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最后一个朱砂印画完,男童甜甜对卫昭道了声谢,回到玩伴身边,互相看看额头上的印记,好奇又新鲜。

卫昭轻吁了一口气。

每一个孩童的祈福式他都做得极为认真,耗费了不少心神。

“不好了,不好了……”喊叫声比来人的身影到的更快。

“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喘不已,说不出一句整话,“大亮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全是血,在洨龙河……”

醉了酒的岑大亮反应慢半拍,等他手中酒杯子一落,转头看向卫昭时,他早已消失在原地。

洨龙河边,阿苗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碎石滩被黑红色的血浸透了。

渗出的血液从河岸边流进水中,那红色在水中扩散,越来越淡,远远望去就如同她身侧长出了半边粉色的羽翼。

她双眸轻轻阖着,表情平静,似乎只是睡过去了。

受了那么大的伤看起来却没什么痛苦。

卫昭半跪在她身边,探着她的脉息。

还好,妖息未断……

他迅速打横抱起阿苗,怀里的人从未那么安静,连手都是软软地垂着,与平日嚣张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能让一个大妖连出手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该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村民们慢一步赶来,卫昭脸色一沉,加快脚步,“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速速回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刚到河岸边又脚步不停跟着卫昭回了村,大帮人乌泱乌泱来来回回,足见都是些热心肠的。

半日过去了,阿苗还是面色苍白,轻合着双眼,没有苏醒的迹象。

卫昭每隔一柱香时间为她探脉,每次触到她的手腕,都和霜雪一般冰冷……

“阿苗姑娘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僵尸……”岑大亮刚见到卫昭抱着还在滴血的阿苗的时候,魂都吓飞了一半。

卫昭眼色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不能再等了,你带着她和村民先离开此地。”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找出那东西,不能让它继续加害于人。”

“卫道长,这太危险了,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那东西不是善类,现在还不知道它的藏身之地,我守在这里,可以作为阻挡它的一道防线。”

“万一,你和阿苗姑娘一样……”

“那便算天道要绝我。”卫昭走到门边回头,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色,“照顾好她,她也算是受了我的拖累。”

岑大亮家门外聚集的村民不愿意离开河汉村,觉得卫昭是在胡扯。

“咱们这么多人,说走就走?我们祖祖辈辈住在河汉村,多年没出过什么祸乱,怎么外面来了个道士你就说什么都信?”

岑大亮梗着脖子与对方争辩:“卫道长神通广大,能图你什么?你的半亩地还是一间老屋?你说没祸乱,那阿苗姑娘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谁知道呢……”想到洨龙河边倒着的那位姑娘,那村民的语气也不再这么强硬。

身上又不见野兽扑咬的伤口,却流了那么多血,确实是怪异。

“不想死的都跟我走!”岑大亮喊道。

“死”这一字如暮鼓般惊醒村民,那些犹犹豫豫的村民们马上跑回家收拾东西——如果那道士说的是假的,大不了再回来啊。可万一是真的,不是白白送了命吗?

很快,村民们带着包袱、拉着板车,浩浩汤汤聚集到村口。

岑大亮深吸一口气,推着载着阿苗的板车率先跨出了村口。

那一瞬间,微风吹过,村口的大榕树树叶沙沙作响。

他心中突然感觉不安,怎么身后没动静了?

一回头,竟见村民们直直站在原地,挎着包袱,男女老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们……怎么了?快跟我一起走啊!”

村民们如傀儡般站在村子入口处,一步也没有逾越,似乎他们和岑大亮中间有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岑大亮放下车把手,回过身去拉人。

每个人如长在了地上一般,恢复了平常神情。

“大亮,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表叔伯……”

“啊呀,光丫头看到你可得高兴坏了,可惜这会儿她还没回来,去了隔壁的张家村。”

“吴婶……”

“诶,我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是做什么啊?”

“是啊?我们是要做什么来着?”

……

“大家……”

“大亮,快来,咱们去你表叔伯家摆席,让你婶做你最爱吃的蘑菇炖鸡。”

村民们微笑着转过身往村子里走,身体前倾、步调一致,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齐齐拉扯着。

岑大亮长大了嘴,回过头看看板车上阿苗,狠狠心推着她回了村子。

看见去而复返的村民,卫昭一脸讶异,等岑大亮急急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后。

他沉思,手指点着桌沿,“这是咒,咒不破,河汉村的村民永远走不出这个村子。”

“那赶紧破咒啊!”

卫昭垂下双眼,“抱歉,以我现在之力做不到。”

岑大亮跌坐在木椅上,突然抬头对卫昭说:“道长,你带着阿苗姑娘走吧,我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没用。”

“可我不能丢下他们。”岑大亮苦笑,“河汉村的人看着我长大,也有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这里有危险,却救不了他们,心里已经很痛苦了,要我一人逃命,我做不出来。”

卫昭叹气,“那好,这既是你的选择,我也不会再劝阻。”

“道长,那你们呢?”

“我此行来就是为了化解僵尸之祸,妖邪未除,我不会走。至于她……”卫昭看了眼阿苗,“这事本与她没什么关系,若最后天不庇我,覆巢之下,我会全力保下她。”

太阳东升西落已是三轮,河汉村的村民们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旧是平静地过着日子,做着农活聊着家常。

整个村子只有卫昭他们三个外来人是异类:一个始终昏迷不醒;一个如临大敌,逢人就说村里有妖魔,劝说村民离开;还有一个昼夜不停,一遍又一遍在村子里走着,布下防阵……

“小心。”卫昭伸手去扶因撞到他而摔倒的孩子。

那孩子对卫昭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坐在地上玩起了散落的纸符。

卫昭蹲下身细细打量那孩子,见他打扮怪异,身上的衣衫裤子都短了一大截,领口处的盘扣紧紧崩着,像是偷穿了比他小几岁孩子的衣服。

卫昭又叫了他几声,见他眼珠子转动极慢,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是个痴傻的孩子。

“你是哪家的?”

那男孩不应,抓起一把符纸往嘴里塞。

卫昭赶紧阻止他,“是饿了吗?跟我来。”

他带着他回了岑大亮家。

岑大亮一见这孩子,惊呼,“这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

“村里遇上的。”

岑大亮拧湿布巾给他擦了脸,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喊了出来,“何柱子,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他愤愤地牵着男孩子去了何家,大力地敲起门,“何叔、何婶,你们出来!”

一个汉子趿拉着布鞋急匆匆出来开门,“是大亮啊,有什么事?”

“何叔,柱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是怎么养的他?”他把男孩往身前一推。

谁知何叔一脸茫然,“谁是柱子?我和你何婶几时养过孩子啊?”

轮到岑大亮茫然了,“怎么没有,你家孩子叫何柱子,今年算起来应该有十一岁了,我当年还喝过你家摆的周岁酒……喏,你看看,孩子在这里啊!”

何叔似乎看不见岑大亮身前的孩子,还往他身后张望了一圈,“哪有孩子啊?大亮,你这次回村怎么古古怪怪的?外面道士不顶用,要不让乌头爷看看?”

何叔神色认真,岑大亮站在他家门口,身子凉了半截——

何柱子有心跳、有温度,明明是人不是鬼,可何叔看不见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只能带着何柱子回家,何柱子因为太饿张嘴哭嚎,哭嚎了一路,村民们也似完全没有听见,只笑着和岑大亮打招呼。

一碗鸡蛋面端上桌,何柱子扫掉面碗上横放的筷子,抓起面条往嘴里塞,手像感觉不到烫一样。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岑大亮眼圈发红,“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六年前我回村子,你才只有那么一点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你现在都这样大了,却……”

岑大亮一再叹息,卫昭则是抱臂站在一旁,细细观察何柱子的动作。

突然,岑大亮的哀叹停住了,他想到一件事,脑子似被雷劈过。

“何柱子今年十一了……何柱子今年十一了!”他站起来疯狂大叫。

卫昭皱眉看着他。

“我离村六年了,何柱子都长得那么高了,可为何村里的其他孩子……还是我当年离村时的模样……”

这时,何柱子突然拍起了手,唱起了童谣——

洨龙河,河两岸,

阿公阿婆下水玩。

水里小儿叫得欢,

还有一人在浅滩。

阿叔找,阿婶闹,

要把河水都喝掉。

谁去了黄泉?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