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是个艳阳天。
这是程亦安怀孕后第一次出门, 丫鬟将车厢里垫得严严实实,如兰将茶盏衣物送上马车后,再三嘱咐赶车的裘青,
“你可要慢些, 不许颠簸一点儿, 明白吗?”
裘青双手交叉在腹前, 看着如兰笑嘻嘻的,只管点头, “明白明白。”
如兰总觉得他神情太过散漫,不像是听进去的, 急得瞪他, “奶奶身子刚好些, 今日又是她的好日子,可不能出一点差乎。”
如兰生得圆润白皙,一张脸蛋跟桃子似的, 饱满泛红,越凶越可爱, 裘青与她打交道这般久, 太熟悉她的脾性, 立即朝她行了个军礼,“明白,保证做到。”
对上他严肃认真的眼神, 如兰脸又红了,忙不迭就跑了。
前段时日程亦安和陆栩生做主给他们定了婚事,裘青将自己所有月例银子掏出来给如兰纳了彩,程亦安原要早些将如兰嫁过去,无奈如兰非要伺候她出月子才肯出嫁, 故而只能推迟。
裘青看着落荒而逃的如兰,揉了揉鼻梁笑得见牙不见眼。
昨日府上各房均给程亦安送了贺礼,今日晨起她穿戴一身银红的对襟通袖长褙,由明嫂子和李嬷嬷伺候着,去各房给太太妯娌们回礼,忙完后方登车出门。
陆栩生今日告假作陪,只是因着昨夜那句话,这一路上神情发暗,有些生无可恋。
程亦安扯了扯他袖口,“像我爹有什么不好,无论是才貌本事,只要像我爹爹,哪样都不吃亏啊。”
陆栩生还不死心,“你这梦不大真切吧?是不是你最近太挂念你爹爹,所以便梦到了你爹爹?”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我爹爹在家里好好的,我挂念我爹爹作甚,你远在前线,我挂念的是你呀。”
挂念的是他,却梦到了一个像程明昱的孩子,才真正让人绝望。
陆栩生腮帮子都在发酸,
“不对,我想起来了,梦都是反的,梦到像你爹爹,没准生下来就像我。”
这么一想,陆栩生心里踏实了。
程亦安虎着脸,“为什么要像你?我生的孩子,就得像我。”
陆栩生不干,“若是女儿,一定会像我,若是儿子,那必须像我。”
“女儿为什么要像你,像我不好吗...”
“女儿都像爹。”
“那儿子呢,儿子就像娘对不对?”
陆栩生笑得从容,“若是个儿子,生得像你这般漂亮作甚?自当像我英武出众。”
程亦安看了一眼自己男人,生得清俊挺拔,一身阳刚之气,沉稳又威赫。
是男人最好的模样,儿子像他确实不亏。
程亦安发现自己输了,捂了捂脑,“那就像你吧。”
夫妇二人抵达药铺时,夏芙和程明昱就发现女儿眼皮耷拉着,好像不大高兴。
“这是怎么了?苹苹,可是身子不适?”程明昱忙上前来询问,
程亦安原可以不用出门,却因为他出了这趟门,做父亲的心里罪过。
陆栩生因为争赢了,脸上的笑容还未落下,立即解释道,“岳父勿忧,这一路平稳得很,只是方才安安与我争论孩儿长相的事,她争输了,有些不快。”
程明昱见不得女婿欺负女儿,眼风扫过来带着锐利。
陆栩生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立即收敛住笑容。
倒是夏芙,看着孩子气的女儿和女婿哭笑不得,忙把女儿牵进门来,“那孩儿尚在肚子里,什么模样都没长出来的呢,岂是你俩争论一番能争定的?任凭你们俩怎么琢磨都不管用,还是得生下来才算数。”
陆栩生跟在岳丈身后跨进大门,附和道,“岳母说得在理,做梦也不灵验。”
程亦安嘴角一扯,剜了他一眼。
迎着二人进门坐定,夏芙想起程亦安刚出生时,笑了笑,“不过,孩儿出生时一定是像爹爹的。”
程明昱听到这话,瞥来一眼。
夏芙却没看他,只是抚着女儿的手背好似在回忆。
她永远忘不了程亦安刚出生时的模样,简直跟程明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头发丝都像,起先老太太还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幸在后来越长越像她。
程亦安愣道,“为什么?”
“因为孩儿都很聪慧,想要爹爹疼他们呀。”
有了岳母撑腰,陆栩生对自己更有信心,“孩子像爹,乃事之常理。”
程亦安彻底放弃了。
程明昱也罕见没有驳陆栩生,不可否认当初满月时看到程亦安那张小脸蛋,心里能柔成一滩水。
随后程亦安和陆栩生在院子里闲逛,程明昱和夏芙去后罩房下厨。
程明昱给孩子做她爱吃的三角糕,夏芙亲手擀面给女儿煮长寿面。
夏芙第一次给女儿下厨,兴致勃勃。
她这厢还有些手忙脚乱,再看身侧的程明昱,那是轻车熟路,
“家主会下厨?”
程明昱道,“就会这一道。”
夏芙抿嘴轻笑,“那我也要把厨艺练起来。”
程明昱看着她艰难擀面的样子,有些担心,
“你会吗?不若我来帮你?”
“家主擀过面吗?”
程明昱摇头。
“那不如我来。”
夏芙还很有信心。
程亦安鬼鬼祟祟躲在二楼阁楼的窗下,偷瞄厨房窗内的爹娘。
陆栩生坐在桌案喝茶,见她细眉时而蹙起时而展开,无语道,
“还用得着你窥探?你爹爹和娘亲一定是和好了。”
男人和女人那档子事,哪能看不出来。
即便方才进门,岳父和岳母不曾交流一个眼神,但是举止间的默契是没差的。
陆栩生亲眼目睹程明昱将云南王逼离京城,这都两个多月过去,若是岳丈还没成事,那就不配他
当朝首辅的手腕了。
不过岳丈在熙熙攘攘的前朝市,给岳母开了一间铺子,还真是让陆栩生大开眼界。
岳父路子果然越走越宽。
不愧是首辅。
陆栩生佩服一番,将程亦安拉回来喝茶。
程亦安怀着孕,夏芙给她准备了酸梅茶,喝在心口十分熨帖,也很长胃口。
大约午时正,膳食上桌,程明昱的三角糕和夏芙的长寿面都搁在程亦安跟前。
程亦安被二人夹在当中坐着,陆栩生坐程亦安对面。
夏芙那碗长寿面还分了一半给女婿,程明昱的三角糕全堆在程亦安跟前,他没工夫给女婿做吃的。
“你方才去哪儿了,娘在楼下没瞧见你?”夏芙问程亦安。
程亦安面不改色道,“哦,女儿方才在阁楼四处看风景。”
说完她偷偷瞄爹娘的脸色,程明昱心知肚明又置若罔闻,递了一双筷子给她。
夏芙微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镇定地催她用膳,
“吃面吧,别凉了。”
哪里那么容易凉。
八月初一的时节,秋老虎还厉害得紧,像陆栩生这样血气方刚的男人,穿一件单衫还觉着热。
程亦安看着热腾腾的面,吹了吹,夹起一撮往嘴里一嗦,那滋味...差点没吞下去。
虽说第一次吃到娘亲的长寿面很稀罕,但也万万没料到这面如此地不好吃。
看来娘亲手艺不怎么样。
夏芙紧张地盯着女儿,“安安,味道如何?”
程亦安作为一个体贴的小棉袄,当然不能扫娘亲的兴,连忙点头,“好吃,很好吃呢。”
“女儿第一次吃娘做的面,喜欢得紧。”
夏芙闻言眼眶顿时泛红,执着帕子掖了掖眼角,“只要你喜欢,娘亲往后每年都给你做。”
每年一次的长寿面,跪着也要吃完。
程亦安继续嗦了两口。
可惜她怀有身孕,刚出头三月,味蕾尚未完全打开,隐隐还有些反胃的迹象,这一下吞咽就没那么利索。
程明昱向来心细,发觉女儿异样,瞥了一眼那碗面。
对面的陆栩生见程亦安赞不绝口,也很给面子地吃了两口,面嚼在嘴里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的程亦安。
程亦安朝他眨眨眼。
陆栩生心领神会,继续吃。
毕竟是当朝阁老,什么场面没见过,城府深得不着痕迹。
当年在白银山,草叶子都吃得下去,一碗面算什么。
夏芙问他可合胃口时,陆栩生笑若春风,“极好,岳母的手艺很合我的口味。”
每年也就吃一回,忍一忍就过去了。
夏芙还很不好意思,“入京前,我就盼着给安安做碗长寿面,所以在王府下过几次厨,王爷和沐勋都说好吃,我还担心不合你们的胃口,没成想你们也喜欢。”
夏芙当年养伤时吃过太多苦药,如今味蕾已失觉,除非试药,除非明显酸甜苦辣,大多佳肴她已尝不出滋味来,所以她只能信任别人的评价。
云南王从老王妃嘴里知道实情,早早敲打了沐勋,沐勋心里苦的要命,嘴里却满口叫好。
夏芙便以为自己厨艺还过得去。
程亦安吃一口面,立即将爹爹做的三角糕塞在嘴里安抚味蕾,身侧的程明昱看穿女儿的心思,见那碗面还剩一大半,实在不忍女儿为难,便开口道,
“苹苹,爹爹也想尝一尝你娘亲的手艺,不如剩下这碗面给爹爹吧。”
大户人家用膳都极其讲究,譬如程亦安跟前这碗面,也不是直接往嘴里吃,而是先从碗里舀起面来搁在每人单独的小碗里,方入嘴,所以那碗面还是干净的。
程亦安眨巴眨眼看着爹爹,父女俩对了一个神色。
很明显爹爹已看出端倪。
程亦安实在担心待会儿忍不住吐出来,伤娘亲的面子,便只能忍痛割让,
“那爹爹给我留些,不要一口气吃完了。”
程明昱心领神会,“好。”
嘴里答应好,实则没打算给女儿留。
夏芙见程明昱当着女婿的面,抢女儿吃的,面颊生红,连忙催陆栩生,
“栩生尝尝旁的菜,这都是你岳丈请来的厨子,手艺都很不错。”
虽然她尝不大出来,但程明昱弄来的人,应该不会差。
程明昱接话道,“这是程府的厨子。”
一口面下嘴,尝到里面微微的苦涩,程明昱心底一阵酸楚。
程明昱被一碗面喂饱,吃不下旁的,夏芙光顾着给女儿布菜,程亦安八百年都没受过这种待遇,倒有些手足无措了,听着他们一人一声“苹苹”,一人一句“安安”,心里说不出滋味。
有一种明明是“众星拱月”却又多余的感觉。
她忽然起了俏皮的心思,“爹爹,您为何老唤我苹苹,苹苹这个乳名是谁取的?”
程明昱微顿。
另一侧夏芙轻咳一声接话道,“是我给取的。但是我觉得安安更好听。”所以她喜欢唤安安。
程亦安装傻道,“哦,安安是爹爹给取的。”
夏芙:“......”
继续夹了一碗菜塞女儿的嘴。
陆栩生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没说话。
饭后喝茶时,程明昱让程亦安坐在东墙的圈椅下,
“你坐好,爹爹给你画一幅像。”
程亦安乐了,被陆栩生搀着坐过去,问程明昱道,“爹爹怎么想着给我画像?”
程明昱着人摆案研墨,含笑道,
“你每年生辰,爹爹都有给你作一幅画。”
程亦安震惊了,“过去也有?”
“对,每年都有。”
“这么说有十八幅了?”
程明昱颔首,用揽起袖袍,选了一只小狼毫蘸墨,
“这是爹爹给你的生辰贺礼。”
程亦安美滋滋地看着陆栩生,
陆栩生看着漂漂亮亮的妻子,也有些心痒难耐,问岳父道,“那这些画像现在何处?”
程明昱蘸好墨汁,看向一侧怔愣的夏芙,
“均在程府书房。”
夏芙早已泪流满面,缺失女儿十八年,她太想看到女儿小时候的模样。
她捂着脸抽泣了好一会儿。
陆栩生一听程明昱这话就悟出岳父意图。
老狐狸。
这是想勾着岳母去程家呢。
他很不厚道道,“岳丈,既然是给安安的贺礼,是不是该带来,好叫安安捎回府珍藏。”
带回去,挂在书房,这样他每日均能看到不同时候的安安。
程明昱看都不看他一眼,准备起笔,“想珍藏,自己画。”
陆栩生:“......”
见程明昱起笔,夏芙和陆栩生忍不住来到他身侧。
不得不说,程明昱才名冠绝天下是有原因的。
这一起手,寥寥数笔,便将程亦安大致的身形轮廓给勾勒出来。
连着那衣摆也被他画出几分灵动。
夏芙看了一眼便看痴了。
程亦安坐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发僵,
“爹爹,我能动一动嘛?”
程明昱笑,“你随便动。”
程亦安便自在多了,她看着陆栩生,陆栩生也负手凝望她,十八岁她的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眉眼这般生动,可以想象她小时候该极为可爱,一想到连一岁的画像都有,陆栩生真的是馋得不得了。
夫妻俩眉来眼去,达成一致,待会得去程家把剩余的画给顺回来。
程明昱画艺早已是炉火纯青,画风又细腻,程亦安的美若有十分,他就画出了十分。
太逼真了。
正以为亲眼所见,陆栩生对着剩余十七幅画就更为期待。
得想法子弄到手才行。
两刻钟后,程明昱收笔。
程亦安迫不及待绕过来看画像,
“怎么样?”
程明昱起身将位置让给她,陆栩生在一侧等着墨汁晾干,夫妻俩对着画像观赏。
陆栩生护在那幅画前,不给程明昱靠近的机会,
“既然是给安安的贺礼,那这一幅我们今日总能捎回府了吧?”
程明昱道,“不能。”
陆栩生眉头一皱,“为什么不能?”
“我们程家守卫比你们陆府森严,我的书房无人能去,她们姐妹的画像均在书房收着,安安的独自拿回去不好,这幅画你们看过,我照旧要拿回书房珍藏。”
陆栩生笑不出来了。
程亦安原以为是因没认亲的缘故,画像被收藏在程家,既然两位姐姐的画像也在程家,她便不好单独拿出来。
她扯了扯陆栩生的袖子,小声宽慰,
“我们想看去程家看便是。”
陆栩生没说话,岳母堂堂正正嫁
给岳父之前,这个画怕是拿不回来了。
夏芙给程明昱备了水,程明昱来到隔壁净手,看着出神的夏芙,温声道,
“夏芙,剩余的十七幅均在程家,今晚你要去看一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