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桌面微信在半小时前最后一次对话之后, 变成缩小的图标,安然地躺在状态栏的右下角。

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林檎以极高效率把工作内容收了尾, 并撰写完周报,发送完毕。

剩余三分钟, 还来得及端上水杯, 去茶水间倒上一杯温水。

时间指向六点,她点开右下角的微信图标, 给置顶的人发去消息:

【我下班啦!马上下来!】

关机, 抄起提包,同组长打声招呼, 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沿路收获几束“现在的小孩真是随心所欲”的羡慕目光。

进电梯,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微信已经有了回复:

【好。我在楼下。】

电梯抵达一楼, 小跑着穿过大堂, 穿过闸机,看见了中庭矗立的灯火璀璨的圣诞树,以及站在圣诞树下的人。

深灰毛衣与黑色羊绒大衣, 清肃英俊的面容, 多少有些距离感。却在捕捉到她的身影时, 瞬间露出微笑。

她脚步没有降速,反而越跑越快。

他微讶着把手臂张开, 把一阵风似的她, 接入怀中。

“今天也很想你。”她脸颊压着他的衣襟, 呼吸间嗅闻到一阵干燥冷冽的清香,像是被冻在冰雪中的某种植物。

“我也是。”孟镜年微笑说。

他们在一起快要将近一年, 依然每天都是热恋。

手被他牵在手中,穿过园区,走去停车处,一路上互相同步今天的状态,到了车上,换了话题,依然有来有回地闲聊下去。

平安夜的晚高峰,路上多少有些堵,但因为有她在身边,足可以抵消那份滞塞在车流中的不耐烦。

婶婶家里同样有棵小号的圣诞树,上一周林檎和孟落笛两人一起布置的,与那时相比,现在树下堆满了礼物盒。

孟震卿和祝春宁从前不凑圣诞节的热闹,今年也破了例,两人坐在客厅里,穿着孟落笛前一阵为他们挑的毛衣,一件白色,一件深蓝色,胸口分别刺绣着冬青花环和羊毛袜子。

祝春宁殷勤招手:“一一快过来吃车厘子!”

林檎笑着应一声,把脱下的外套,和取下的围巾提包塞到孟镜年怀里,蹬掉短靴换上毛拖,走进客厅。

孟镜年仍然留在玄关里,打开柜门,把自己和林檎的大衣挂了起来,围巾和提包也收纳妥当,这才进屋。

林檎手里垫着一张纸巾,上面是两粒吐出来的果核。

“洗手没有?”孟镜年笑问。

“没……”

“先洗手。”说着,抓住她的手腕,往厨房带去。

祝春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露出了极为慈爱的微笑;一旁的孟震卿,表情则相对微妙,还没有完全消化两人身份关系的转变。

洗过手的两人,重回客厅坐下。

祝春宁伸手捏一捏林檎的手臂,笑问:“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的。公司开了暖气,人又多,穿多了会热。”林檎笑说。

“最近好多人得流感,你们也要多注意。”

林檎点头,“您和孟老师也是。”

“外公”和“外婆”这个称呼,在她这里是彻底停用了,祝春宁还真给自己和孟震卿取了英文名,一个叫“Helen”,一个叫“Arthur”,但林檎暂且还做不到这样没大没小,因此做了一个折衷的选择。

只有孟落笛,很快适应,一口一个字正腔圆的“海伦”,祝春宁也欣然应答。

孟落笛也给孟缨年取了一个英文名叫Elaine(依莲),称这个名字从发音角度而言,简直是为其量身打造的。

叫了两次,被孟缨年揍了两次,不了了之。

圣诞晚宴极为丰盛,烟熏三文鱼配奶油芝士,搭配薄片饼干;口味浓郁的烤牛肋排,搭蒜味黄油;包含胡萝卜、土豆、玉米的烤蔬菜拼盘,撒上橄榄油和迷迭香,香气四溢。

点心是栗子慕斯蛋糕,饮料是肉桂热红酒、姜汁汽水和苹果酒。

一家人围坐长桌,圆胖蜡烛烛火摇曳。

林檎吃着东西,数次去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

心里被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整个心脏像浸泡在温暖的水中,那种幸福感因为漫溢而出,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恍惚。

这是这么多年她最快乐的一天。

吃完饭,林正均领着孟落笛去收拾厨房,孟缨年给盘子添零食,孟镜年则拉着林檎,去圣诞树下拆礼物。

“今年你先拆。”孟镜年笑说。

林檎仍然习惯性地去拿最小的那一个。

孟镜年并不觉得意外,笑她:“还是这么没出息。”

他们蹲在树下,说话声音很轻,轻易被电视节目的音量盖过。

礼物盒拿在手里,林檎轻轻地晃了晃,有点沉,不知道是什么。

“以前拿最小的,是因为不好意思和笛笛抢;后来拿最小的,是因为我发现,每次最小的那个,都是最贵的。”林檎抬眼看他,“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巧合,还为此窃喜过,直到去年,你专门给我写了祝福卡。”

孟镜年只是笑着。

“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发现的?”

“不记得了。我会发现,是因为我也是拿最小号礼物的那种人。”

说话间,林檎已把墨绿色的包装纸拆开,十几公分见方的盒子,打开,里面是瓶香水。同样是墨绿色的瓶子,金色浮雕的LOGO,Amouage的史诗女士。

她上星期刚刚加入购物车,孟镜年那时候坐在她身旁拿着平板看论文,不过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就记住了。

因为孟镜年,她永远选最小号的礼物也没关系,运气不会给予的馈赠,他都会给她。

他一直是这样。

“一一。”

“嗯?”

“看阳台。”

林檎下意识地转头抬眼。

呼吸倏然靠近,在她唇边落下,又立即退远。

林檎一张脸顷刻烧得通红。

虽有圣诞树阻挡,可他未免也太胆大了。

她瞪他,他仍然笑着,忽地起身,手掌再自然不过地在她头顶摸了一把,向着厨房门口说道:“麦乐迪,过来选礼物。”

林檎手背贴住发热的脸颊,也飞快地站起身。

孟落笛永远第一时间扑向那个最大的礼物盒,拆出来一个半人高的毛绒玩具。

——她是另一种小孩,欣然选择自己想选择的,并欣然接受选择的结果,哪怕拆出来的是个氢气球,她也会觉得快乐。

坐了不到一会儿,孟落笛又牛皮糖似地黏上了林檎,眼巴巴地看着她,“姐姐……”

林檎好笑地瞪她一眼,却还是选择帮她打掩护:“Elaine,我带笛笛下去透透气。”

孟缨年回头:“你叫我什么?”

林檎嘻嘻一笑。

“你们两个,大的小的都要挨打!”

大的小的手挽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搭着肩膀,开火车地往门口走去。

孟镜年起身:“我也去。”

孟震卿看他。

他笑着耸耸肩。

南城的冬天甚少下雪,但当下的冷空气,已足够烘托出节日气氛。

林檎手被孟镜年握在手里,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孟落笛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小区门口,叶嘉礼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手里照旧提着两个塞了灯串、羊毛袜和苹果的礼品袋,像个温文尔雅的小王子。

才十二岁就这样,以后真是不得了。

叶嘉礼把礼品袋分给林檎一只,规规矩矩报备行程:跟孟落笛在附近逛一逛,八点半就回到这里集合。

两个小朋友肩并肩地离开了。

孟镜年低头问林檎:“想去哪里逛一逛?”

“去车里的话,四十分钟够吗?”她永远以一张厌世漂亮的脸,讲着最叫人浮想联翩的话。

“……”

林檎笑起来,把他的手一扣,左转往前走去。

和去年今天无甚差别的景象,依然有拥抱的情侣,依然有卖花的人。

走到路尽头的拐角处,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去年,就是在这里,林檎宣布同他“绝交”。

树影寂然,两人面对面站着,呼吸是浮动的白色雾气。

“我其实之前有点陷在自己的思维盲区里。”林檎说道,“因为任何爱都是有条件的,所以不敢期望太多,也不觉得自己真正值得被爱。最近我才知道,不管是叔叔婶婶还是外公外婆,都远远比我以为的更要爱我。”

“我也有同样的思维盲区。”

林檎不再说话,往前走了半步,把额头抵在孟镜年的胸口。

下一瞬,他便低下头来,找到她的呼吸。

嘴唇轻轻相触片刻,变作热烈的吻,好像是在回应去年今时,她落在他唇角的那一瞬。

林檎闭着眼睛,揪住他衣襟的手抬了起来,踮脚勾住他的后颈,热情回应。

如果能够回溯时间,她会回到八岁那年的殡仪馆,告诉那个世界坍塌、惊恐仓皇的女孩。

从今往后并不是长夜。

你会遇上很多很好的人。

爱着的同时,也被人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