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芷音没想到这么快两人会再次同乘一辆马车,但没办法,她只是朝臣之女,不得随意进出皇宫,须得别人带她才行。以往太子带她进去与皇后说过几次话,这回只能让谢霁川带她了。
头饰又多又重,靠着车壁有些硌人,舒芷音只得腾出一只手枕着后脑。
看向旁边陷入沉思的男人,轻声道:“皇叔,皇上是不是很凶啊?”
她还没见过这一世的皇帝,是以想听听谢霁川口中的皇帝是否与上一世有所差异。
谢霁川有点头疼,“你叫我什么?”
赐婚圣旨都接了,怎么还叫皇叔?
“啊对不起,”舒芷音很快意识到这点,娇声道,“我叫习惯了嘛。”
罢了,她娇滴滴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忍心责怪,谢霁川只道:“下次可别叫错了。”
“好的,皇……王爷。”舒芷音吐了吐舌头,索性不要说话好了。
好在男人只是轻笑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将人送到凤栖宫,谢霁川不便久留,嘱咐她等自己来接便去找皇上。
舒芷音看着马车越行越远,转身往前走,才走了几步,就被一个宦官拦下。
此人眼神怨毒,说起话来也是阴阳怪气,“姑娘既然有本事解除与太子的婚事,怎么还有闲心来这凤栖宫?娘娘说了,若是姑娘你来,就不见了。”
“李公公说的什么话,皇后上次还说让我常来。”舒芷音自然不信。
“哎哟,姑娘还知道是上次呢。”李公公翘起兰花指,尖声细气道,“今非昔比,姑娘如今可不是准太子妃了,谁不知姑娘攀上高枝儿了。”
“欺人太甚。”青樱都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衣袖,“姑娘,要不算了吧。”
舒芷音摇了摇头。
看样子皇后是知道赐婚之事了,舒芷音心道,如此她更要进去了。
就是这宦官说话太难听,又难缠得很,她实在不想搭理。
“吵什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冬韵走了出来,指了指那宦官,“小李子,你若无事就把台阶扫了罢,在外面嚷得娘娘头疼。”
李公公灰溜溜应了声是便离开了,不再杵着碍眼。
冬韵这会看向舒芷音,脸上带笑:“姑娘来了,快快请进。底下奴才有眼无珠,还望姑娘莫怪。”
舒芷音摇摇头,轻声道:“不碍的。”
她何尝不知,奴才都敢与她作对,乃是主子的意思,狗仗人势罢了。退婚这事闹得不光彩,皇后心里有气,她可以理解。
冬韵领着她进了内殿,禀道:“娘娘,舒姑娘来了。”
只见榻上卧着的宫装女子慵懒地看了过来,眼尾上挑,说不出的妩媚。即便已年过四十,由于保养得宜,皇后脸上丝毫看不出皱纹,且肌肤光滑细腻,远看和二十出头的女子别无二致。
舒芷音敛眉行礼,“见过娘娘。”
“你来看本宫啦?好孩子,过来些。”皇后伸手,冬韵立即会意,扶她起身。
舒芷音依言走了过去,心里有些复杂,凭着前世相处的点滴,她对这位皇后还是有所了解的。
皇后出身名门,温婉沉静,待人一向宽厚。前世在东宫时,太子几个月不看她一眼,只是派人送些小玩意儿给她,单纯如她还以为这便是对她好。那时皇后便时不时差人请她来风栖宫,说是多个人可以解闷,她的生活因此增添了许多色彩。
可是如今,她才与太子解除了婚事,便来凤栖宫,多少有些担心皇后会心生不悦。
“怎么不说话?本宫记得,你往日一来便会讲些趣事开心。”皇后看透她心中所想,点明道,“你的事本宫都听皇上说了。”
“只能感叹吾儿同你的缘分不够,不然,本宫还是想讨你来做太子妃的。”
“多谢娘娘抬爱。”舒芷音恭敬道,“阿音恐无福消受。”
她前世可不就是鲜活的例子。这皇宫眼看富丽堂皇,巍峨恢弘,但不知寂寂深宫里头,有多少女子的鲜血无声流淌。纵使性命无虞,但一辈子都耽搁在这里,又有多少韶光经得起流水般逝去。
“罢了,本宫同你说笑呢。”皇后脸上多了几分倦怠,嗔道,“你就说不喜烨儿便罢。”
舒芷音没有吭声。
皇后果然还是记恨她了,这宫里都是人精,心里有怨不会明着说,只是会变着法的让你难堪。但这有什么办法,她只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
“本宫也不是要为难你,就是有些可惜。”皇后笑着,露出一口贝齿,“不过这回,你若反悔,可没那么容易了。”
她说的是皇上赐婚舒芷音与晋王这事。
违抗圣旨,是对君不尊,历来没几人敢与天子对着来。
“阿音省得。”舒芷音道,她自然明白皇后话里未尽之意。
“不说这个了。”皇后以手扶额,瑰丽的护甲套闪闪发光,煞是好看,偏头淡淡睨了少女一眼,“多时未见,怎的今日想起来见本宫了?”
舒芷音知道,皇后定然疑惑,她与太子的婚事已然解除,为何还会来凤栖宫。
她如实答道:“阿音想您了,正巧今日王爷进宫与皇上议事,便顺带乘车过来。”
“原来如此,”皇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将她从头看到脚,“本宫说你今日这身为何如此眼熟,原是出自宫里的手艺。”
晋王生母安太妃,原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子,后来不知怎的突然疯了,令先帝生厌。连带着晋王也不受待见,小小年纪便令其迁出了皇宫,与安太妃同住。
没过两年,安太妃被发现自缢于房中。而年幼的晋王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几年后却出乎意料地带领大殷士兵打赢了那场战役。
每每想到安太妃,皇后都唏嘘不已。同为深宫女子,她亦能感同身受,她何尝不知那种被冷待被忽视的心酸。
话说回来,倘若她猜得没错,舒芷音这身衣裳,便是安太妃还在宫里时请人做的。
舒芷音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怔道:“娘娘怎么知道的?这衣裳确是王爷生母留下的。”
皇后笑而不答,只是定定看着少女,目光幽深:“看来晋王倒是待你极好。”
少女的脸倏地红了,忙道:“不是的,阿音今日出门衣着不得体,因临时打算进宫看您,没法子,王爷这才让我换上。”
皇后道:“那也挺不错了。”
冬韵早已自觉带着殿内服侍的宫女退开,此刻这里只有她与皇后二人。想到进宫的目的,舒芷音说道:“娘娘不知,阿音与太子解除婚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我与太子都对对方无意,与其成婚做一对怨侣,倒不如趁早解除关系。”
“何况阿音晓得,太子殿下心中早已有了别人。”舒芷音说的很是可怜,再配合着用帕子揩了下眼角,委屈道,“阿音怎能拆散这对有情人呢。”
前世的经历让她知晓,太子尤其宠幸一位萧美人。这萧美人有沉鱼落雁之姿,但出身低微,所以位分一直很低,却又独得偏宠,乃是皇后心间的一根刺。
算起来这个时候萧美人已经被太子带进宫了。也就是她前世被心中那点期待蒙蔽了双眼,以为太子疼爱她,实则太子最爱的乃是萧美人。
前世两人成婚前,太子便时常借着与她相处的时间私会萧美人。可她竟一点也没怀疑过,太子频频借故离开,是否真如他所说有正事要办。
如今也该好好地利用上这个信息了。
舒芷音明白,如果直接将话题引到她与晋王的婚事上,势必会令皇后多想,倒不如再说回太子身上,徐徐图之。
“那你怎么不早说?”皇后疾声问道,她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舒芷音捏着帕子,眼角泛了红,哽道:“阿音怕惹娘娘生气,哪敢如实相告。”
想起自己此前说过的那些话,确实足以吓到涉世未深的少女,皇后默然。
看了眼舒芷音,柔和道:“那你便同本宫说说。”
“是。”
舒芷音便将自己知道的修饰一番,说了出来:“有几次阿音与太子独处时,太子都心不在焉,甚至有时候中途借故离开,一两个时辰才回来。”
见皇后一副等着听下文的模样,舒芷音接道:“有一次,阿音与太子出行时发现掉了根簪子,便随婢女原路返回寻找。当时太子已借故离开小半个时辰了,没想到阿音竟然看到太子与一绝色女子在一棵树后幽会,举止过分亲密……”
恰到好处地停下,少女一脸悲切,多少凄楚尽在不言中。
皇后一脸震惊:“此话当真?”
“自然!”舒芷音带着哭腔重重点头。
青樱不记得有此事,但姑娘既然这般说了,那便是没错了,自然也默然不语。
在舒芷音看来,根据已知事实,略作修饰,不算作假。故事是假的,但主要内容是真的。
前世在嫁给太子之前,是青樱亲眼所见,太子与那萧美人私会。只不过她身为准太子妃不愿意相信罢了,非说是青樱看错了人,告诫她不要随便对人说。
“太子实在是太过分了!”皇后此刻看着少女,目露柔光,“孩子,委屈你了,是他没福气,日后见面他有的后悔。”
毕竟,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见到自己前未婚妻要尊其一声婶婶。太子便是其一。
舒芷音没有接话。为人父母无论对别人如何贬低自己孩子,听者断不能应和说者,去说别人孩子的不是,这是大忌。
皇后又道:“不过,现如今皇上下旨成全你与晋王,亦是一件美事。”
“你是不知道,晋王当年领兵攻下敌国数座城池,风采夺人,是全京城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王爷打过仗?”舒芷音愕然,这事她真没听说过。
“就在他母妃薨逝后没几年。”皇后点头,话语中饱含惋惜之意,“但晋王的风采也如昙花一现。”
“这是何故?”舒芷音感觉好像抓到了什么,迫不及待道,“阿音愿闻其详。”
“这么关心你未来夫君?”皇后嗔道,见少女似是害羞了,便应了下来,“也好,你来一趟不容易,本宫今日便好生与你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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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皇帝手执黑子,看了一眼年轻的王爷,说道:“晋王,该你了。”
谢霁川捏了颗白子,思索一番,落下棋子。
“不错,”皇帝赞许道,“几年不曾对弈,晋王棋艺渐长啊。”
年过五旬的君主,瞧着棋局来了精神,眼下这局棋看似他胜券在握,实则是晋王给他设的陷阱,万不可掉以轻心。
“皇兄过奖。”待皇帝落了子,谢霁川迅速在看好的位置放了颗白子。
几个回合下来,谢霁川不出意外的胜了。
皇帝意犹未尽道:“晋王倒还和当年一样,血性儿郎,连一个子都不肯让朕。”
“可说到底,棋局之外还是得听皇兄的。”
当年也是这样,他主动上交兵权,舍弃累累白骨铸就的功勋,只为摆脱噩梦。皇上不许,无奈之下采取棋局定胜负的法子。
他虽得胜,却又被皇上任命离京处理了几起地方灾情,方才准许他退居家中。
而如今,朝中能用之人无几,恰逢舒芷音退婚,他便瞅准了自己这个软肋。
皇上提出的退婚条件便是,要他回来协理政事,甚至重回沙场。
他犹豫了。
所以,隔日赐婚的圣旨便到了舒家。
皇上在逼他答应。
帝王最是无情,今日能赐婚,明日说不准便能以她的性命相胁。
“你能明白最好。”皇帝看出他眼中的暗潮,也不恼怒,“朕一直盼着你回来,大邺社稷离不开你。”
谢霁川垂首:“臣弟谢皇兄成全。”
为了让他回来,短短几日便同意退掉太子的婚事,而赐婚于他。可见在他这位皇兄心里,牢牢掌握在手心的权力高于一切,太子的婚事也可随意作废,让他能有机会与她相处,他可不得好好感谢一番。
皇帝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止住,摆手道:“应当的。”
为帝者,必须得牺牲一些东西,亲情对他来说是最无用的,有时候还是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