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这下连假装都难!
她正要叫文鸢将儿茶抱回来,眸光落在他身后的轮椅上,心里猛地一颤。
他的腿……
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男人缓缓地弯下腰,将儿茶抱在怀里,与雪融为一色的修长指骨轻轻地拂去它身上的雪粉。
他将儿茶递给文鸢,敛衽向她见礼,声音沙哑低沉,“裴季泽,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柔嘉没想到两年未见,裴季泽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也对,这段日子全长安都在传,安乐公主谢柔嘉不计前嫌,为替裴家求情,在太极殿前跪了一日一夜。
初回长安,她再次沦为全长安的谈资,茶后饭后的消遣。
其实旁人如何说,谢柔嘉从不在乎。
她做任何事情,从来都无需他人论断对错。
可偏偏这话是由裴季泽亲口说出来,谢柔嘉好似被人窥探心中的秘密,很是烦躁。
她故作坦然受他一礼,扬起雪白的下巴,“在朔方,裴叔叔曾救过我的命,不为你。”
清冷疏离的男人闻言怔神片刻,再次向她颔首,“无论如何,都要多谢公主。”
谢柔嘉看向湖面,“裴叔叔身子如何?”
他道:“已无大碍。”
谢柔嘉放下心来,“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之间似再无话可说。
谢柔嘉向他告辞。
走出一段距离,见怀里的儿茶两只肉乎乎的前爪搭在她胸前,碧绿清澈的眼睛却巴巴地望着他,十分的不舍,不由地顿住脚步,却见那抹墨色身影已经逐渐地远去。
都不曾回头看它一眼。
失望的儿茶把脸埋进她心口呜咽。
“别难过……”
眼眶微微发热的谢柔嘉轻抚着它颤粟的背,神情恍惚地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直到一脸担忧的文鸢将一杯热牛乳递到她手里,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已回到殿中。
儿茶蜷缩在她脚边,很沉默。
儿茶是她十三时,他送她的生辰礼物。
那时儿茶不过两三个月大,有些认主,不肯亲近她,他只好先抱回去养。每回入宫,或是与她出去玩,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后来时间长了,儿茶与她熟悉,于是前半个月同他回家,后半个月留在她宫里。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及笄那日,他毫无征兆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婚。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带儿茶回过家。
儿茶只是猫,不懂得主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到了约定的时间便坐在门口巴巴地等他。
那一日,儿茶坐在院子里从晌午等到深夜。期间她无数次把它抱回屋子,它又趁她不注意时跑出去,蹲在原来的地方。
直到深夜,一身露水的小猫像是确定真不会有人接它,睁着一对清澈干净的绿眼睛望着她,“喵喵”叫个不停,像是询问为何他没有来接它回家。
那天夜里,谢柔嘉抱着它哭了许久。
她告诉它,他再也不会来了。
可以后的每月那日,它仍是习惯性蹲在宫门口张望。
事到如今,它也许终于明白,那个男人真不要它了。
就好像谢柔嘉自己也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接受那个五岁时将她从太液池里抱出来,整整陪伴她十年的男人终是变了心。
她就是还有些想不通而已。
明明拒婚的前一晚,他们还在见面。她还同他说,等婚后要在园子里修建一座猫房。他一脸温柔的说“好”。
谢柔嘉将眼底的泪意憋回去,抿了一口热茶,问:“你说,父亲为何这时召他入宫?”
文鸢摇头,“按道理来说,不应该。”
她想了想,吩咐,“派人去查一查他的腿怎么了。”
不待文鸢回答,又摇头,“算了。”
欠他的已还清,从今往后,他是死是活,与她也没有半点干系。
太极殿。
大胤的天子高座于龙椅之上,阴沉的眸光打量着傲立于大殿之上的男人。
虽并不是十分相似的面容,却有着十分相似的傲骨。
哪怕腿部受了重刑,方才又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可依旧是那副欺霜傲雪的矜贵模样。
一看到这张脸,他就想起当年那些屈辱的旧事,想到庵堂里,衣衫不整的男人从自己妻子的禅房里出来。想到她不问世事多年,却为替那人求情,连皇后的颜面都不顾,在朝臣面前公然地与他作对。
若不是顾虑到自己的名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灭其全族,来洗刷一个帝王所受到的屈辱。
足足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收回视线,冷冷道:“你方才见过安乐?”
眉目似雪的男人颔首,应了声“是”。
“安乐为替你求情,在外头跪了一日一夜。朕原本想要将你发配碛西,但是安乐却舍不得,苦苦地哀求朕。”
天子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神色,“想必你也知晓,突厥可汗有意向我大胤求和,曾多次遣使臣向我大胤求娶公主。而朕的女儿里,适婚的只有安乐一个。”
他说到这儿,原本表情淡漠的男人终于有了一些触动。
天子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要明白有些事情,即便过去许多年,可朕每每想起来,总是如鲠在喉。裴氏一族的性命前程,皇后的荣辱,以及安乐的幸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沉默良久,伏地叩拜,“罪臣裴季泽请求尚公主,还望圣人成全!”
“好,裴侍从果然比你叔父识时务!”天子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若是安乐知晓,一定会很高兴。”
一旁正在研磨的江贵妃闻言,雪白的手指顿住。
这话,是官复原职了。
才请求尚公主,就官复原职,怎么听着都像是拿公主换前程。
她斜了一眼裴季泽,嘴角泛起一抹讥讽。
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就是不知道那丫头知晓自己拿半条命换来这么个结果,该是怎样伤心欲绝的神情。
这时又听他道:“罪臣希望能够亲口告知公主此事。”
天子龙颜大悦:“准!”
长乐殿。
文鸢见自家公主自打见过裴季泽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出主意,“听阿奴说,西山庄园附近的紫金山顶上时常举行清谈会,聚集着全长安的青年才俊。公主不如去那儿散散心,多认识一些人?”
谢柔嘉闻言,突然想起上回在太极殿时,临走前父亲有意无意提起突厥可汗请求和亲之事,心里咯噔一下。
那突厥可汗年纪老得都能做她父亲,还是个色中饿鬼,帐中妃嫔无数。
若是真被指去和亲,岂不是生不如死。
不行,得赶紧给自己找个驸马!
她立刻打起精神,“咱们现在就出发!”
西山庄园在终南山,距离长安城约四五十里地,是谢柔嘉的私产之一。
谢柔嘉已经在这儿住了两三日。
原本说是要去清谈会多认识些人,可是这几天化雪天气,路不好走,出不了远门。
恰好正逢农耕时节,她每日闲来无事,带着儿茶出去瞧人家播种。
庄园的人投其所好,散养了许多猫,沿途总能碰见一两只,十分地有意趣。
这日,她在庄园里转了一圈回来,已经快到傍晚,朝霞漫天。
文鸢将她迎进屋子里,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道:“裴侍从来拜访公主。”
话音刚落,谢柔嘉脸上的笑意冻在嘴角。
她小口小口抿着茶,直到一杯茶吃完,才问:“他来做什么?”
文鸢道:“说是特来登门感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公主若是不想见,奴婢这就去请他离开。”
谢柔嘉把手上的茶杯搁在桌上,“若是不见,倒显得我心虚似的。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旁边的葡萄园子。”
葡萄园就在旁边的院子,穿过一道月门就到。
谢柔嘉才跨入月门,一眼就瞧见葡萄架下一袭玄衣,坐在轮椅里的清隽男人。
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似累极,浓密如鸦羽一般的长睫垂下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
他竟睡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骨还没养好的缘故,这样暖的天气,他腿上竟还搭着一块雪白的褥子。
他的侍从见她来,正打算叫醒自己的主子,被她制止。
她走到他跟前,俯身捡起滑落在地的褥子,却在靠近他的那一刹那闻到一股夹杂着药香的薄荷气息。
苦涩中透着冷冽,淡淡的一如他现在这个人。
她指尖顿了片刻,才将褥子盖到他腿上,原本熟睡的男人突然睁眼。
也不知是刚睡醒,少了一丝清冷,多了几分暖意的男人定定望着她片刻,伸出修长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轻启薄唇,“抱歉,竟睡着了……”
说着要起身行礼,被谢柔嘉拦住。
两人寒暄几句后,谢柔嘉捧着茶杯,明知故问:“裴公子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他大抵是没有习惯她的称呼,握着杯子的手一顿,片刻后已经恢复如初,神色淡淡,“老家送来一些土产,命我送些给公主,聊表心意。”
她神色淡淡:“这儿偏僻,距离城内远,且路也不好走,不必麻烦。”
他道:“我就住在附近的一座寺内,倒也不算麻烦。”
他竟住在附近。
谢柔嘉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想到他如今也算是被逐出长安,若是留在城内被人瞧见,恐怕有所不妥。
她本想开口询问他滞留长安的理由,突然听到几声猫叫。
是儿茶的声音。
今日倒没怎么见着它。
谢柔嘉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只雪白的猫儿蹲在爬满爬山虎的墙头。
自那日它被旧主伤了心,心情一直郁郁寡欢。
此刻它见着裴季泽,再也没有往日里的热情,微眯着眼睛望了裴季泽片刻,一脸高傲地背过身,拿屁股对着他。
谢柔嘉在心里不禁对儿茶肃然起敬。
人家不要它,它又何必拿自己热乎乎的猫屁股去贴他那张冷冰冰的脸。
这时她听见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儿茶”。
声音如同从前那般,低沉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
谢柔嘉从前最喜欢听他说话,如今也忍不住想要转头瞧瞧他。
但她总不能连一只猫都不如!
这时又听他轻声道:“过来。”
原本还拿屁股对着他的儿茶像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头。不过它并并未下来,只轻轻晃动着蓬松的尾巴,以示有话快说。
对方自袖中拿出几片薄荷叶来。
原本还一脸高傲的儿茶眼神立刻变了。
谢柔嘉轻咳一声,给它使眼色。
千万别被他一点点的蝇头小利给蒙了心,伤心的还在后头。
可毫不在意的儿茶已经自墙头下来,几步跳跃到他跟前,用小脑瓜子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委屈而又撒娇似的“喵喵”叫个不停,任由他那漂亮修长的指骨穿过它蓬松柔软的皮毛。
没出息!
谢柔嘉恨铁不成钢,一抬眼,却见眉目若雪的男人正望着自己。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的少女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茶,眸光落在他腿上,“可好些?”
他收回视线,修长洁白的指骨穿过儿茶的皮毛,“已无无碍,休养些时日便好。”
谢柔嘉放下心来,“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都没说话。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逗弄着怀里的儿茶。
此刻已经是傍晚,晚霞散去,暮色渐渐四合,已是晚饭时分。
谢柔嘉见他没起身告辞,亦没有开口送客。
这时文鸢进来,道:“今日阿奴在池塘内捉了两条鲤鱼,说是这里的厨子松鼠桂鱼做得不错,不如裴侍——裴公子留下来用完饭?”
谢柔嘉没作声,染了丹蔻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刮蹭着桌上的红漆。
文鸢是公主女官,她既没有开口制止,那么文鸢的意思也就是她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提前更,卑微求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