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孟镜年下班后, 在食堂吃过晚饭,第一时间回家。

他因为六点下班,开车还得花去半小时到四十分钟, 到家时间较晚,一般不在家里吃晚饭——孟震卿睡得早, 吃晚了容易不消化, 家里通常都是五点半就把晚饭吃了。

进门后先观察屋里的状况,孟震卿戴着老花镜, 点着台灯在书房里看书。

气氛十分平静, 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孟镜年同孟震卿打了声招呼,走进厨房。

祝春宁正在切蜜瓜。

孟镜年走到水槽旁, 挽起衣袖,打开水龙头洗手, 哗哗的流水声里,压低声音问祝春宁:“白天汪老师她们来过?”

“来过。”

“没说什么吗?”

“没有。吃了顿饭就走了, 可能江澄把她劝住了吧。也是搞不明白, 她有什么可兴师问罪的,你又不是已经许给他们江家了。”蜜瓜放在砧板上,一刀下去, 切成两半, 再分成数牙, “江澄人是真不错,但跟汪兰舟打交道, 有时候真有些累。我不是说她坏话啊, 我觉得她某些方面有点偏执。”

孟镜年笑一笑, 水龙头关上,抽纸巾擦擦手, “我今天去找江老师主动坦白了。”

祝春宁侧身看他,“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只让我低调一些。”

“江思道还是个聪明人,晓得一码归一码,你真去了别的学校,被人摘了桃子,对他没有丁点好处。不过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以后你就得为你们学院当牛做马干到死了。”

“这没什么。在哪个学校都一样。不过一一可以不必去北城了。”

祝春宁沉默一瞬,“我觉得她去外面历练一下没坏处。当然这个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决定吧。”

孟镜年待到孟震卿上床休息之后,还是有些待不住,跟祝春宁说了一声,又离开了。

开车抵达公寓,已经是十点半。

打开门,往里瞥一眼,身影稍顿。

林檎正蹲在玄关拆快递。洗过澡了,穿着两件式的睡衣,头发挽了起来。

她转过头来,仰头看他,拆快递的小刀指了指已经拆出来的的一堆毛绒玩具,网球、西瓜、彩虹、章鱼……五花八门。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林檎说。

“上次去江澄那里,我看你很喜欢。”

“……所以你就给我买了这么多?”

“嗯。”

“我要二手转卖给江澄。”

“随你。已经送你了,你开心就好。”

下眼白比较明显的漂亮眼睛瞪了他两秒钟,有点凶,“……你再乱花钱我要没收你的工资卡。”

“好啊。”他的表情,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这么做了。

“……”

“你慢慢拆,一一,我去洗个澡。”孟镜年松一松衬衫衣领。

“拆累了。”

“那就放着,我等会儿帮你。”

林檎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部拆完了,无处可放,只好学江澄把它们挨个摆在了沙发靠背上。

她想起一件往事。

读六年级的时候,她在课堂上偷偷看《哈利波特》第五部,被老师没收。

那书她拿零花钱买的,因为学校图书馆那一册被借了迟迟没还,她又迫切想知道下文。

书被没收,对十二岁的她而言,肉痛倒是其次,只是剧情看了一半,别提多让人抓耳挠腮。

周末孟镜年过来,把双肩包往沙发上一卸,让她来掏。

她从里面掏出了全套七本。

孟镜年笑说:可以慢慢看,不着急,以后别在课堂上看了。学生做什么,老师站讲台上一清二楚,强行装作看不见也有点为难人。

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情不计其数。

林檎看着这一排毛绒玩具,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可爱。

片刻,孟镜年洗完澡出来,扫了一眼说:“确定要摆在这儿?”

“不可以吗?”

“……也可以。”

孟镜年拿了一瓶水,到她身旁坐下,“和你说一件事,一一。”

“嗯?”

孟镜年把同江思道的交涉复述一遍,而后说道:“你不是一定要去北城。那时因为你失眠症复发,家里的情况又比较焦灼,所以你退一步,作为破局。但我始终觉得,整件事最后只让你来顾全大局,实在不公平。”

孟缨年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

林檎怔了一下,笑说:“那你的戒指不白送了吗?”

“你收到那一刻是开心的,就不算白送。”

“未来不跟你结婚也不算吗?”

“你还想跟谁结婚?”

“就……说不好啊。”

“好,那你结。我会抢婚。”孟镜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林一一,你可以期待一些正常的东西吗?”

林檎嘻嘻一笑。

她的新发型是齐刘海黑长直,悖逆流行的选择,但意外的极其适合她。

非常有距离感,漂亮得毫无人气。

这个样子,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敢追。

林檎说回正经:“我还是想去北城读研,既然夏令营面试笔试都已经通过了,不大想半途而废。”

“好。”

“……这么干脆吗?”

“因为我离开过你,所以,你也离开我一段时间,才算公平。”

谈恋爱大半年了,林檎原本以为,已经很少会有什么话再叫她觉得动容。

默了几秒钟,她屈起食指朝孟镜年勾勾手。

他笑着,侧身偏过头来。

她仰头,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但两人之间,很少有点到为止一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孟镜年今天的配合度不是很高。

直到她把他往后推,他身体后靠的时候,毛绒玩具下雨一样的栽倒下来,在他平静闭眼的同时,落了他一身。

她终于明白,那时候孟镜年“确定要摆在这儿”的询问,是什么意思。

林檎出戏得哈哈大笑。

孟镜年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

林檎一边笑,一边把毛绒玩具捡起来,“……看来江澄不像我们这么喜欢沙发。”

顿两秒,补充一句,“……也没你这么喜欢女上。”

孟镜年赶紧伸手捂她的嘴,她笑着的热气喷在他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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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震卿休养结束之后,又去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所幸三次化疗的苦没有白吃,已经符合了手术指标,孔主任亲自主刀,手术安排在十月中旬的周二。

孟震卿提前入院,做手术前的准备。

很多人想来探望,都被孟震卿婉拒了,以他在学界的声誉,真要放开这个口子,访客恐将络绎不绝,踏破门槛。

手术前一天,林檎同婶婶一家,去了医院。

孟震卿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靠坐在在床头,因前几周都在加强营养,气色比化疗那一阵要好上许多。

孟落笛把一封信放在床头柜上,“外公,这个信是写给你的,你等手术完了再拆哦。”

孟震卿微笑:“好。”

“还有这个。”孟落笛把一个装在自封袋里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枕头下面,“我跟姐姐去菩提寺药师殿求的。”

孟震卿极其唯物主义的一个人,平日肯定要斥两句封建迷信,现在却也照单全收,笑说:“你们有心了。”

孟震卿要休息,大家没有待得太久。

孟镜年请了假,今日他留在医院与护士对接注意事项,帮忙做术前准备,以及签署知情同意书之类。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孟震卿洗过澡,护士关了灯,叮嘱他早些休息。

单人的VIP病房,带沙发和陪护病床。

孟镜年将隔帘拉了起来,忽听孟震卿说:“镜年。”

孟镜年闻声,走到床边去,“您需要什么吗?”

“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黑暗里,只有体征检测的仪器指示灯发出的亮光。

孟镜年拖过椅子,在床旁坐下。

孟震卿两手交握,盖在胸口,语气十分平静:“虽然孔主任说手术成功概率比较大,但也不是没有失败的风险。成功了固然很好,失败了……你们也要坦然处之。”

孟镜年没作声。

“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其余就是听天命。如果肿瘤清理不干净,后面我就顺其自然了,你同意吗,镜年?”

孟镜年无声地深深呼吸数次,才说:“……同意。”

“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我也想透彻了。以前总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学术界少了我就是重大损失。养病的这几个月,院里轮转正常得很。成功不成功的,出院以后我都准备退休了……以后就多陪陪你妈,要有余力的话,就跟她出去旅游。”

“……妈应该会很高兴。”

“至于你和你姐姐,确实,我要反思,这二十几年把你们管得太紧了。我那时候读书机会很难得,所以很珍惜,我是那么过来的,也就理所当然地这么要求你们。方式方法有时候粗暴了一些……还好现在道歉不算晚。”

“您不必道歉,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

“镜年,今后这个家就靠你来撑了。”

“……好。”

孟震卿阖上眼,挥了一下手。

孟镜年起身,重又拉上了帘子。

护士给过镇静剂,孟震卿没一会儿就沉酣地睡着了。

孟镜年躺在陪护床上,听着黑暗里检测仪器偶尔单调的“滴”的一声,始终毫无睡意。

他把手机从枕头下方拿了出来,给林檎发去消息。

mjn:睡了吗?

一一:还没有。

顿了一会儿,孟镜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一一。我很害怕】

消息发过去,林檎没有回复。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手机屏幕才亮了起来。

一一:方便下楼吗?

孟镜年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套,悄然走出病房,带上门。

穿过亮着白色顶灯的走廊,到电梯处,下楼。

迈出住院大楼一楼的门,脚步稍顿。

林檎就站在台阶下方,穿着条睡裙,睡裙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

她应当是从梧桐小区过来的,才这样快。

孟镜年迈开脚步,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去。

走近才看见她手里抱着一个陶瓷罐子,有点像是装茶叶的。

她伸手,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到了大楼侧方的花坛那儿。

她脚步停下来,把陶罐放在花坛上。

是个敞口的罐子,里面全部都是小纸条。

她手揣进外套口袋里,说道:“你记不记得,初中有一阵我特别倒霉,摔跤摔破了膝盖,丢了钱,又被人打了小报告。”

孟镜年点头。

“你告诉我说,运气总是守恒的,这么倒霉,说明接下来会有好事发生。后来果然我在机场偶遇了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个明星。那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

林檎低头看向面前的罐子,“每发生一件坏事,我都会拿纸条记下来,投进这个罐子里面。刚刚在出租车上,我数了一下,这么多年积累下来,超过一百件了。”

她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打火机。

从罐子里拈取一张纸条,“嚓”的一声,滑燃打火机,点燃,丢进去。

火苗舔舐纸张,罐内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摇曳在他们的眼睛里。

“孟镜年,我把这一百多件坏事攒下来的运气,全部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