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三课程排得不如大二那样密集, 林檎将更多精力投注于副业。

从前一定要保研本校,现在却觉得未必。未来如果要出国,她目前只有一笔小小存款, 肯定是不够用的。

以她社交账号的粉丝体量,早就可以接广告了, 也不乏品牌方联系, 但她对这方面一贯谨慎,不是真心用过且觉得好用的东西, 无法违心替人吆喝, 怕赔上自己的口碑。

怕麻烦,干脆一概不接。

忙有忙的好处, 至少很多事情不必再去细细咀嚼。

想想当时也是这么过来的,大一刚开学有军训, 有“百团大战”,有各种新的社交关系等待逐一尝试。

时间一久, 难过成了一种很深层的东西, 平常生活轻易搅扰不到,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孟镜年常给她发微信。

他拍了那边的照片,平均海拔3000米的一个高原城市, 工作站环境实在简陋, 什么娱乐设施都没有。

他们两个研究员住一间宿舍, 那边入秋就开始下雪了,宿舍临时装了一部空调, 不很顶用, 开久费电, 睡觉之前必会关掉,下半夜总是冻醒。

高原气候复杂, 他和另外那位研究员轮流值班去收集数据,一早起来打开门,冷空气能把肺叶都冻住。

她看到消息一般都会回复,只不过回得不及时,也不怎么热络。行程报备还是在做的,怕他担心。

解释说是因为在忙,他总让她注意身体。

收到过好几次明信片,大约怕寄丢,都是发的EMS。

明信片是那边风景照,雪山、河流、经幡或者野生保护动物,背面字写得很密集,像是实在写不下了才落笔。

写的是照片相关的见闻,他的字有种字如其人的潇洒漂亮,完全的视觉享受。

落款郑重其事的“孟镜年”三个字,“年” 的最后一笔习惯拖得长一些。

签名之外,还加盖了一个小小的印章。

“镜年”两字的朱印,一厘米见方。

是她送给他的那个小印。

她那时候随手一送,都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

看到的时候,简直震惊,那些最深层的难过又泛上来,不明白他为什么寄这些明信片。

可能他就是想周全一点,不想像上次一样,两个人闹到几乎断联的下场。

可是,什么都想周全,往往什么都周全不了。

/

12月中下旬,在和技术人员的合作之下,终于所有设备都调试完毕,可正常投入使用。

当地气象站的工作人员正式进驻,孟镜年和那位同事功成身退。

原定计划是春节之前撤离,但进度推进得比较乐观,加之所有工作人员都比较务实勤奋,因此,比计划得早了一个月结束。

出发回南城前两天,孟镜年给林檎发了消息,收到她的回复,她刚刚去了国外,过几天才会回家。

落地以后回公寓稍作休整,而后去了孟缨年那儿。

虽然知道林檎不在,第一时间还是往屋里环视一圈,哪怕看见一点与她有关的痕迹也是好的。

孟落笛见面就说他晒黑了一点点,瘦了很多,好像变沧桑了一点。

“但还是很帅。”孟落笛强调,“和以前不是一个味道。”

孟缨年听得好笑:“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帅不帅。”

孟落笛说:“小舅你这一次去得可够久的。”

孟镜年笑说:“上个月原本准备回来一趟,没能成行。”

L市没有机场,要到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去乘飞机。那时他机票都定好了,结果传来消息说是公路垮了一段,要两天后才能通行。

没办法,只好退了机票,预备再找时间。

不巧同去的同事患了重感冒,一周才有缓解,他只好一个人把工作顶了下来。同事身体刚好,又来了一场暴雪,进出公路封了整整四五天,天晴了才通车。

后续工作剩的也不多,大家的想法是加班加点,早点弄完,这种时候,孟镜年也不大好请假了,因此就这样一鼓作气地待了两个多月。

孟镜年拿出带回的特产,松茸、藏香猪、牦牛肉干、青稞酒……那边邻着藏区,很多都是藏民家里自己做的东西。

牦牛肉干又硬又干,孟缨年咬了两口,说真是费牙。

孟落笛却吃得开心极了。

孟镜年笑着提醒:“吃多了上火,少吃一点。”

孟落笛答应得好,结果一块啃完,又去拿一块。孟缨年收了起来,不许她再拿:“你小心便秘!”

“妈你讲话好粗俗!”

“便秘怎么粗俗了?”

孟镜年听她们笑闹,有些心不在焉。

因孟镜年好久没回来,林正均势必要做一个大菜,一直在厨房里忙碌。

孟缨年怕人等饿了,到厨房去催菜,顺便瞧一瞧有没有什么可帮忙。

孟落笛趁此赶紧又拿了一块牛肉干,藏在衣袖里偷偷地啃。

孟镜年笑了一声,朝她挪了挪,坐近些,低声问:“你姐姐今天不过来?”

“她出去旅游去了吧,小舅你朋友圈没刷到吗?”

孟镜年一顿,“什么朋友圈?”

孟落笛在学校用电话手表,在家可以用手机,不过过了十点就得上缴。

这时她把抱枕下面的手机摸出来的,打开微信,点开朋友圈,往下翻了几下,递给孟镜年,“喏!”

定位是在巴厘岛。

九宫格的照片,六张风景,三张人像。

人像两张是合影,单独的那一张,是她在海滩边踩水的剪影。

合影里一共有六七个人,除了林檎,还有一个孟镜年认识,是迟怿。

大约是见孟镜年把照片放大了,孟落笛凑近孟镜年,悄声说:“小舅,我觉得姐姐可能谈恋爱了。”

她手指往照片上笑得一脸傻相的迟怿脸上一点,“这个人,好几次出现在姐姐的合影里。万圣节那次,他还来接过姐姐!开的是一辆跑车呢!”

孟镜年没有作声。

点开林檎的头像,直接进入她的朋友圈主页。

同样有三天可见的提示,只是除了这一条,还有两条置顶的内容。

点开来,最近的一条置顶就是万圣节。

她穿着男装,扮吸血鬼,像是在游乐园的鬼屋前面,许多女孩子同她合影。最后一张是大合影,餐吧的一条长桌,全是奇装异服的人。迟怿cos的似乎是《海贼王》里的山治。

另外一条置顶,是在今年的元旦,也即她的生日。

像是学习和工作间隙随意的抓拍,都是生活照。

配文也很简单:20岁。

这些状态,他从来没有刷到过。

孟镜年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从置顶的头像点进去。

他这里,她的朋友圈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这样一行提示。

她不是简单地将他屏蔽了,大约发的分组可见,他不在分组之内。

也可能,她把他丢进了不可见分组。

且不是最近开始的。

很早就是了。

孟落笛瞧见孟镜年神色有异,忙探头往他脸上打量:“小舅,你怎么了?”

孟镜年很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吃晚饭时,孟缨年和林正均照例问了些他外派的事,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孟镜年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他开车来的,上车以后,坐在树影里,半晌没有把车启动。

拿出手机,点开林檎的对话框,一行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叹了口气,把手机往排档储物格里一扔。

/

林檎在平安夜当天回的国。

迟怿他们想让她再多几天,顺便飞去马来西亚,玩到过了元旦再回,她没答应,一个人先回了。

临时做的决定,下飞机之后才跟婶婶说了一声,婶婶让她直接到家里去吃晚饭。

巴厘岛很热,南城却又降了温,她去时只带了一件大衣,出机场冷得够呛,提着行李箱不便坐地铁,直接打了一辆快车。

进城堵,一个多小时才到。

孟落笛来开的门,林檎把行李箱推进玄关,第一时间往客厅里看去,只有婶婶坐在那里,不见孟镜年的人影。

“……小舅没过来吗?”

“江澄回来了。江家非要他去吃饭,他只好过去了。说是晚一点会过来。”

“……哦。”

进门脱了大衣,打开行李箱,拿出给大家买的伴手礼。

给孟缨年的是一支香水,是当地的一个品牌,很好闻的鸡蛋花的香气,这香气比较少见,调得很好,浓郁而不呛鼻,有种异国情调。

孟缨年喷在手腕上闻了闻,很是喜欢,又叫她下次不要破费。

林檎笑一笑:“婶婶喜欢就不是破费。”

孟缨年心花怒放。

客厅里有棵假的冷杉树,挂满彩球和色带,顶上一颗发亮的星星,树下堆着五颜六色的礼物盒。

孟落笛指了指其中三个盒子,说:“这三个是小舅准备的,姐姐你先选吧。”

“那我要选个大的。”林檎把最大的那个抱到怀里,看了看孟落笛的神情,见她好像眼巴巴的,笑一笑,把盒子递给她,“你人最小,还是拿最大的礼物吧。”

林檎选了最小的那个拆了,里面是个拍立得相机,附有一张孟镜年写的“一一圣诞快乐”的小卡片。她怔了一点,有点不解,孟镜年预先猜到了她会选最小的?

晚餐开始。

餐桌也做了布置,绿色餐布上压了红色的桌旗,装在玻璃罩里的白色圆胖蜡烛点燃,节日氛围十足。

吃饭时,林正均问孟缨年:“江澄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刚到。汪老师查出来一个肿瘤,周三要做手术。江澄不放心,所以临时回来,准备待到汪老师出院了再回去。”

“什么肿瘤?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得探望?”

“肚子里的,具体没问,说是应该是良性。我问问我妈去不去,要么跟他们去,要么跟镜年一块儿去。”

“江澄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吧?”

“论文过了应该就是。”

林正均点点头,又说:“她跟镜年的事……”

“这事儿我们别管了。上回我妈提,他就不大高兴,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我倒是隐约听说过,他们气科院里有个女老师,跟他有点什么。”

孟缨年忙问:“哪个女老师?长什么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跟他也不是一个院。”

“都一个学校的,你不晓得打听打听?”

“好好,我回头问问。”林正均对老婆一贯言听计从。

“也别太打草惊蛇啊,别把人家吓到。”

林檎一直默默吃饭,没有插入叔叔婶婶的对话。

有些事,她过去实在想得太简单了。

痛苦像支火柴,擦燃那一瞬间格外剧烈,熄灭了好像也只是那样。

吃完饭,林檎跟孟落笛窝到沙发里看电视。

孟落笛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悄悄地说:“姐姐,帮个忙呗?”

林檎掀掀眼,“叶嘉礼来找你……”

孟落笛急忙捂她的嘴,低声说:“我就下去一会儿。”

林檎说:“封口费呢?”

孟落笛说:“欠你一件事,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你一个小孩子,我能让你干什么。”林檎笑了笑,转身,向着孟缨年说道,“婶婶,小区广场上好像有表演节目的,我带笛笛下去逛一逛。”

孟缨年叮嘱道:“外面怪冷的,你们把衣服穿好。”

孟落笛立马从沙发上跳起来,回房去拿自己的羽绒服。

林檎也换了一件羽绒服,揣上手机,牵住孟落笛的手一同下楼去。

小区里也装点了起来,树上缠着灯带,一闪一闪的像是星星在呼吸。

叶嘉礼就在小区门口,提着一只礼品袋,见了面乖乖打招呼,叫了林檎一声“姐姐”,而后从袋子里拿出两个包装过的苹果递给她和孟落笛。

林檎说:“我也有啊?”

叶嘉礼点点头,“麦乐迪说林檎就是苹果的意思,今天是平安夜,送姐姐一个苹果。”

林檎扬扬嘴角。

小区附近有家奶茶店,叶嘉礼说想跟孟落笛过去坐一坐,林檎自然不会跟过去打扰他们,虽然两个小屁孩待一块也不过是聊点学校里的八卦。

林檎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八点半来门口集合,可以吧?”

孟落笛:“可以可以!”

两个小朋友肩并肩地走了。

林檎自然不能上楼,于是往相反的方向左拐,一个人沿着马路往前走去。

沿路张灯结彩,路边有人摆摊卖花,几朵玫瑰拿白色皱纹纸包着,再扎一层透明包装,灯串装在里面,亮起来像萤火虫闪烁。

她与站在摊子前面买花的一对年轻情侣擦肩而过,心里有种与热闹无涉的平静。

她很小就常有这种感觉。

前面路口拐过一个弯,差点跟人迎头撞上。

林檎立即刹住脚步,抬眼看去,愣住了。

黑色大衣把人衬得身形清举,寒风好像把一双眼睛冻得更深邃,有种水净潭清的明寂。

好久没见,她的下意识还是贪婪地去瞧他的样子,比较跟走之前有没有变化,好像瘦了很多,有种清癯感。

那支痛苦的火柴又燃烧起来。

孟镜年也愣住了,“一一?”

他背后的方向是地铁站,他应当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林檎没有作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孟镜年走近半步,低头来看她,声音里有几分惊喜。

“傍晚。”

“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嗯。临时改行程了。”

她谈兴不高,他自然是察觉到了,于是沉默下去。

道旁一株梧桐树,叶子落尽,光秃枝桠的影子扑在地上,支离参差。

风声里,好似能听见两颗心脏一急一缓地跳动。

没有沉默多久,孟镜年再度开口,“一一,我有话……”

“我也有话跟你说。”林檎截住他。她不可能让他拒绝她第三次。

孟镜年一顿,说:“你说。”

酝酿很久的话,讲出来比她以为得更轻易一些:“虽然我生日还差了几天,但今年的生日愿望,我已经提前许过了。”

孟镜年微微垂着头,认真倾听的模样。

“……我许愿从现在开始,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大人。”

孟镜年闻言露出微笑的表情:“可以具体一些吗?”

过去过生日,孟镜年总会私底下问她许了什么愿,而后想办法帮忙实现,或者近似地帮忙实现。

最初是新的文具盒,整套的绘本,或者游乐园一日游,实现起来几无难度。

她早就过了幻想的年龄,但十一岁那年,她还是许愿,想让爸爸妈妈来梦里一趟。

孟镜年听后沉默了好久。

她知道这样的愿望,没有哪个人类可以替她办到。

过了两天,孟镜年跟叔叔婶婶打过招呼之后,带她去了山上的天文台。

那有个观星的望远镜,对游客开放,他把那望远镜转向天空的某一个方向,叫她去看。

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正要放弃,却见一颗流星从眼前掠过,来不及惊叹,又是一颗。

孟镜年说,那是她爸妈在给她发送宇宙摩斯码。

一颗接着一颗,持续了好久,目不暇接。

她问,宇宙摩斯码内容是什么,他拿了张摩斯码对照表出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替她破译: I LOVE YOU FOREVER.

她那时候湿着眼睛问他,是真的吗?

他说,你相信就是真的。

她是后来读了高中,特意去网上查新闻,才知道那晚是象限仪座流星雨经过。

林檎看着眼前的男人。

类似这样的“好”,她可以数出一万件来,抵消他不能同她在一起这唯一的“不好”。

同样的命格里,她完全理解他身不由己的处境,故原谅他的不敢冒险。

他的名字应该待在那面荣誉墙上,永远地灿烂辉煌下去。

林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具体一点就是,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孟镜年愣住。

说完这一句,林檎便准备转身,手臂却被一把抓住,往他跟前一拽。

“一一,我没有听明白。”孟镜年低下头来看着她,眼睛的情绪很静也很深,“……这是你的选择吗?“

林檎略有些不解这话的意思,但没细问,只是平静地说:“这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孟镜年抿住了唇,目光暗下去,也冷下去。

手却没松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支火柴还在燃烧,痛苦像烧红的铁丝紧紧勒住心脏。

八岁以后就没有任性过了,今晚总要任性一次,就当做个了结。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手臂。

孟镜年一向绅士,缓缓地把手松开了。

她抬头,望住他的眼睛,忽地倾身,踮脚,闭上双眼。

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

孟镜年整个人一僵。

林檎倏忽之间就退远了,退后两步,冷静地说:“孟镜年,你还是更适合做一个正人君子。”

说完,转身便走。

一瞬,身后传来孟镜年的声音:“一一!”

她当没听到,脚步更快。

“林一一!”

“林檎!”

他个高腿长,她不可能比他脚步更快,在那卖花的摊子前面,孟镜年还是把她追上了。

他一把擭住了她的手臂,刚要说什么,她蓦地向着街对面喊了一句:“麦乐迪!”

果真孟镜年下意识往对面看去。

趁此机会,她再度猛地一挣,挣开了他的手,这回直接跑了起来。

愈靠近小区门口,灯火愈明,孟镜年即便追上她,也断不可能再和她说什么了。

到了小区门口,林檎没有停步,径直穿过正好绿灯的人行横道,到了奶茶店里,把孟落笛叫出来,说小舅回来了。

孟落笛当然有些不甘愿,毕竟时间还没到,但还是依依不舍地跟叶嘉礼道了别。

孟镜年就站在奶茶店门口。

孟落笛打声招呼:“小舅!你回来啦!”

他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林檎脸上。

林檎没有看他。

三人过马路,回到小区,孟落笛沿路叽叽喳喳,孟镜年偶尔应一声。

到了门口,孟落笛按指纹开门,灯光连同孟缨年的声音一道传出来:“回来啦!”

林檎先一步进去,低头蹬掉鞋子,靸上拖鞋,“婶婶,我有点事,回房间打个电话。”

孟缨年自然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跟在孟落笛身后进来的孟镜年,笑说:“这么早就回来?江老师没留你多喝两杯啊?”

孟镜年没什么情绪地笑一笑,只“嗯”了一声。

余光往走廊瞥去,林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到客厅里坐下,如坐针毡,应承着孟缨年和林正均询问的,关于汪兰舟手术的事,同时把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分一分神,低头打字:一一,跟我聊一聊。

点击发送。

对话框前方弹出一个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