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站在万春楼前，看着手心里已经失去法力的无间征封。
四周没有黑气、没有落石，他面前也没有燹兽，耳边只有程量街上热闹的欢声笑语。
想不明白，那女妖口口声声说一旦遇到危险，定会丢下他先跑，可最后为何会把逃命的机会让给他……
“师祖，何谓道？我们与妖邪天生便是对立的吗？”
稚嫩的声音响起，他的面前又出现了这个场景——
彼时卫昭才五岁，第一次凭一己之力诛灭了一只豺狼妖。他天资过人、道法无情，狼妖甚至来不及哀叫就已湮灭得干干净净。
卜士子眼中满是自豪，他负手看着卫昭，“妖邪皆是自私、可憎、邪恶的，是万罪之罪，诸恶之恶。你问我们和妖邪是不是对立的，你看看光明和黑暗可有相交？”
卫昭顺着卜士子手指的地方抬眼看去，正午的光打在屋檐上，在地面投射下一道黑白分明的分界线。
极暗与极亮，从不越界，也不相交。
“卫昭，好好修习，你的天赋不止于此。”
“我能像师祖一样得到得道成仙吗？”
“能，只要你坚持道心、刻苦修行。”
……
卫昭自认道心不负，可也只是修成了个残仙。他以除恶诛邪为己任，却被一个女妖救了性命。
这天道，真是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她孤身困在洨龙河底，妖力将要耗尽，就算他赶回去也无济于事，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何解？他鲜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
“客官是路过于此还是想来……是你？”
万春楼的小二往他身后张望，“你凑到钱啦？我们大姐头没回来吗？留在人界乐不思蜀了？”
“她……回不来了。”
今日的万春楼大门紧闭，姑娘们齐齐聚在堂中，听闻阿苗身陷险境后，一个个神情急迫。
“我要去救阿苗！”花狸捏着小手帕，搅动的手指泄露出她的害怕，但她的语气坚定无比，“如果没有阿苗，我早被虎妖吞了，现在她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我也去，当初我惹了观池界的妖将，是阿苗替我摆平的。”
越来越多的姑娘们站了出来。
遮风避雨的大树将要倒下，底下的花草焉会无情。
卫昭喉咙有些发干，这里的妖，比他想象中的要有情有义得多，只是……
“那是上古魔兽，你们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三金冲上前攥着他的衣领，表情凶狠，眼底却发了红，“那又怎么样？是，我们妖力不强没什么本事，但万春楼里只要有一只妖有难，我们都会挺身而出，绝不退缩！”
“对，我们要去救阿苗……”
与此同时，人界西道鬼寺外电闪雷鸣，九衢祝浮在半空，妖眼大开，身下是个巨大光阵。
光阵和鬼寺上方的梵印相持不下，他腰间的岑古镜闪烁着红光。
九衢祝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收回了光阵。
可恶，就差那么一点……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万春楼，兜帽一摘，露出一张苍白似千年寒冰一般的脸。碧瞳一扫，他来到卫昭面前，“她人呢？”
楼里的姑娘认出他，瞬间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九衢大人回来了，阿苗有救了！”
卫昭端详着面前的来客——全身裹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和苍白的面色形成强烈的对比。青发之中露出一对灰色狐耳。
要么就是修为不足无法完全隐去妖形，要么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妖形已然成为了他身份的象征。
这只妖属于后者。
时间紧迫，卫昭简略地提及了洨龙河以及燹兽。
九衢祝眼中的错愕和慌乱一闪而过，那地方不是……
片刻之间，他已有了决断，“我去，你们都留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去。”
九衢祝回头看了一眼卫昭，冷哼一声，厉声对万春楼众妖说：“你们看好他，我小阿苗受了多少伤，我都要在他身上一一讨回来。”
他边走边在身前画阵，下一秒就消失在万春楼门口。
阿苗在燹兽的‘界’中，他所能到达的地方只有水下洞壁断层处。
看着底下翻腾的岩浆，他冷笑一声，右手成爪往空中一抓，大片岩浆被吸了上来，就像一条翻腾的火龙。
他把岩浆引到洞壁两侧的咒文上，岩浆融平了洞壁上的刻痕，整个水洞突然开始地动山摇。
既然他进不去，就把燹兽给放出来！
最后一条铁链断开，燹兽长出一张人脸来，眼耳口鼻一应俱全，瞬间化形成十三尺高。
它咆哮一声，口中吐出幽冥地火。
洨龙河的河面产生了巨大的漩涡，天色也一下子变暗，忽作狂风忽降大雨。群鸟野兽从山林而出，向着东边逃亡。
魔物出世了。
这才是真正的燹兽的叫声，阿苗抵御不住，耳鼻流下血来。她躲在两个石块的夹缝处，捂着伤重的右臂苦笑一声——那声音闷在肚子里就已经够厉害了，这一喊出来果然当得起上古魔物的威名。
地上的越祝剑断成两截，但她已经没法再用妖力将它聚合了。
“唉，怎么这么没用呢。”
听听，这燹兽不仅长出了人脸，还会说人话了……
嗯？
阿苗忽然抬起头，眼睛放出亮光，“九衢狐狸！”
九衢祝飞身下来，落到阿苗身边，拍拍她的脑袋，“打不过就跑，不是教过你吗？”
“我想跑来着，可是没跑成，阴差阳错把那个臭道士送出去了。”
“你怎么会和一个道士进到这里，还招惹上了这个丑东西？”
“谁来话长，你先解决这个燹兽。”
“管它干什么，我直接带你回万春楼。”九衢祝捏着她的手臂就要带她走。
“别别别，”阿苗往后躲，“我们一走，这魔物就要去外面害人了。”
九衢祝一怔，“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人界是神仙们的属地，乱也乱不到我们程量街来。”
阿苗倔劲儿上来了，盯着九衢祝一声不吭。
九衢祝轻“啧”一声，知道自己被拿捏了，只能召出法器拿在手里，“可真会给我出难题。也罢，正好可以试试这新法器称不称手。”
洵仲扇一开，周围不再那么灼热，阿苗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充沛的水汽，连呼吸都松快了些。
“护好自己。”
“就你一个，能行吗？”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些太晚了？”九衢祝转了个扇花，眉梢扬起笑意，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洵仲扇召出的雨水浇灭了烈焰和地火，洞壁里烟雾蒸腾、一片狼藉。
阿苗和九衢祝灰头土脸、互相搀扶着上了河岸。
“还不错，我竟然能和上古魔物打个平手。”
最后和燹兽缠斗的关键时候，还是阿苗借着洵仲扇的水气凝结出一丝妖力，出其不意地用越祝剑割下了燹兽的两条腿。
“还别说，你这次终于有点九尾狐的派头了。”
阿苗这一夸，九衢祝的狐狸尾巴都快翘起来了，“以后多跟着哥哥混，没有咱打不赢的架。”
两人在万春楼一露面，立刻被众妖团团围住。
“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我就说有九衢大人在，阿苗定能平安回来。”
“都别挡着了，快让他们去养养伤。”
……
卫昭本想看一看阿苗的伤势如何，但被众妖挤在最外面，只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
底气不如平时足，声音都有些发飘，确实是受了很大的苦。
他垂下眼睛，手里紧紧捏着那枚小小的无间征封。
“昭郎也受伤了，这药对你有益。”牡丹对卫昭温声说着，将一瓶金疮药递给他。
卫昭看了药瓶子一眼，伸手接过，对牡丹微一躬身，“多谢。”
难得九衢祝回来，万春楼闭门谢客半月。
清早，卫昭一下楼，就见到大堂中整整齐齐坐了一众妖，分坐了好几桌，桌上摆着的都是些人界吃食。
“昭郎快来坐，可以吃早饭了。”
早饭？
卫昭觉得自己可能是刚睡醒还有点懵，妖也需要吃早饭的吗？
视线一转，他一眼就看见了众妖中的阿苗，明明她穿着的是最不显眼的黑灰色短衫，但他就是能很快得寻到她。
此时她正捧着碗吃得正香，时不时和身边的九衢祝低语几句。而九衢祝身前只放着一盏酒，他手中的筷子只用来给阿苗夹菜。
卫昭神情微滞，阿苗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挑食的模样，到底还是妖界的饭来得香么。
看脸色她恢复不少。
大堂中只有她和九衢祝单独坐在一桌，仿佛与其他妖分隔开一般，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怔然间，卫昭被牡丹拉着坐到了她们那一桌。好巧不巧，他的身后正好对着阿苗，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过道。
“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吃早饭了。”
“昭郎，你爱吃什么，我夹给你。”牡丹突然一顿，笑脸凝固在脸上，因为她明显看出卫昭走神了。
他看着似乎是在认真吃饭，嘴巴却没有咀嚼过一下，身体却微微后倾，似乎在仔细听着什么。
“昭郎，你在听什么？”
卫昭回过神，神情微疑，“嗯？”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心思已经牵扯在了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