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腹生禹。
鲧复生禹。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连翘震惊到无以复加,周见南和晏无双亦是张大了嘴巴。
陆无咎倒是淡然,从他之前和神君的对话来看,他就算没全部猜对,也猜到八成了。
许久后,连翘才找回自己声音:“所以,你的确是神君,也的确死过一次,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霜神君似乎想起了往事:“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实则也没什么,就像男女成婚繁衍子嗣一样,这其实也只是神族一种独特的繁衍方式。”
“繁衍?”
他这么一说,连翘突然想起了之前的刑天遗民:“难不成,断头续命其实也是刑天族的一种手段?”
“不错。”玄霜神君轻声喟叹,“后世人往往都夸刑天勇猛,即便断头依旧执干戚而舞,其实,这本就是他们一族的繁衍方式,断头之后,力量会增强,同时,寿命也会增长,之后再夺取别人的头,改头换面,何尝不是一种新生?”
原来如此,连翘心服口服。
她还有一个问题:“可是,刑天族不是依旧能够通过男女成婚繁衍子嗣吗,这二者难道并不冲突?”
“自然不会冲突,人族是人神相交的后代,就像继承的灵根会随着血脉传承逐渐淡化一样,到如今,大部分人也只继承了男女相交的繁衍方式,实则上古时,神族们繁衍的方式多种多样,是如今远远难以想象的。但时间太过久远,那些古籍残卷,或是讹误,或是不被理解,譬如刑天舞干戚,鲧复生禹一样被误读了。”
这时,陆无咎眉头一皱:“所以,神君你是从残卷上得知的?除了这两种,是否又知道其他的?”
玄霜神君沉思片刻:“不知,不过我猜测也许是有的,你若是想知道,可以翻阅残卷。”
“那么,这些残卷又在哪里?”陆无咎继续追问。
玄霜神君抬眸,不答反问:“小友莫急,这万尺深潭乃是极凶之地,我倒是想问问小友是如何出来的。”
陆无咎声音一顿:“碰巧。深潭与后山相连,日久天长山体断裂,有了缝隙,我们是从缝隙里出来的。。”
“哦?”玄霜神君皱眉。
连翘疑惑地看向陆无咎,他们分明不是这么出来的,他为什么要骗神君?
也许他有他的道理,连翘于是也没拆穿。
玄霜神君也没多想,只是道:“这些年我的藏书七零八落,剩下的都在密室里,你若是想看,大可以自行前往。”
陆无咎淡淡地道了句谢。
连翘在想另一个问题:“神君既然说没有动手,那么,当初在进入神宫之前围攻我们 的又是谁?”
“是我。”姜瑶站了出来,倒是很坦诚:“为了不让你们进入神宫,遮掩住神君的秘密,也为了崆峒印碎片。”
“为什么?”连翘目光一凝,“我救过你,你分明是记得的。”
姜瑶露出抱歉的神情:“对不住,但神君比你们更需要崆峒印碎片,我没办法。我本想着救了神君之后,再自杀谢罪的。”
连翘像吃了苍蝇一样,一时难以评价。
说她忘恩负义吧,她又把神君的恩情牢牢记住了。
连翘不解道:“为什么神君比我们更需要碎片,你们要碎片究竟是做什么,治病?”
姜瑶不知该不该说,这时,玄霜神君开口道:“阿瑶这么做,的确是为了我,实不相瞒,自体复生这种事也不是每个神族都能做到,必须要借助崆峒印。而早在三年之前,我就已经濒临羽化,因为放不下阿瑶,又恰好看到过神族的秘辛,说是部分血脉特殊的神族可以借由崆峒印从自己的身体中重生,我和阿瑶便有了这个念头。”
“但当时崆峒印已经碎成了数片,无从寻觅,后来几经辗转,我手中拿到了一块碎片,又知道周家的家主手中一块碎片,无相宗也有一块,于是便聚集了三块碎片,强行一试。结果,的确是复生了,然而碎片毕竟是碎片,复生后的我虽还是我,但容貌尽毁,身体残缺,丑陋不堪,还生有怪疾,从那以后我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姜瑶不忍卒听,愧疚不已:“是我不好,若是我当初没有因为一己私情强留神君,让您安然羽化,一切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玄霜神君拍了拍她的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还是我有私心,如今这一切大约就是逆天而行的报应。”
一群听到这里总算了然,难怪都说崆峒印是神器。
它的厉害之处恐怕根本不是如今世人所想的灵力磅礴,而是这不为人知的复生之法。
周见南突然想到母亲清点家产时来历不明的钱款,接着问道:“所以,神君你是因为复生之后得了病,而这种病需要龙血医治,才和大伯做了交易,把兜售血泥的钱给了我们家,让大伯暗中帮你豢养龙?”
“不。”姜瑶插话道,“和神君无关,是我自作主张,当时神君卧榻不能动弹,日日求死,我知道这个法子后,在归还碎片时恰好听闻了周家主所说的预言,于是我们便暗中有了往来。神君一开始并不知晓这是龙血,我骗他这是人血,后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周家又敲恰好出了事,我将那颗龙蛋带了回来,无意中叫神君发现了一切。之后,他不肯再喝我给的药,这才发了病,并且来势汹汹,根本没法控制,以至于走火入魔。”
连翘明白了,难怪第一次进入神宫时,玄霜神君冷眼打翻了姜瑶端过去的药。
她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假若和周家一直有来往的人是你,那么,姜离的死是不是也和你有关,我记得,她曾经想置你于死地?”
姜瑶倒也不否认:“没错,是我让周莳下的手。周莳需要一颗头,姜离刚好在,怪只怪她自己撞上来了。”
连翘后背发冷:“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报当年的雪地鞭打之仇杀了她?”
姜瑶手心攥紧:“我与她之间何止是鞭打,更横亘着一条人命。当年姜离被戒律堂惩戒之后便报复与我,在她的暗示下,我们全家在村子里都难以生存,我母亲得了重病,没人敢卖药给我们,于是我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之后,头七还没过,我便被选作神侍送来了神宫。要不是有神君青眼和扶助,我们全家人恐怕都难逃一劫。”
事已至此,一切浮出水面。
连翘说不清姜瑶和姜离谁对谁错,只能归结为因果。
她又问:“所以,你们想要我们的碎片,是想集齐所有,用完整的崆峒印再试一次?难不成这复生之法不止能用一次?”
姜瑶摇摇头:“残卷上记载的语焉不详,其实我们也不知,姑且一试罢了。”
“那么周家呢,周家主至死一言不发,也是你们给了他转生的承诺?”
姜瑶坦诚地承认:“不错,当时周家事发,周樗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于是要我们在他死时立即用碎片为他转生,不过可惜当时所有人都在场,我们无法靠近,等接触他的尸身时,他已经神魂散尽。听说龙珠是聚魂养魂的无上至宝,深潭里刚好有一颗,我于是用那颗龙珠招魂,但不知为何,那颗龙珠却没效用了,所以,周家主的的确确死了,再也没复生的可能。”
连翘总算明白了,说到底这群人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为了逆天而行,强行续命。
一直沉默的陆无咎忽然问:“这么说,神宫只有这一颗龙珠了?”
玄霜神君道:“不止是神宫,恐怕全天下也只有这一颗了,因此你们不必再担心我再复生。”
咳了咳,他又道:“如今之乱全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即将羽化,任凭你们处置,阿瑶的确犯了许多错,但也都是为了我,我希望你们至少能留她一命。”
说罢他忽然抬手,一股灵力注入姜瑶眉心。
霎时只见姜瑶支撑不住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面露痛苦,脸色煞白,须臾之间她猛然吐出一口血来,血中掺杂着破碎的内丹。
之后,玄霜神君将虚弱的姜瑶扶起来,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对众人道:“你们既然是从深潭里出来的,恐怕也看到了骊姬恨意所化的幻境,我生性温和敦厚,过往千年的血海深仇虽然知晓,却一直隐忍不发。我所求不多,只要保住阿瑶一命,如何?”
陆无咎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攥紧,不答反问:“那么神君你呢?既然知道这一切,不恨吗?”
“恨啊,怎么能不恨,我这腿生来残缺,便是拜这些人所赐,但往事已矣,以杀止杀,冤冤相报何时了。后来,又碰到了阿瑶,纵然这世间有万恶,也有一丝值得留恋的。”玄霜神君道。
陆无咎紧抿着唇没再说话。
玄霜神君又摸出一个碎片,摊在手心:“你们要找的不就是这个碎片,我可以给你们,如此,总可以换阿瑶一条生路了吧?”
姜瑶忍住泪说不肯,宁愿随他一起去死。
玄霜神君摸着她的头说了句傻孩子。
连翘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神君虽然有过,也是神君,更是这天底下唯一的神脉,断然不是他们能够处置的。
除非他毁天灭地,否则最多也就是监禁起来,直到他羽化。
相比之下姜瑶要麻烦许多,她手上毕竟沾染着姜离的血,姜家恐怕未必肯放过她。
连翘思索再三,到最后也没敢接那第四块碎片。
商量之后,他们最后决定先把玄霜神君和姜瑶关在下了禁制的神殿里,等待连掌门和大国师赶来再做定夺。
期间,连翘一直忧心玄霜神君再突然走火入魔,不过,神君说饮龙血虽然恶寒,但每回饮后,至少可保他一日之内平静。
姜瑶手无缚鸡之力,被困在他身边,倘若他发作,姜瑶必定首当其冲,
于是连翘便安心了,陆无咎也没多说什么,让他们在一旁看守。
然后他转身进了含光殿的密室,看样子,是要找玄霜神君所说的那些记载了上古神族秘辛的残卷。
连翘也好奇得紧,碎步跟上去。
陆无咎脚步一顿,微微皱眉:“你也过来,神君万一出事了该如何是好?”
连翘十分不服气:“凭什么一定是我看守神君,你若是担心,不如咱们换一换,你回去,我留下来,这样总行了吧?”
陆无咎拿她没办法,抿了抿唇,不再阻拦。
——
毕竟是玄霜神君这千年来的珍藏,神宫的藏书非但多,且精,许多外面早已看不到的书,这里都有遗存。
只是时间越往前,书便越少,而且似乎被烧过,凡是涉及到上古的书,基本都是一些残卷,没头没脑的,让人读也读不懂。
陆无咎一目十行,翻阅极快。
连翘也不甘示弱。
两人足足翻看了一个多时辰,奇闻逸事的确看到过不少,但神君所说的有关复生之法的秘闻却并没看见。
且这些书大多已经积满了灰尘,连翘被呛得不行,头昏脑胀,捂着鼻子躲远一点,打算休息休息。
隔着博古架一看,她发现陆无咎手中正拿着一本残卷,微微垂眸,神色凝重。
看得这么认真,难不成他找到了?
连翘斜眼瞄了一眼,却看不清。
她实在好奇,于是偷偷绕过博古架,踮着脚尖又看了眼。
仔细一看,只见陆无咎拿的根本不是什么秘辛,而是一副不堪入目的图。
上面一男一女正在亲吻,但上下颠倒,亲的却不是对方的嘴。
什么,还能这样?
连翘瞳孔地震:“你、你看什么呢,居然看这种东西看得目不转睛的。”
陆无咎这几日心神不宁,听到连翘的话这才看清自己手中拿的是什么。
他垂眸扫了一眼,微微勾唇,神色十分坦荡:“事到如今,你还怕?”
连翘想起他对她做的事,一时间无法反驳,脸颊涨得通红。
陆无咎又抽了几册,递到她手中:“还是说,你也想学了?这里还有好几册,给你便是。”
连翘迅速蜷起指尖,背到身后,往后退了几步:“我才不要呢。”
“真不要?”
陆无咎步步紧逼,连翘脚步慌乱,生怕他日后真的要她也替他做这种事。
她退无可退,后背撞上了墙角,双手捂着眼:“我不要学,你走开!”
陆无咎用书卷敲了下她的头,轻轻一笑:“胆子比针尖还小,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连翘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眨了眨,才看清原来他拿过来的只是几本心法。
她抢过来翻了翻,发现这应该是某个水系女神君写的札记。
她正好在瓶颈期,也许颇有帮助。
连翘还是生气:“那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误会了。”
“你让我开口了?”陆无咎似笑非笑,“张牙舞爪,说一句顶十句,你还是发作的时候更乖。”
青涩,懵懂,轻轻一碰,就如娇花泣露,哆嗦不停。
连翘本想反驳,一抬头看见他的薄唇,想起那粗粝又有力的感觉,脸颊通红,浑身微热。
“你胡说!”
她捂着脸推开陆无咎想逃出去,一不留神,却撞倒了书架。
慌张之际,她下意识抓住陆无咎的袖子,两人往后一仰,倒在了成堆的书卷里。
连翘摔懵了,烟尘弥漫,她重重咳嗽了几声,等再一回神,才发现陆无咎压在她身上,一只手还垫在她后脑。
两人额头相抵,是个极其亲密的姿态。
四周昏昏沉沉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很快变得凌乱。
陆无咎盯着她的眼,眼底深沉。
连翘心跳砰砰,明明刚发作完,不知为何,他一靠近,她就会变热,又有点心痒,蠢蠢欲动。
她眨着眼睛,疑惑地问:“难不成,这蛊毒还有后遗症吗?为什么你一靠近,我又会有发作的感觉?”
陆无咎握着她后颈闷闷地失笑,又低声骂她傻瓜。
连翘不明所以,假如不是发作后遗症,她最近又为何老有这种感觉?
她生气地拍开他的手,从他身底钻出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她袖子,再定睛一看,她看到了一角枯黄的残卷,边缘的花纹似乎和青合剑纹饰一样。
她捏了起来:“咦,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