谨:
“里面是温泉池。”他长这么大,只从吹牛的军友里听说过温泉,这还是头一次见,一时无从下脚。
鹿笙语气温和,缓缓解释:
“温泉池可以让你们恢复快些,只是不宜久泡,门外有专人看着,若是不舒服,喊一声便可。”
不是这个意思。
大胡子偏头就看到秀气少年,一双眼沉沉静静,清浅如柔风的关心掩在里面。这一瞬间,他能感受她明显的善意。微怔,话不经意就说出口:
“我们就是些小兵,不值得这般破费,给个木桶和凉水就行。”
鹿笙略微皱眉,薄薄嘴唇轻抿:
“你们拼死护送殿下,这些不算什么。等一切尘埃落定,该给你们所有人的,一份不会少。”
说到“所有人”三个字,嗓音铿锵有力。大胡子从她刻意的强调,明白她指的不只是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还包括之前牺牲的弟兄。
铁骨铮铮的男人蓦然红了眼,他突然发现,不仅仅是这位小少年,就连刚刚的红衣也是对他们礼遇有加。一路走来,没过多在意他们的邋遢狼狈,更没有富贵遇上贫穷的轻视。还跟他们解释,明月楼是做生意的,虽然什么生意都做,但是,不会强迫女子出卖身体,并非那种烟花之地,让他们放心住下。
眼见大胡子张开双臂,要来个贴身拥抱。
韩瑜脑子还没来得及思考,手已经伸过去拽开鹿笙。与此同时,墨鹿铭说:
“鹿兄说得对,今晚不用守夜,大家好好休息一晚,不要有负担。胡副将,快去吧。”
清俊斯文的“快去吧”几字,微微有些赶紧走的暗示。
大胡子其实没听懂墨鹿铭这细小的提醒,但他懂了将军那目光里的军令——“滚远点”。
走就走,温泉面前,将军算什么。
送走一个,韩瑜跟上来了。
反正二楼房间也多,随便他。
鹿笙给韩瑜和墨鹿铭各安排了一间,回到自己的屋里。惬意舒坦洗完澡,刚搅干头发,门毫无预兆开了。
“嘶,怎么不对劲?”韩瑜刚去楼下看完将士,顺便安抚一顿,争取让他们今晚多睡着几个。回来一进屋子,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怀疑有人闯入了他的房间。
绕过屏风,果真看到一人慢条斯理套上外袍,淡淡投来一个眼神:
“那你还不出去?”
“这不是我的屋?”
每一层楼的房间确实像,若是搞不清方向,的确很有可能走错。
韩瑜站在屏风旁,粗略扫了一圈,屋内装饰也有些像,但细节上有差别。比如,帷幔的颜色和花纹,桌上新添的花朵,香炉里溢出的淡淡香味。
对面的少年换上了一身白色锦袍。长长墨发用绞布随意拢起,落下一片沉甸甸的坠感。衣襟散开,露出凹凸起伏的喉结和漂亮锁骨。腰带未系,衣衫松松垮垮,闲散懒懒地搭着她清瘦的骨架。那张清净俊脸这会更加光洁惹眼,清润双眼似含水藏露,有一层薄薄水光。白净肌肤湿漉漉的带着清新水汽的味道,隐隐约约飘向他。
这人给他的感觉很割裂,武艺高超,出手狠厉。偏偏长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细骨雪肤,杀人时可以徒手扭断八尺壮汉脖子,现在又娇弱得仿佛一捏就碎。瞧着小小一只,脾气还挺大,什么都要一较高下,一如她所说,不好惹。
目光瞥向木桌,一根制作特殊的腰带摆在桌上,腰带里面,塞了满满一圈各种样式的令牌。其中有几个韩瑜见过,都是江湖有名的武学世家。这种令牌通常代表家主,可以发号施令。她为何会有?数量还这么多?
“我挣来的,都是好东西。”
不等韩瑜发问,鹿笙抽出一块玉牌,递过去:
“你喜欢?送你一个。”
玉牌不算大,约是她的半个手掌,成色很好,莹润清淡,光芒流转。
“我们能进明月楼,也是令牌的原因?”他没看到她给钱。
鹿笙转着掌心的小牌牌,只笑不语。
韩瑜明白了,是她的原因。
这人来路不明,像一团迷雾。越接近越琢磨不清,他不能大意。
鹿笙扫他一眼,清浅目光在他并不凶横,反而很俊朗的面容停留一瞬,叹气:
“既然要演,麻烦你认真点。演得这么拙劣,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想不拆穿都难。
相比之前在暗黑的森林里,韩瑜这张脸洗白白了,变帅了,干净了,有点什么小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说什么走错屋了,用这么蹩脚的借口,还不如说是有事来找她。装得一点都不像,要她怎么陪他演。
手指勾着玉穗,鹿笙指指自己:
“看看我,学着点。”
一晚上,第三次了。他怎么就比不过她了,她演得也很假好吗?屏风前那一眼,全是戏。
事不过三,韩瑜深提一口气,回头见门已关好,如她所愿,看着她:
“你之前的提议,我答应了。就现在,比一比。”怎么着也要扳回一成。
“不必,我信殿下。”
“我不信,来。”
“何必急于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夜长梦多,我喜欢当场解决。”
“哦,你脱。”完全不虚,信心十足。
她双手抱臂,懒懒散散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修长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胳膊。不像要上赛场上的挑战者,像场下的看戏人。
韩瑜抱着翻盘的必胜决心开得口,可她最后那个干脆嚣张的“脱”字一出口,一切仿佛变了味,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他身形晃了晃,好像突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之前还嫌弃这小子像个小孩,幼稚顽皮。那么眼下的他呢?
何况被那样一双清澈好看的眼睛盯着,再想像一下被它盯着自己那处的感觉……断片了,诡异得无法想象。
偏又不想轻易认输,他轻嗤一声:
“你先。”本来就是她先发出的挑战。
“好啊。”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摇曳烛影里,少年唇边绽笑,那弧度并不张扬的笑容,说不出的放浪形骸。卷而长的睫毛轻轻上抬,眼尾下压,彻底露出眼眸里的轻慢不羁。
轻瞥他一眼,她不疾不徐扭动腕骨,指尖捏住胸前衣领边缘,慢慢退到两侧肩膀。尚未完全穿好的白色衣袍顺着手臂,滑至肘部,随着她放下双手的动作而全部褪去。
质感沉甸甸的衣服坠在地面,她屈膝,脚踩板凳,手搭在膝盖,十分嚣张地动了下眉:
“到你了。”
她先开始,一人脱一件。
韩瑜滚了滚喉结,只觉空气悄然间稀薄许多,呼吸有点不畅。他倒不是怂,就是感觉很不妙。
反正就是脱件外衣,没什么大不了。
衣衫刚解开,对面视线似点燃的油灯霍然亮起,存在感极其强烈。
又来了,这见鬼的异样感。
额头冒出细汗,他忽地想不起来事情为何发展到这一步。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七殿下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在做什么?”
走了几步,看见屋里场景,墨鹿铭气急:
“你把她怎么了?”
一双怒火中烧的眼,左边写着禽兽,右边写着不如。
最后再一声怒吼:
“你出去!”
不知为何,韩瑜居然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转身时,一不小心看到鹿笙搁置在桌上的那块玉牌。这个好像,是她想送给他的东西。
玉牌顺手带走了,墨鹿铭见鹿笙没开口,默不作声去关门,上锁。
回头,脚步声沉重,脸色如冻:
“他来做什么?”
“说是走错了房间。”
“男人的话不能信,他分明是故意来试探你,小心别着了他的道。”
他倒不是真的觉得这会的韩瑜能欺负鹿笙,就是看他不爽,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瞟见鹿笙捡起衣服重新穿上,他转过身:
“脱衣服又是为何?”
鹿笙系好腰带,把令牌别好才回:
“他要跟我比大小。”
说到这个,墨鹿铭就十分不解:
“你又没有,跟他比什么?”
知不知道,刚刚那话一出口,差点吓他个半死。
“比胆啊。”谁怂谁输。
鹿笙一派淡定,才洗完澡没一会,有点缺水,便倒了杯水慢慢喝着。
“你不怕暴露身份?”
鹿笙笑出牙床,给他也倒了杯,语气自然地说:
“有你在呀,我怕什么。”
他一定会给她解围。
这一句话,让墨鹿铭怒气全消。
他和鹿笙虽只差两岁,却并非一起长大,这十几年,见面不多。可彼此是至亲血脉,他信任她,她也信他。
别扭地坐下,他捏着杯子,低头自言自语:
“哦,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在,你不会那样。”
鹿笙想了想:“我还是会的。”
“你……你……可是你……”
明白他要说什么,鹿笙依然平静:
“我什么没见过。”
手上顿住,墨鹿铭声音低下去:
“是我不好,要不是为了保护我,你不用吃那么多苦。”
从小时候记事开始,就是她一直挡在他前面,护着他平安长大。他曾听随迁官说,两岁的鹿笙知道他要被送走,跑到父皇跟前大哭一场,要求跟他一起走。那时候,鹿笙才刚学会说话不久,无论父皇说什么,她都只重复那一句话。虽然最后没能成功,但是后来,她亲自去边关找到了他。
那一年,她才八岁。
“虽然很残忍,但我还是想说,你只占很小一部分,主要还是为我自己。世道乱,生存不易,女子更不易。没点本事傍身,真不好混。”这是实话。
墨鹿铭:……多好的姐姐,偏偏长了张嘴。
他看她那模样,想到韩瑜竟然敢上门挑衅,揪着那点事不放,便道:
“你还真答应他脱衣服,要是我没及时赶来,你可就吃大亏了。”
鹿笙想了想,好像不是这么算,应该这样算:
“你要不来,他可就得对我负责了。”
墨鹿铭刚喝第一口水,被这话惊得全喷出来:
“你不是吧?你看上韩瑜了?”
所以,刚才那玉牌是故意送给韩瑜的?定情信物?
关于她和韩瑜的事,鹿笙没法向墨鹿铭解释。模棱两可地插科打诨:
“我看都没看呢,怎么就看上了。”
她拎起墨鹿铭的衣领,开始赶人:
“感情是大人的事,你这种小孩子,要专心搞事业,回屋歇着去。”
提到这个,墨鹿铭终于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他是来同她分析情况的。
“我……”
鹿笙打断他,指了指窗外,用气音说:
“有事明天再说,外面屋檐下来了只狼,你乖乖躲好。”饿久了的狼,谁知道会不会整出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墨鹿铭不太情愿,看向鹿笙:
“是他对不对?”
这么快就找来,说明他一早就在跟踪他们,却迟迟不现身,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8-28 18:44:01~2022-08-30 20: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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