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连翘着实想不出来:“难道,这个神君其实是人偶?就像我们之前被围攻时一样,那些人用血泥做了一张人偶皮套在身上,伪装成了你我的样子,肉眼根本没法分辨?”
“也有可能。”陆无咎道。
连翘还从未见过他眉头蹙的这样深,当然,她也从没有碰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
太过诡异,完全超出她十八年以来的所有认知。
上古神族对他们而言太过遥远,隔着千万年的光阴,那些开天辟地、抟土造人的磅礴神力他们从未见过,那些神秘的、瑰丽的往事化作各种传说,真真假假,也虚实难辨。
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位神君,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背负着多少秘密,也不是他们凭借这些蛛丝马迹能够猜到的。
为今之计,只有出去后当面对峙了。
连翘于是小心把尸身包好。
但如何出去,着实是一个大问题。
万尺深潭寒气入骨,阴森冷湿,上不见天,下有黄泉。
两个人从上到下,几乎把每一块山岩都查遍了,也没找到能出去的地方。
反倒从在地上的石堆里翻出了一只小小的鞋子。
连翘两指捏着那个已经发旧的鞋子眯了眯眼,发现那居然还是一个虎头鞋。
“陆无咎,你快看!”她拎着那个鞋子结结巴巴,“骊姬……骊姬好像真的有后代!”
陆无咎盯着那个破旧的鞋子目不转睛,突然又冷沉着脸:“不过一个鞋子,能说明什么。”
“当然能说明了,早先我们就怀疑壁画上的那个堕神是骊姬的后代了,现在都找到小鞋子了,岂不是证据确凿?”
陆无咎语气淡淡的:“当年昆仑神宫被烧成了一片火海,即便有,那个孩子也未必能活下来。”
“你说得也有道理。”连翘琢磨道,“而且它若是活着,这些年里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也许周樗根本就是骗人的,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和神宫的关系,胡编了一个借口而已。”
说到这里,连翘又忽然想起神宫和周氏的关系,周樗死到临头了,竟然一点都没透露出神宫的消息,看来,两边的关系远远超出她想象,恐怕不止是简单的利益来往。
所以,他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联系呢?能让周樗这样一个对自己儿子都能痛下杀手的人,一个字都不曾吐露和神宫的关系。
谜团越来越多,连翘脑子要炸开了。
偏偏陆无咎今日似乎心不在焉,她找他说话,他许久才回她一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眉头更是皱得能夹死苍蝇。
问他,他又总是云淡风轻地岔开话题。
连翘在心里冷哼,有秘密不告诉她是吧?行啊,她要是发了秘密也不告诉他!
连翘转而一屁股坐在潭边生闷气,生了好半天气,陆无咎还在一动不动看着岩壁,甚至伸手摸了摸。
那岩壁上不是青苔,就是骊姬划出来的一整面的字,有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是去摸那些用力刻下来的“恨”字?
她承认骊姬的字还挺好看的,但是,这种时候,他该不会在欣赏书法吧?
连翘觉得陆无咎怪怪的,却又忍不住偷偷瞄几眼,但眼睛都快抽筋了,她也没瞅出什么异常来。
她从前最讨厌陆无咎那张嘴,现在陆无咎不和她说话了,又有点寂寞了呢。
连翘百无聊赖,托着腮直叹气。
刚好看到头顶的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于是她突发奇想摘一个试试能不能吃。
爬树这种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很快她就拽住了一根树枝,但她没料到这红果子上的刺如此扎手,一不留神,摘好的果子滑脱,直接掉到了地上。
“哎!”
连翘叫了一声,颇有些可惜。
然而她没料到,这果实裂开之后,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浓香霸道地钻进她鼻腔,头脑一阵眩晕,紧接着,耳边钟磬袅袅,眼前凭空出现许多仿佛很多年前的景象,好似身处幻境。
她心生害怕,试图用灵力驱散幻境,却越陷越深,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一团迷雾中,她跌跌撞撞,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到一旁,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差点走进若水里了。而救她的人,赫然是陆无咎。
听到这幻境从何而起,陆无咎沉吟道:“这树,或许是祝余树,我们应该是短暂 陷入到别人的记忆幻境里。”
“祝余?什么东西?”连翘不解。
陆无咎望着那棵树眉头紧锁:“我曾看过一本上古残卷,上面记载说祝余这种树以恨意为食,恨意越深,长得越快,被吸收的恨意会结成一个个果实,果实成熟后,恨意也会被释放出来,我们现在身处的就是恨意所化的幻境,这个人恨意滔天,所以造出来的幻境犹如实景,身处其中,难以分辨。”
“可这里应该只囚过骊姬,难不成,我们是进入骊姬的恨意所化作的幻境了?”连翘若有所思,“难怪呢,这树朝向骊姬的一面枝叶葱茏,果实累累,而另一边则光秃秃的,想来,它奋力往这边长,是因为离骊姬越近,恨意就越浓郁?”
陆无咎嗯了一声,忽然抬眸。
连翘顺着看过去,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和现在昆仑神宫有些相似,但远比现在华丽,更令人叫绝的是神宫旁边的一座飞阁,高耸入云,俯瞰众生。
飞阁上还探出了一个脑袋,看样子只有七八岁,那张脸像极了年幼时的骊姬。
太过逼真,连翘吓了一跳,但骊姬依旧在笑,她这才想起这是幻境而已,骊姬根本看不见他们,于是如同局外人一般打量起来。
说是恨意所化的幻境,但骊姬每时每刻都在笑着,完全看不出日后的癫狂。
连翘心生疑惑,很快,幻境变换,从一个一个的片段中,她总算拼凑起了骊姬的过往,还看到了千百年前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
原来,骊姬的幼年的确无忧无虑,她出身便是神胎,且是代代残缺的神嗣中唯一一个健全的。
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她出生后便被大祭司做主送到了飞阁抚养。
飞阁一共九十九层,她被养在飞阁的最高层,在她十岁之前,从来没有出过飞阁。
大祭司名为墨循,是她的师父,一位年轻俊美但颇具威严的男子。
他一手操办了她的所有,衣服是最好的软绡,吃食无一不精。
至于修炼,更是由他亲自教导。他待她极好,也极为严厉,但并不同她住在一起,每到酉时,他就会离开,回到“下面”去。
“下面”,是骊姬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刚有记忆时便好奇那个地方,但大祭司说有很多人觊觎她,在她没有强大之前是不能出去的,会有危险。
于是骊姬便一直被禁锢在这高高的飞阁里。
其实飞阁也不寂寞,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东西,有的一整层全是各种罕见的花,有的一整层则是各色珍草,又或者一整层的美食佳肴……
但东西再多,再好,飞阁就是飞阁,越长大,她便越觉得狭小。
骊姬始终对那个大祭司口中危险的“下面”世界充满好奇。
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发脾气下,大祭司终于同意每年的神诞日除了接受膜拜,也会有一些同族的人过来,她可以远远地站在阁楼上见一见他们。
于是,骊姬终于看到了除了神侍和大祭司以外的人。
她看到的第一个人据说是她的母亲,一个美貌但病弱的妇人。
母亲坐在由四匹飞马拉着的鸾车上,对着她微微笑,似乎说了什么。
但离得太远,骊姬听不清。她抓住栏杆想问问,然而大祭司却说她母亲体弱,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于是母亲很快离开。
紧接着,她又看到了其他的人,她的兄长、姊妹、舅姑……
无一例外的,他们身体似乎都不好,全都坐在车里用帘子隔上。
见到外人后,骊姬愈发渴望到“下面”去,去看看更多的人。
但是大祭司始终不同意让她下去,说她还不够强,又叹气说她一旦出去了,就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没错,这么多年的相处中,她对大祭司的感觉渐渐也发生了变化,从敬慢慢变成了爱。
在她及笄后,大祭司也并不拒绝她的示好,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是师徒,更是爱侣。
她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因为从没人教过她,也没人敢教她,她所知道的一切,学到的一切都是由大祭司转述或者挑选的。
所以,在十八岁以前,骊姬除了不能出去有些微忧愁,并没有太大烦恼。
一切转折发生在她十八岁生辰那天——她偷偷破开禁制,去到了“下面”。
能破开师父设下的禁制,说明她的修为又上一层楼,甚至比起师父也差的不远了。
她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但“下面”的诱惑更大,于是她仍是悄悄下了楼。
出楼的第一缕风是春风,从四面八方温柔地裹住她,前所未有的肆意和畅快,她觉得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
而且“下面”,似乎并不像大祭司跟她说的那样危险,反而有许许多多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她从未见过的长河,从未走过的桥,还有许许多多的同族。
比如,她的母亲。
多年前匆匆一见,母亲对她说了一句话,可惜她没听清,这次终于有了机会,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问一问。
但等她走进母亲的宫殿时,看到的母亲却是一个没有腿的怪胎。
她惊恐万状,吓得连连后退。
母亲让她不要怕,过来一点,她有话同她说。
骊姬于是克服恐惧,走到了她床榻边,然而母亲却突然暴起掐住了她的脖子。
喉咙剧痛,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杀她,不是说母亲都爱子女吗?
母亲温柔又残忍,说正是因为爱她所以才要杀了她,结束这一切。
否则,她和她生下的孩子们,迟早也会步这样的后尘,世世代代没有穷尽。
也是从母亲的口中,她得知了神族凋敝后悲惨命运,原本侍奉神族的仆人们日益壮大,以纯净血脉为由,将他们囚禁,罔顾人伦。
眼前这个女人不止是她的母亲,同时也是她的姑姑。
她畸变的腿就是血脉混乱的代价,在这个时代,生为神族,不幸之至。
骊姬是不幸中的万幸,身体完整,才智过人,样貌也卓绝,所以一出生就被隔绝,只有每年的神诞日出来接受万人膜拜。
她完全符合世人想象中最强大最完美的神族,也是一切污秽的遮羞布。
听完这一切骊姬恍惚间才终于弄懂,当年母亲见到她的第一面,说出的两个字真的是“去死”,她其实一直都听见了,却以为听错了。
母亲又告诉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脱胎换骨、白日飞升的新神,她的那位好师父,神宫的大祭司。
骊姬难以置信,相比这个想杀她的生母,她当然更愿意相信陪伴她很多年的师父。
她跌跌撞撞地挣开想杀她的母亲逃出去。
可惜,她完全不熟悉神宫,宫殿又是连在一起的,慌乱逃出去时,每推开一间门,她看到的都是一个怪胎。
或者是没有双臂,或者多了眼睛,还有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神胎,,根本看不出人形,只是一个模糊的肉块。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她却听到侍奉的神侍们在感慨最近出生的神族们是越来越畸形了,看着都害怕,但大祭司说不许丢,养一养,能活下来的将来说不定还能继续生……
骊姬直接吐了出来。
再然后,她一个人在神宫听弱小的同族们痛苦的呻吟听了很久,久到她足以想明白一切,坚定一切。
被找到时,骊姬假装在飞阁旁边的草地上睡着了。
睡眼惺忪,语气平静。
大祭司从没教过她撒谎,也不知道她会撒谎,纵然有所怀疑,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任性。
之后,骊姬重新回到了飞阁,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禁制被加固了三重,名为服侍实则监视的神侍多了三倍。
她假装什么都没发觉,还对大祭司愈发依赖。
在日渐升温,共度良宵之后,大祭司终于松了口,让她继任神主。
加冕的那一日,她第一次堂堂正正走出飞阁。
之后,她迅速动手清除周围的神侍,渐渐的,她暴戾的名声传了出去。
这样更好,于是她将名声发挥到极致,神侍被她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这群强大的仆人们如同鼠患,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根本杀不完。
既然杀不完觊觎的仆人们,没办法,她就只好屠杀自己的同族。
她想,等神族都死绝了,就再也没有人能逼他们了。
活得万分痛苦的同族没有一个抵抗的,甚至,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连续找借口杀了五个同族之后,夜晚,她的好师父缠绵过后温柔地抚过她的发梢。
“适可而止,我从未亏待过你,你应该明白的,那么多蝼蚁还不够你泄愤?”
瞧,他把那些神侍们称之为蝼蚁。
旁人总算说她冷血,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绝情之人。
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穿,骊姬没再像从前一样曲意逢迎,而是目光凌厉,忽然提剑刺向他心口。
可惜,偏了一寸。
大祭司没死,代价是她以疯名被重新关入飞阁。
但此时的飞阁已经关不住她了,每回逃出来,她都要大开杀戒。
神宫损失惨重,大祭司摇头说对她很失望,反手将她关入万尺深潭,然后用特制的锁龙链锁住她的手脚。
至此还不够,他又用一根最精纯的黄金铁链,亲手穿过她的脊骨,压制住她所有修为。
锥心之痛,时时刻刻。
被锁在寒潭的第一年,她恨极了大祭司,在岩壁上刻了满壁的“恨”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第二年,她依旧含恨,依旧想挣脱,每天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第三年,第四年……
一直到第五十年。
这五十年来,大祭司每天都会来看她,问她后悔了吗?
她的恨意没有半分消减,反倒日益增长,即便被锁住也恨不得杀了他。
大祭司叹气,说不明白他费尽心机在与世隔绝的飞阁里养了她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还会轻而易举地背叛他?
她冷笑说因为她有人性,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也许这句话惹怒了他,往后又过了四十多年,他来得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十天,有时半月,但总也还是会来的。
当然,很多时候带来的是不太好的消息,比如,她又有了新的弟妹,或者,也可以说表弟表妹。
他说这回吸取了教训,把他们关得更严实,可惜,他们不像她完整无缺,也不如她美丽,纵然是当遮羞布,也不能让世人信服。
那时,她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挣扎,让他杀了她。
他不许,反而要她好好活着。
他说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杰作,无论相貌,还是资质,都无与伦比。
不管飞阁中住进了多少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她。
他每次看到那些蠢物都会想起她,只要她肯低头,他们会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神仙眷侣。
骊姬闭了闭眼,只吐出一个字:滚。
他用冰冷的手拍了拍她侧脸,说自己很伤心,从那以后,果然来得更少。
被锁在深潭的第九十六年,大祭司又来了,并且来得愈发得勤,常常整夜整夜地看着她,似乎要做什么决定。
但是最终,他并没真正动手,掐住她脖子的手反而变得滚热,流连忘返,低低附在她耳边呢喃,要她给他生个孩子。
她浑身颤抖骂他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的反抗没有丝毫用处,神族子嗣一向艰难,但她的幸运大概都用在了出生上,此后,肚子不幸得很快隆了起来。
她依旧被锁住四肢,脊骨也被穿过,没有办法自杀,更没办法杀掉腹中的这个怪物。
她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怪物,也许少了根胳膊,也许多了根胳膊。
肚子一天天隆起,她的恐惧也日益增长。
这时,他反而对她越发温柔起来,细致地亲吻她流血的脊骨,按揉她被锁链磨得淤青或发紫手腕,甚至三年怀胎,她即将临盆时,还准备了幼子的虎头鞋。
她只觉得可笑。
她是他一手养出来的怪物,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是。
这个怪胎,甚至都不一定会有脚。
但她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反而慢慢收敛了戾气,仿佛真的被驯化,或者为了孩子妥协。
她不再拒绝他的温柔,甚至在他说了几个名字,要她替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子取名时,真的颇有兴致地挑了一个。
毕竟纠缠了那么多年,她知道他最想要她选的一定是那个名字。
纵然那个名字是如此讽刺。
果然,她选择之后,他吻了吻她额头。
很快,怀胎三年,一朝分娩,一个深夜时分她小腹阵阵坠痛,冷汗直流,鲜血顺着她白皙的小腿往下流,触目惊心。
神族难孕,更难生产,正是因此才会慢慢凋敝。
所以生产到万分凶险,疑似血崩之时,他终于还是解开了她脊骨的锁链,这个困住她的最大压制。
其实,她远远没有到血崩之时,一切都是在赌。
她赌赢了。
锁龙链从她脊骨中被扯下来的那一刻,她用尽所有力量暴起挣断剩下几根链子,然后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精准刺进他心口。
青合不偏不倚,完全穿透心脏。
即便是神族,也无力回天。
剧痛袭来,他握着穿透心脏的剑,反而笑了,笑着呢喃:“等生完这个孩子,我是真的想放了你,我们永不分离,可惜……”
他叹气,低低道:“这么多年,阿骊,你当真没有对我动过任何心?”
“有。”骊姬眼神淡漠,缓缓吐出两个字,“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