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真是格外善待他, 依旧是很清隽的一张脸,气质也没怎么变化,冷秀中带着一点咄咄逼人的威赫, 要说不同, 便是经岁月沉淀的渊渟气度, 越发叫人不敢仰望了。
当年那些个夜晚被他气场笼罩的感觉忽的涌上来。
想要后退, 脚步却灌铅似得挪不开,以致身子摇摇欲坠。
但如今的夏芙终究不是当年毫无城府的少妇, 硬生生顿住身形,垂下视线朝他屈膝,
下意识要唤他“家主”, 到嘴边改成“程大人。”
疏疏离离, 带着几分却人的冰凉。
这一声称呼,将程明昱看到熟悉面孔的炙热给浇灭了一半。
母亲说的没错,她越发娴静了, 少了过去不知所措的娇怯,经风霜雨淋历练出了一份从容, 程明昱以为生离十九年, 再次看到她会无比陌生, 可事实是,那一遍又一遍嚼在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这张面孔无限重叠,陈春杳杳, 依旧败不退她眉梢照影惊鸿般的炽艳。
暖风交叠热烈的斜阳在二人周身错落,近二十年的岁月时光也在他们之间无限拉扯。
可就是这一声“程大人”,将暗涌的情愫斩断,让程明昱久久拾不起过去面对她的那份从容。
两厢都沉默下来。
一条长长的椅凳,他们各坐一端。
夏芙双手交叠, 白皙的手指均藏在宽袖下,文文静静。
程明昱一如既往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
习惯将那份涌动的情愫藏在内心,他们面对彼此依然是客气而生疏的,哪怕在过去,他们也谈不上熟稔。
程明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梦到她跳下崖的情景,摔得粉身碎骨,被野兽分食,就是那些恐怖的画面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想要看清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截肌骨,是否完好,伤在何处?
夏芙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好半晌抬起眼,镇静地望着他笑了笑,
“家主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这一声家主虽不是程明昱喜欢听的,至少熟悉。
他略略颔首。
“这些年多谢您照看安安。”夏芙脸上挂着恬静的笑。
这句话程明昱听得更不舒服,客气之余,还有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生怕对方越界的防备。
程明昱偏不如她的意,“我当年就承诺过,会一辈子照顾好你们母女。”
你们母女.....
夏芙一怔,思绪被自然而然拉扯到过去,他确实是这样承诺的,他这个人一诺千金,她知道他会照顾好安安。
至于照顾她....夏芙面颊微微一红,这都什么时候,什么光景了,还提这作甚?
她刻意忽略这句话。
但程明昱紧接着自嘲一声,
“但我没有做到。”
这个“没有做到”指的什么,夏芙当然明白,越发叫她不好接话。
夏芙其实并不想与程明昱谈论这种问题,但程明昱就是不放过她,
“夏芙,当年伤得有多重?”他声线突然放缓放柔,就如同今日他在琴台上那只手,不经意便能拨动人的心弦。
夏芙暗暗吸了一口气,目光移过去,迎上他深黯的眸,“躺了三年,做了十年轮椅。”
如果这是你喜欢听的,如你所愿。
程明昱脸色果然急转直下,双目忽然绷得极紧,好似要慢慢裂开的帛。
心疼,难过,懊悔,担忧和痛苦,一瞬间充滞在心口,将他所有想问的话均给堵住了。
他哑然许久。
“那后来怎么好的?”
夏芙云淡风轻地笑道,“老王妃夜以继日地照料,泡药浴,慢慢好的。”
程明昱不敢想象那个过程,比那些噩梦的情景好不了多少。
他闭了闭眼,自责到连“对不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如今呢,可还有什么后患?可落下什么病疾?”
“很好啊。”夏芙继续笑着,很坦荡地说,“不然我也不能嫁给王爷。”
程明昱心口一窒,对上她晶莹剔透的双目,那里平静悠然,没有波动。
他心痛如绞。
“夏芙....”程明昱压下那满腔的痛楚,一字一句严肃问她,“你与云南王,是你自愿的吗?还是被迫?”
夏芙生得这样美,难保云南王不是垂涎她容貌,夏芙背负那么重的恩情,只能答应嫁给他,如此才能解释,云南王对她极为不放心,想要利用安安将她绑在身边。
夏芙微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当然是自愿的,王爷不可能勉强我。”
“是吗?”程明昱薄唇微抿,他这个人也有自负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心悦于他,情不自禁要嫁,还是被恩情所缚?”
面对他抽丝剥茧般地追问,夏芙哽住了。
程明昱为何说她没有城府呢,因为她不擅长撒谎。
面对安安她不擅长撒谎,面对程明昱,她想撒谎却不知要如何骗过他。
这一犹豫,程明昱便知道答案了。
夏芙还是夏芙,跟安安一样善良天真,这一对母女怎么着都让他心疼。
他微微往后一靠,长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眼底只剩疼惜,
“芙儿,若不是发乎于情,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云南王府的恩情,我来替你报,你离开他好吗?”
夏芙望着他温柔又强大的模样,心底忽然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当年就是这副神情,让她情不自禁堕入其中,痛苦不堪,
她忽然跟带刺的玫瑰似的,豁然起身,离得他几步远,冰冷地看着他,漠声道,
“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
她宣泄道,“他心悦于我,甘愿为我做任何事,我难过了他会哄,我要什么他绞尽脑汁也要替我送来,我慕不慕他很重要吗?我与他在一处过日子,百般自在,我不用担心他被别人觊觎,我不用去揣摩他的心思,我在他面前,可以哭,可以闹,可以笑,可以撒娇,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程明昱认认真真听完她每一个字,缓缓起身。
湖风滚过来掠起他衣摆,他裙带当风,映着那张举世无二的脸,如同天人。
他一步一步逼近夏
芙,夏芙想要后退,却逼着自己硬生生迎上他夺人的目光。
程明昱的眸眼被斜阳映染,驻着霞晖,驻着分离十九年的遗憾,驻着再也不能错失的坚决,还驻着任何一个女人难以抵挡的温柔,
“如果只是因为他心悦于你,愿意无微不至照料你,愿意让你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愿意宠着你,护着你,那么芙儿,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