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朱砂印画完,男童甜甜对卫昭道了声谢,回到玩伴身边,互相看看额头上的印记,好奇又新鲜。
卫昭轻吁了一口气。
每一个孩童的祈福式他都做得极为认真,耗费了不少心神。
“不好了,不好了……”喊叫声比来人的身影到的更快。
“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喘不已,说不出一句整话,“大亮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全是血,在洨龙河……”
醉了酒的岑大亮反应慢半拍,等他手中酒杯子一落,转头看向卫昭时,他早已消失在原地。
洨龙河边,阿苗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碎石滩被黑红色的血浸透了。
渗出的血液从河岸边流进水中,那红色在水中扩散,越来越淡,远远望去就如同她身侧长出了半边粉色的羽翼。
她双眸轻轻阖着,表情平静,似乎只是睡过去了。
受了那么大的伤看起来却没什么痛苦。
卫昭半跪在她身边,探着她的脉息。
还好,妖息未断……
他迅速打横抱起阿苗,怀里的人从未那么安静,连手都是软软地垂着,与平日嚣张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能让一个大妖连出手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该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村民们慢一步赶来,卫昭脸色一沉,加快脚步,“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速速回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刚到河岸边又脚步不停跟着卫昭回了村,大帮人乌泱乌泱来来回回,足见都是些热心肠的。
半日过去了,阿苗还是面色苍白,轻合着双眼,没有苏醒的迹象。
卫昭每隔一柱香时间为她探脉,每次触到她的手腕,都和霜雪一般冰冷……
“阿苗姑娘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僵尸……”岑大亮刚见到卫昭抱着还在滴血的阿苗的时候,魂都吓飞了一半。
卫昭眼色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不能再等了,你带着她和村民先离开此地。”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找出那东西,不能让它继续加害于人。”
“卫道长,这太危险了,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那东西不是善类,现在还不知道它的藏身之地,我守在这里,可以作为阻挡它的一道防线。”
“万一,你和阿苗姑娘一样……”
“那便算天道要绝我。”卫昭走到门边回头,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色,“照顾好她,她也算是受了我的拖累。”
岑大亮家门外聚集的村民不愿意离开河汉村,觉得卫昭是在胡扯。
“咱们这么多人,说走就走?我们祖祖辈辈住在河汉村,多年没出过什么祸乱,怎么外面来了个道士你就说什么都信?”
岑大亮梗着脖子与对方争辩:“卫道长神通广大,能图你什么?你的半亩地还是一间老屋?你说没祸乱,那阿苗姑娘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谁知道呢……”想到洨龙河边倒着的那位姑娘,那村民的语气也不再这么强硬。
身上又不见野兽扑咬的伤口,却流了那么多血,确实是怪异。
“不想死的都跟我走!”岑大亮喊道。
“死”这一字如暮鼓般惊醒村民,那些犹犹豫豫的村民们马上跑回家收拾东西——如果那道士说的是假的,大不了再回来啊。可万一是真的,不是白白送了命吗?
很快,村民们带着包袱、拉着板车,浩浩汤汤聚集到村口。
岑大亮深吸一口气,推着载着阿苗的板车率先跨出了村口。
那一瞬间,微风吹过,村口的大榕树树叶沙沙作响。
他心中突然感觉不安,怎么身后没动静了?
一回头,竟见村民们直直站在原地,挎着包袱,男女老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们……怎么了?快跟我一起走啊!”
村民们如傀儡般站在村子入口处,一步也没有逾越,似乎他们和岑大亮中间有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岑大亮放下车把手,回过身去拉人。
每个人如长在了地上一般,恢复了平常神情。
“大亮,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表叔伯……”
“啊呀,光丫头看到你可得高兴坏了,可惜这会儿她还没回来,去了隔壁的张家村。”
“吴婶……”
“诶,我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是做什么啊?”
“是啊?我们是要做什么来着?”
……
“大家……”
“大亮,快来,咱们去你表叔伯家摆席,让你婶做你最爱吃的蘑菇炖鸡。”
村民们微笑着转过身往村子里走,身体前倾、步调一致,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齐齐拉扯着。
岑大亮长大了嘴,回过头看看板车上阿苗,狠狠心推着她回了村子。
看见去而复返的村民,卫昭一脸讶异,等岑大亮急急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后。
他沉思,手指点着桌沿,“这是咒,咒不破,河汉村的村民永远走不出这个村子。”
“那赶紧破咒啊!”
卫昭垂下双眼,“抱歉,以我现在之力做不到。”
岑大亮跌坐在木椅上,突然抬头对卫昭说:“道长,你带着阿苗姑娘走吧,我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没用。”
“可我不能丢下他们。”岑大亮苦笑,“河汉村的人看着我长大,也有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这里有危险,却救不了他们,心里已经很痛苦了,要我一人逃命,我做不出来。”
卫昭叹气,“那好,这既是你的选择,我也不会再劝阻。”
“道长,那你们呢?”
“我此行来就是为了化解僵尸之祸,妖邪未除,我不会走。至于她……”卫昭看了眼阿苗,“这事本与她没什么关系,若最后天不庇我,覆巢之下,我会全力保下她。”
太阳东升西落已是三轮,河汉村的村民们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旧是平静地过着日子,做着农活聊着家常。
整个村子只有卫昭他们三个外来人是异类:一个始终昏迷不醒;一个如临大敌,逢人就说村里有妖魔,劝说村民离开;还有一个昼夜不停,一遍又一遍在村子里走着,布下防阵……
“小心。”卫昭伸手去扶因撞到他而摔倒的孩子。
那孩子对卫昭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坐在地上玩起了散落的纸符。
卫昭蹲下身细细打量那孩子,见他打扮怪异,身上的衣衫裤子都短了一大截,领口处的盘扣紧紧崩着,像是偷穿了比他小几岁孩子的衣服。
卫昭又叫了他几声,见他眼珠子转动极慢,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是个痴傻的孩子。
“你是哪家的?”
那男孩不应,抓起一把符纸往嘴里塞。
卫昭赶紧阻止他,“是饿了吗?跟我来。”
他带着他回了岑大亮家。
岑大亮一见这孩子,惊呼,“这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
“村里遇上的。”
岑大亮拧湿布巾给他擦了脸,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喊了出来,“何柱子,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他愤愤地牵着男孩子去了何家,大力地敲起门,“何叔、何婶,你们出来!”
一个汉子趿拉着布鞋急匆匆出来开门,“是大亮啊,有什么事?”
“何叔,柱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是怎么养的他?”他把男孩往身前一推。
谁知何叔一脸茫然,“谁是柱子?我和你何婶几时养过孩子啊?”
轮到岑大亮茫然了,“怎么没有,你家孩子叫何柱子,今年算起来应该有十一岁了,我当年还喝过你家摆的周岁酒……喏,你看看,孩子在这里啊!”
何叔似乎看不见岑大亮身前的孩子,还往他身后张望了一圈,“哪有孩子啊?大亮,你这次回村怎么古古怪怪的?外面道士不顶用,要不让乌头爷看看?”
何叔神色认真,岑大亮站在他家门口,身子凉了半截——
何柱子有心跳、有温度,明明是人不是鬼,可何叔看不见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只能带着何柱子回家,何柱子因为太饿张嘴哭嚎,哭嚎了一路,村民们也似完全没有听见,只笑着和岑大亮打招呼。
一碗鸡蛋面端上桌,何柱子扫掉面碗上横放的筷子,抓起面条往嘴里塞,手像感觉不到烫一样。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岑大亮眼圈发红,“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六年前我回村子,你才只有那么一点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你现在都这样大了,却……”
岑大亮一再叹息,卫昭则是抱臂站在一旁,细细观察何柱子的动作。
突然,岑大亮的哀叹停住了,他想到一件事,脑子似被雷劈过。
“何柱子今年十一了……何柱子今年十一了!”他站起来疯狂大叫。
卫昭皱眉看着他。
“我离村六年了,何柱子都长得那么高了,可为何村里的其他孩子……还是我当年离村时的模样……”
这时,何柱子突然拍起了手,唱起了童谣——
洨龙河,河两岸,
阿公阿婆下水玩。
水里小儿叫得欢,
还有一人在浅滩。
阿叔找,阿婶闹,
要把河水都喝掉。
谁去了黄泉?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