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日 ,下了一天雪,夜里静悄悄的。
妖将们照常抱着一摞厚厚的文牍过来议事。
他们往常在妖界哪费那么多功夫,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直到投靠了这位,才晓得打个仗还有那么多讲究。
不过,聪明人心狠起来就是不一样,攻城略地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万幸他堕神了,否则他若是成神,岂不是如今被步步紧逼的就是妖族了。
要命的是记性还好,过目不忘,有时候他们想藏点小心思,三言两语就被问得哑口无言,自相矛盾。
便是再小的事,他也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是三月前路过时看到的一位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孤儿,他还能记起名字,并且不经意地就会突然问起,问当初让他们安置,安置得如何了。
妖将们从前哪里在意这种小事,吃得亏多了,渐渐也老实了,但又做不到像他一样记性这么好,于是每每过来都要抱着一大摞文牍,一部分是给这位看的,更多的是留着自己看,防止他突然问到哪件事时答不出来。
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位经常整夜整夜不睡,他们也要整夜整夜陪着。
问题是他的确不需要睡,他们可没成神。
他们就算修为再高,也需要睡觉来净化浊气,调息养神呢。
但这话没人敢说,于是可怜的妖将们只有在陆无咎每晚出去的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里才能抓紧时间眯一会儿。
这晚估摸着又是个不眠夜,有一位连续五天没睡的妖将已经被熬得没脾气了,默默给自己塞了一粒续命金丹。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今晚含光殿的门居然关了,两个侍者门神一样守着,恭谨道:“大人们,君上已经歇下了。”
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稀奇。
妖将们个个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君上该不会和从前一样,又是出去一个时辰便回来了吧,若是如此,我们还是暂且等等吧,否则等君上回来找不到人不好交代。”
侍者们相视一眼:“君上已经歇下一个时辰了,说是今晚不见人。”
妖将们一听这话面面相觑:“这么说,今晚我等不必在这儿候着了?”
侍者们颔首:“正是。”
妖将们于是喜不自胜地折回去,只是,透过窗户隐约瞧见两侧鹤炉里幽蓝的灵火随之跳跃,火光忽高忽低,忽明忽暗,仿佛是被风吹动的,又心生疑惑。
这大殿不是设下了屏障吗,怎会有风?妖将们相视一眼,微微不解,又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若是他们能进去,便会知晓殿内的确无风,灵火是被沉闷有力的疾速撞击引得共震的,若是撤去了隔音罩,他们兴许还能听到一点微弱的啼泣,只可惜三重屏障隔绝了一切,且这屏障妙极,从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从里面能外面的声音。
所以连翘很清晰地听见了侍者的声音,她断续地提醒陆无咎已经过一个时辰了,陆无咎仿佛没听见,径直俯身吻住她的唇,堵住了所有声音。
门外寒风凛冽,天寒地冻,雪十分的大,枯枝已经堆满了,承受不住地被压弯了枝条,隐隐听得见断裂声。
妖将们踏雪而归,神色却个个轻松,那位连续五天没睡的妖将更是满眼喜悦,回去的路上连连道:“今日甚好,若是君上能像今晚一样,隔三差五放我们歇一歇就好了。”
其他几位纷纷笑骂他在痴人说梦,就君上这种不分昼夜的人,能歇息一晚就偷着乐吧。
“不过。”又有人又窃笑,“听说今日狐族归附,送上了不少妖媚的狐女,狐女美貌,人尽皆知,难不成君上这是看上了一个带来回来了,也开始春宵帐暖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好色?莫说是狐族了,先前那位鲛人族的瑶姬可是九洲美人榜上第二位的,不仅生得美,听闻嗓音更是冠绝天下,君上当初去东海也把她带回来了,只可惜扔到了昆吾旁边的钟离山上就再也没听见动静,可见,他是不好这个的,恐怕就算这九洲第一美人来了,君上也不会多看一眼。”
“那倒也是。”这人又眯着眼,“而且听闻这第一美人是无相宗连掌门的爱女,自幼便同咱们这位不对付,那劳什子大会上更是大打出手,若是当真来了,恐怕不止是看不看的事了,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说起这位美人,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真是雪肤乌发,琼鼻樱唇,美貌不可方物,尤为难得的是那双灵动的眼睛,清亮透澈,比明珠还亮,就是脾气不大好,一鞭子把我抽翻,现在我手背上还有道红印。”
众人纷纷取笑,那人不仅不恼,似乎还在回味。
又想,眼下,神宫一日千里,倘若不出意外,无相宗被收入囊中也是迟早的事,这位九洲第一美人到时可就惨了,倘若落到这位寡情薄欲的神君手里,纵然皮囊再美,也少不得一番搓磨。
连翘听得隐隐约约,忍不住腹诽这些妖将们胡言乱语,什么寡情薄欲,他们说的是一个人吗?她恼火陆无咎说话不算话,他就像从前比试时一样对付她,专拣她脆弱不堪的一点折磨,磨得她完全没了脾气。
大雪纷纷扬扬,狂风呼啸,到清晨才终于雪停。
——
饕餮为了连翘的事酝酿了一晚上,深夜时分出奇看见含光殿的灯灭了,于是没去打扰,打算等早上再说,没想到清早来时,主人还没起来。
它忧心忡忡,一下雪,主人的旧伤就会疼,难不成这次尤其严重,疼到起不来了?
饕餮于是十分贴心地去找神宫的医官,预备等主人醒后叫医官替他看看。
雪停后许久,殿内才终于安静下来,冬日暖阳透过窗棂斜照进来,连翘趴在雪狐毛软榻上一动不动,只在腰上搭了一条披帛,雪白的肩胛骨如蝴蝶两翼,随着呼吸浅浅翕动,脸颊透着淡淡的粉,比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还要艳丽。
陆无咎已经穿戴整齐,拿了衣裳过来替她穿,微凉的手指刚碰到她肩膀,连翘便后怕地缩成一团。
陆无咎低低笑:“不碰你,穿上,不是说饿了,起来吃点?”
“你的话还有几分可信?”连翘砸了一个枕头过去,“你看看现在都何时了?”
话刚出口,声音哑得不行,她又面色微红,不敢直视陆无咎眼睛。
“我的错。”陆无咎这会儿脾气倒是很好,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地碰碰她唇角,“刚好没听见。”
连翘才不信呢,晚一刻钟也就罢了,难道一整晚都没发现?
而且他根本不止骗了她一回,刚开始又像上次一样,她蹙紧深眉推他,他碰了碰她唇角说好,让她不要紧张,她信以为真,放松警惕,结果被他猝不及防趁虚而入,瞬间失色。
越想越气,连翘气闷地锤打他心口,陆无咎也不拒绝,屈指怜惜地刮过连翘哭到肿的眼睛:“太久没见,下次不会了。”
“不就三个月?我睡一觉而已,你虽然醒着,但这么忙,不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连翘一丁点也不信他的话了,陆无咎笑笑没说话,替她将衣服穿好。
连翘没什么力气,除了眼睛肿,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干脆让他帮忙。
越穿越觉得不对劲,从里到外,每一件都无比贴合她尺寸,临时准备的怎么可能这么合身,她又若有所思:“你早有预谋?”
“睡了一段时间,脑子越来越聪明了。的确是提前准备的,鲛纱做的,倘若我没记错,你应该喜欢。”陆无咎回忆道。
连翘眨眨眼,听他夸她还是挺高兴的,很快,眉头又皱成一团:“什么叫越来越,我以前不聪明吗?”
她爬在他身上作威作福,陆无咎揽着她腰纵容她胡闹:“聪明,才貌双全,满意了?”
连翘哼了一声,这才放过他。
这会儿一细看,这鲛纱泛着微光,柔软轻盈,穿在身上没有一点重量,偏偏又极其坚韧,比她从前所有见过的还要好,她奇怪道:“这鲛纱不一般吧。”
“是东海的鲛人王族亲手做的。”
连翘微微惊讶:“王族?你是说,你把整个鲛人族都收了?”
陆无咎不以为意:“是他们主动归附的,鲛人除了声音动听,便只有鲛纱还算拿得出手,没什么用处,若不是你喜欢,本不必收。”
“……”
连翘脸颊微微红了。
他愿意为一个人费心思的时候,真的很难让人招架。
连翘像吃了蜜一样,心里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娇纵:“好吧,那这鲛纱姑且算你骗我的赔礼,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说罢,她穿好柔软轻盈的衣裙,整理了一下,在陆无咎面前转了一圈,问他:“好不好看?”
这纱裙是妃色,衬得人愈发娇艳。
裁剪得也极为贴身,纤侬合度,骨肉匀亭,少女像一根探出墙头的花枝,既柔且韧,正在盛放之中,天真烂漫。
陆无咎喉结轻微一滑,淡淡道:“没看清,你过来一点。”
连翘正在得意之时,毫不设防地走过去,又转了一圈给他看:“你说呀,好不好看?”
话音刚落,回身时她忽然发现陆无咎深沉的眼底蕴着潮涌,瞬间读懂了他的想法,头皮发麻,拔腿就跑。
可她腿还软着,门刚推开一丝缝就被陆无咎砰然一声又关上,紧接着就被摁在了门上。
鲛纱再坚韧,也是对普通人而言,在神祇手中像纸一样脆弱。
连翘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急,甚至来不及解,从后面一撕,昂贵珍稀的鲛纱就沦为了两片废布。
再次出去时,已经到了正午。
昼食早已变成中食,远远便闻到了香气,定然是一场盛宴。
连翘是被抱出去的,身上换了另一件天水碧的鲛纱。
她已经连生气都没什么力气,神色恹恹,靠在陆无咎颈侧,手虚虚地勾住他脖子。
两侧的侍者见他们这么晚才出来,头都不敢抬。
连翘脸颊发热,挣扎着不要抱,要下来。
陆无咎笑笑,倒也没强求。
正说这,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瓷瓶碎裂的声音。
打眼往外一看,只见饕餮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两人亲昵抱起的姿势。
然后那双黑白分明眼中的呆滞变成震惊,慢慢又变成愤怒。
饕餮悲愤地冲连翘大叫:“你耍我?”
连翘瞬间耳根红透,赶紧从陆无咎臂弯里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