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门廊里一线夜灯, 灯光黯淡,仅能视物。

林檎尽量放轻脚步,免得打扰到正在睡觉的孟落笛。小孩儿睡眠深, 不突然开大灯或者弄出太大动静,一般不会醒。

她拿手机照明, 取出挂在衣柜里的睡衣, 走进浴室,关上门, 打开镜灯, 开始卸妆洗漱。

脚底发软,仍然像是陷在软泥地里。有点难以复盘自己是怎么从孟镜年的房间里走出来的。

分明只是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 也并不比上一回更越界,却好像让她把所有力气都耗尽。

脑袋很乱, 酒精有些干扰思考,暂时理不出什么头绪。

洗漱完毕, 回到床上躺下, 旁边的孟落笛翻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仍然酣睡。

微信上有孟镜年的留言, 祝她晚安, 她没有回复, 把手机锁定随意往枕头下面一扔,盖上被子, 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不知道几点钟, 渴得不行, 从床上爬起来,摸黑去房间冰箱里拿水喝。

她蹲在地上, 喝着水,突然动作一顿。

漫画里常有灯泡一亮的形式,来表现灵感突现,她觉得此刻自己脑袋里便似突然地亮起了一盏灯。

她激动起身,去枕头下面摸过手机,从行李箱中随便抓取一件外套披上,拿上房卡,飞快离开房间。

走到了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想拿手机给季文汐拨一个电话,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半,实在不好打扰。

有开心的事,却无人分享,好像当年拿到了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去所有人夸她考得好,她心里却有一层更隐秘的喜悦无法揭晓。

她走到窗边去,反复踱步,琢磨细节,越想越笃定——孟镜年那个态度,当然是在吃醋,不然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还有飞机上撒谎,以及无数次,她去看他,每每都能对上他注视的目光。总不会次次都是巧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觉得孟镜年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日常还是那样一副温和宽容的长辈的姿态,但神态与语气,细品总似有更深一层意思。

她从来只当这是有去无回的单向旅程,所以完全没有思考过其余的可能性。

显然,孟镜年是个更为高明的演员,将这既定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

可他今天那些明显不符合身份的质问,终究还是让他露馅了。

她顿时又有些懊悔,早知道刚刚亲上去的。反正最后烦恼的也只会是他。

林檎双臂搭在窗沿上,把脑袋埋下去,没有忍住地轻笑一声。

一个人待了好一会儿,转身回房间,穿过灯光昏黄的走廊,像跌进了一个梦境一样轻盈。

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酒店十点钟早餐停止供应,林檎赶紧起床,把孟落笛叫起来——早餐有一样抹茶蛋糕,孟落笛特别喜欢吃,要是错过了,她估计今天一整天都觉得遗憾。

姐妹两人很快洗漱换衣,拿上房卡,去隔壁敲门。

仅仅敲了两下,里面便传出孟镜年的声音。

片刻,房门打开。

孟镜年穿戴齐整,不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手掌虚掌着门扇,低眼来看她们,还是一贯温和从容的模样。

林檎抬眼盯住他,看见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

或许视线太直接,他明显多了两分不自在。

孟落笛问:“小舅,你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在等你们。”

“那快走吧,再晚就吃不上了!”

孟镜年笑说“好”,转身去拿上手机和房卡。

餐厅里已空荡起来,菜品也不齐全,所幸抹茶蛋糕还有。

孟落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比一个成人还大,吃完一份通心粉,还想再拿一份蛋炒饭。

座位靠窗,只剩下林檎和孟镜年。

沉默之间,气氛稍有尴尬。

却正合林檎心意——看来他并不能做到,完全当做昨晚的争吵没有发生。

林檎一手托腮,拿叉子叉起一小份红茶果冻慕斯,咬了一口。

“这个好吃。”林檎抬眼,伸手把甜点递到孟镜年面前。

孟镜年顿了一下,“你吃吧,一一,我自己去拿。”

“没有了。这是今天最后一份。”

她就这样举着叉子,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僵持一瞬,孟镜年伸手,要去接她手里的叉子,她却往旁边一移,躲开了,随即再次递到他面前。

孟镜年抬眼看她。

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避的意思,这样坚定,以至于带了两分不自知的挑衅。

孟镜年手指忽将她手腕一抓,这般固定住了,垂眸,就着她的手,把叉子上剩余一半的甜点咬了过去。

林檎瞥见孟落笛端着盘子走过来了,手腕立马一挣。

孟镜年松了手,她抽回手,叉子丢回盘子里,手垂下去,另只手轻轻地握了握仿佛发烫的手腕。

随后拿起一块甜瓜,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把脑袋偏过去看窗外风景。

孟镜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儿,她自然是察觉到了,故意地不去看他。

孟落笛落座之后,她才感觉到孟镜年把视线收了回去。

孟镜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过口中蛋糕甜得发腻的口感。

“麦乐迪,今天想去哪里玩?”孟镜年问。

孟落笛沉吟片刻:“我想去去北城大学看一看,听说他们校园可漂亮了。”

“校外人员似乎进不去。”

林檎这时状似随意地说:“我有朋友可以带进去。”

孟镜年望向她。

孟落笛:“哇!姐姐你人脉好广!”

孟镜年并没有直接否决:“还有其他想去的吗?”

“没有。小舅你不想去吗?”

“我都可以。”

吃过中饭,午休过后,下午两点,三人下楼,叫了一部车,去往北城大学。

孟镜年仍旧坐副驾。

有时回头瞥一眼,林檎每次都在埋头发微信,不知道是不是在联系她北城大学的“朋友”。

车开到了大学门口停下,三人走到旁边的树荫下,等着与林檎的那位“朋友”汇合。

孟镜年单手抄袋,余光去看正频频眺望路边的林檎。

她穿着一件裹胸上衣,三角巾形状,黑色,复古图腾的白色刺绣,长度堪堪遮住肚脐。锁骨一片皮肤白皙,仿佛凉玉生光。

只是站在这里,就引得来往男生屡屡打量。

等了约五分钟,林檎突然抬起手臂,招了招。

路边停了辆车,有人正拉开车门下来。

是季文汐。

林檎手臂放下来,忽地朝孟镜年看去。

凉荫生绿,他目光也显得幽深。

她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忘了提,季文汐也是北城大学毕业的。”

孟镜年看着她,没有作声。

她歪了一下脑袋,“你好像很意外?你以为会是谁?”

孟镜年还是没有作声。

一起玩了两天,孟落笛跟季文汐早就熟得跟自家人一样,一看见她露面便跑过去打招呼:“文汐姐姐!”

季文汐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搂着她肩膀笑着走过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地陪工作已经结束了,今天还打算在家里瘫上一天。”

林檎说:“不好意思,回头我请你吃饭。”

“你多帮拍几组样片我就挣回本了。”季文汐跟孟镜年也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大家一同往校门口走去。

天气炎热,季文汐却也尽职尽责,领着他们各处参观,详实介绍。

孟落笛却越游览兴致越低。

孟镜年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

孟落笛叹了一口大气,“这么好的学校,难怪叶嘉礼想考进来。”

季文汐:“你也可以考啊。”

孟落笛:“我不行,我成绩好差。”

“你才读小学,还有好多年呢。”季文汐说。

孟落笛又叹一口气:“可是学习好累啊。”

季文汐被逗笑:“那没有办法了,世界上大部分的好事,就是比较累才能争取得到。”

经过一处阴凉,大家停步暂歇,前方不远就有校内超市,孟镜年过去给几人买水。

孟落笛想吃冰淇淋,怕孟镜年买错,也跟了过去。

季文汐摘下渔夫帽扇了扇风,“你跟你舅舅吵架啦?你俩今天气氛好诡异,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是吵架了。不过我觉得挺好的。”

季文汐瞟她一眼。

“他昨天吃裴煦阳的醋。”

季文汐立马来了兴趣,“不是,我漏过什么了?你俩什么情况?”

“我觉得他对我也没那么单纯。”

“展开说说?”

“……这个就算了吧。”

“你准备跟他摊牌?”

林檎摇头:“再观察一阵,完全确定再说。”

“也是。挑明的事,还是应该让男方主动。”

“为什么?”

“……不然不是太便宜他了吗?”

“我没计较那么多。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顾虑应该比我深。”

“实心眼。”季文汐笑了笑,“不过这就是你招人喜欢的地方。”

逛完校园,大家去凉快的地方坐了坐,孟镜年请客吃过晚饭,就各自回去了。

林檎和孟落笛躺在房间大床看电视,分食一袋薯片。

电视节目有点无聊,当然,最关键是她有些心不在焉。

“笛笛。”

孟落笛转头,“嗯?”

“我们去隔壁看一看,小舅在做什么吧?”

“好啊好啊!”

很多时候,孟落笛都是林檎的小跟班,自然言无不从。

两人立即行动,从床上爬起来,靸上拖鞋,锁上门,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少顷,孟镜年把门打开一线,笑了笑问道:“怎么?又想吃夜宵了?”

“不是,我们过来陪你玩。”孟落笛说。

“我在工作。”

“那我们陪你工作!”

“……”

孟镜年将门扇推开,有些无奈:“进来吧。”

同样都是住酒店,林檎和孟落笛就有本事将房间弄得一团糟,而孟镜年这里,却和无人入住没什么两样。

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一个似乎是某气象学讲座的视频按了暂停。

孟镜年拿起床边柜上的遥控器,打开电影选择界面,递给孟落笛。

孟落笛开开心心地选了一部小黄人的大电影,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们看,我忙一会儿。”孟镜年说着,回到书桌前坐下,继续播放那则视频。

林檎陪着孟落笛看了一会儿电影,起身去拿了一瓶纯净水,拧开之后,却是一边喝,一边走到了孟镜年的斜后方。

她将手臂撑在椅背上,往笔记本屏幕上看去。

动作使得椅子往左边稍转了转,孟镜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而下一瞬,她的脑袋从他肩膀上方往前凑了凑,忽说:“cold-air damming是什么意思?”

视频有悬挂的英文字幕。

“锢囚锋。”

“哪几个字?”

“禁锢的……”

林檎却摇摇头,把水瓶往书桌上一放,随后手掌摊开,递到他面前。

他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说:“你写给我。”

沙发那里,孟落笛被剧情逗得前合后仰。

而书桌这一处,两人之间却似有一层透明屏障,隔绝外界一切干扰。

顿了好一会儿,孟镜年伸手,左手握住了她的手背,右手食指点在她的手掌心里,一笔一划:撇、横、横……

一边写,一边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冷锋被困于某一地带,导致冷空气在该区域滞留、堆积,造成持续的低温或寒冷天气的现象。”

他指尖微凉,像有断续的细微电流,横竖撇捺间,她的手掌开始泛起薄汗,耳朵也烧起来。

极力克制,才没有攥住手指,一把抽回。

最后一笔悬针竖落下,他指尖点在她腕骨与手掌交界处,抬起头来,看着她,“记住了吗?”

“……嗯。”她即将窒息。

他合起她的手指,像是把那三个字笼在她的手掌中,随后,便把手收回了。

“明天你单独带着麦乐迪可以吗?”孟镜年声音比平日低上两分,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的痕迹。

“……可以。我拜托了文汐,明天给笛笛拍一套写真,她生日要到了,就当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林檎心跳尚未平息。

“明天会议结束之后,我可能还会跟北城这边几个同侪聚餐,最早晚上九点回来。”

“嗯。”她目光低垂,落在他的白色衣襟上。

“照顾好麦乐迪,不要乱跑。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孟镜年看着她,好似还在斟酌,还有什么需要叮嘱的。

静了一瞬,他说:“乖。”

林檎觉得自己仿佛是主动挑衅关底boss却被反杀,血条被这一个字彻底清空。

她抬手抄过桌面上的水瓶,直起身,飞快地朝沙发那儿走去,坐下以后,往扶手上一趴,整个人再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