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坐上地铁的时候, 林檎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

她反思自己方才乱发脾气,是有点无理取闹了,孟镜年什么都不知道, 却要承受她师出无名的醋意。

他一定莫名其妙吧,可他还是这样耐心, 既不忽视也不敷衍。

从前也是这样, 她在家里不能表露出来的负面情绪,基本都倾诉给了孟镜年——他对于她的情绪相当敏锐, 就好比回国的第一天就发现她发烧却在逞强, 以往饭桌上但凡她少说两句话,他都会私下多问一句, 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样敏锐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她越界的心情?

是因为压根就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思考过吗?

还是说, 发现了也在装作不知道?

两厢比较,她还是宁愿他从来没有多想过。

这个时间, 进城的地铁车厢里很是空荡。

林檎习惯坐在门口靠着扶手挡板位置, 这样自己一个人坐车时,只用一侧挨着陌生人。

“我去挂失的时候,卡上余额少了一百五十多块。”林檎忽说, “刷一两顿饭就算了, 一下刷掉这么多。”

“难怪你这么生气。”孟镜年笑说。

林檎伸手从帆布袋里把自己的蓝牙耳机拿了出来, 打开耳机仓,取出一只递给他, “要听歌吗?”

孟镜年略有迟疑地接过耳机, 塞进自己耳朵里。

林檎打开听歌的app, 随意点开一个自己收藏的纯音乐的歌单,不会太吵闹, 干扰她与孟镜年聊天。

“我今天去得比较晚,没有听见讲座的主要内容……”

“嗯?”

林檎坐在他左手边,分给他的也是左耳的耳机,导致他没有第一时间听清她的话。

“我说……”

孟镜年这时把耳机摘了下来,对她笑说:“换一个。”

林檎把自己右耳的耳机摘下,放进他手掌里,拿上了左耳的那一只。

这一瞬像鸟喙轻轻地在他掌心里啄了一下。

耳机戴上,音乐自动续播,林檎说:“我看到讲座的主题是水在9 ℃结冰。一般不是0 ℃以下水才会结冰吗?”

“那是1927年科考队在考察厄尔布鲁士峰的一个发现,当天早上气温只有8.8 ℃,水面就结了冰。”

“为什么?”

“当时空气水蒸气含量少,相对湿度低,导致地面辐射更强,局部温度低于测量出来的气温。”

林檎点头说道:“不了解原理的话,会有点反直觉。”

“气象学有很多反直觉的地方。”

“比如还有什么?”

“你觉得地球上哪里最热?”

“赤道?”

“理论上是这样。实际美国加州的死亡谷和伊朗的卢特沙漠,都比赤道附近更热。”

“最冷在哪里?”

“最冷的自然环境是南极洲的东南极高原,靠近俄罗斯的沃斯托克站的周围区域。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最冷的是西伯利亚的奥伊米亚康。”

林檎点头:“好的,我明天就开始准备跨专业考研。”

孟镜年也煞有介事地开玩笑:“等你来做我直系学妹。”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骤然地沉默了一下。

林檎轻撑在座椅边沿的手指微微收拢,状似随意地说:“……其实我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考虑过气象学。”

孟镜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人工智能才是未来的前沿趋势,你没有选气象学是对的。”

“我没有报是因为,学了这个肯定要和你做比较,如果比不过你,我会很生气的。”

孟镜年笑了笑:“我还远远够不上拿来做比较的标杆。”

“过度谦虚就有点讨厌了。”

“哦,抱歉。”

林檎笑了一下。

帆布包她一直放在腿上,里头装了几本书,抱久了觉得沉,就把它拿起来,身体往右侧挪了挪,放到了左手边与座椅挡板之间。

孟镜年蓦地垂眸——她穿着一条脏粉色的运动式短裤,骨骼分明的膝盖,此刻就挨着他的左腿的膝盖。

他不动声色地将腿往右边挪开了寸许。

下了地铁站,步行七百米,就到了那处老房子所在的小区。

林檎让孟镜年不必再送,他却坚持跟着出了站,担心她晚上一个人不安全。

这条路上回开车时来过,步行却有不同感受,沿路几个小吃摊子,卖烧烤或者炒面,经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城市开发日新月异,这样有生活气息的老街却越来越少了。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小区门口,林檎停住脚步,看向孟镜年,以十分随意的语气问道:“要不要上去吃点水果再走?小舅你这么远送我回来,我有点不太好意思。”

还是在汉堡的时候,有一回聚餐结束,孟镜年送一位女同事回家。到了公寓楼下,女同事邀请他,再上楼小酌一杯。

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句邀请背后的潜台词几乎不言而喻。

可显然,林檎的这句话,语意就是字面意义的单纯,由不得任何偏离分毫的想象。

孟镜年笑一笑说:“都送到了才觉得不好意思?不吃了,一一你早点回去休息,我也回去睡觉了,明早八点还有个会。”

“你怎么不早说……”

“没事。”孟镜年退后一步,微笑说道,“走了。”

“嗯……路上注意安全。”

孟镜年点点头,转身。

一直走出好远也没回头。不敢过分高估自己的意志。

与她独处,哪怕只如在地铁上的闲聊,也有脱离轨道的危险预感,更遑论独处一室。

孟震卿和祝春宁从小夸他,目标坚定,禁得起诱惑。现在想想,他觉得这个评价讽刺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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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5日,大气科学学院毕业典礼在院楼最大的学术报告厅举行。

林檎到达报告厅,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厅内两侧墙壁挂着红色横幅,台上的演讲桌上堆满喜庆花束,音响里播放毕业季的热门歌曲,台下座位已坐满了三分之二,有学生来去,为一些明显是家长打扮的人带座。

这时,有个挂着工作证的女生走了过来,问道:“同学,你是本科的学生吗?麻烦出示一下学生证。”

“不是,我是来送花的。可以麻烦你帮忙转交一下吗?”

“转交给谁?”

“孟镜年,是博士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你是学长的……”

“亲戚。”

女生有点将信将疑的,但没有说什么,接过花往里走去。

林檎任务达成,也就离开了报告厅。

刚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忽听身后一道声音:“林檎!”

林檎登时停住脚步,转身。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她名字,所以听来有些陌生,差点没反应过来。

孟镜年几步走了过来,笑说:“还有多余的位子,你进去看吗?”

他着灰领的博士服,红黑配色,实话讲过去毕业季在学校里看见这样的衣服,她一直觉得配色灾难,很难有人能穿得好看。

显然凡事在孟镜年身上都有例外,他个子高,大约披一身麻袋也不失芝兰玉树的风仪。

“恭喜毕业。”林檎笑着伸手,“拉文克劳加100分。”

过去和孟镜年一起做过《哈利·波特》的分院测试,她是斯莱特林,孟镜年是拉文克劳。

孟镜年伸手,抓住她三分之一的手指,轻轻晃了晃,笑说:“谢谢。”

林檎跟在孟镜年身后,重回到报告厅,由他引路,到了第二排。

林檎望去一眼,立马打招呼:“外公、外婆。”

今日毕业典礼,孟震卿和祝春宁自然也来了。对他们的称呼,也是跟孟落笛一样。

祝春宁今年六十一岁,退休以后在某单位做办公室主任,主要负责妇女儿童相关案件的法律支持。

脱下法官制服的祝春宁慈祥温和,听见招呼立即转过身来,惊喜伸手,一把握住林檎的手,把她往跟前带了带,笑说:“放暑假了吧,一一?”

林檎微笑点头,“已经放了。”

“有空常跟笛笛一块儿去家里玩。”

“好。就怕会打扰您。”

一旁孟震卿笑着接话,“不打扰。笛笛淘气,一一你这远远算不上什么。”

林檎印象里,二老分外有威严,只在面对孙辈的时候,才难得展现慈爱的一面。

祝春宁张罗着孟镜年给林檎找位子:“镜年,我们这排还有空位没有?”

“第四排还有。”

“那问问能不能换一换?让一一挨着我们坐吧。”

林檎忙说:“我是临时进来的,不好给小舅添麻烦,我就坐第四排可以的。”

孟震卿点点头,“那等典礼结束了,我们一块吃饭。”孟震卿今日是以一个普通的父亲的身份来的,也不愿声张开了有人替他搞特殊化。

打过招呼之后,林檎就在孟镜年的指示之下,去了第四排靠边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孟镜年离开片刻,把她送的那束花抱了过来,“先帮忙保管,我怕放在后面被他们碰坏了。”

没过多久,毕业典礼正式开始,一些固定流程,没多大意思,林檎昏昏欲睡的时候,学位授予仪式总算开始。

学院是先博士、后硕士、再本科生的顺序,因此孟镜年第一批被叫上了台。

一年毕业的博士生有限,都在台上,院长挨个拨穗,孟镜年同另外两个博士毕业生,还额外得了一张优秀毕业生的证书。

林檎全程摄影拍照,发在了孟震卿和祝春宁也在的家庭大群里。

林正均和孟缨年在群里接连回复了一排大拇指。

林檎耳朵里塞上耳机,将方才的几段视频导进某个剪辑软件里,正在埋头捣鼓,忽觉身旁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

林檎立即抬头,才发现孟镜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旁边座位上的人换了位置,正坐了下来。

她赶紧摘下一只耳机,低声说:“……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爸妈肯定要等结束了和江院长寒暄几句,不然不大礼貌。”孟镜年往她手里看一眼,笑说,“是不是有点无聊。”

“没……我在剪视频。”

“拍的我?”

“嗯……群里有。”

孟镜年将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群,上下翻看一会儿,笑了笑,“嗯,拍得很好。”

林檎莫名的面颊发热。

往他那里看去,他手里拿着三本证书,她伸手,“……我看看可以吗?”

孟镜年递给她。

结果翻开一看,博士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都只有个壳子,里面是空的。

林檎看他一眼。

孟镜年稍低下头,低声笑说:“都是空的。万一弄丢了补办麻烦。”

“所以只起个拍照道具的作用吗?”

“对。”

毕业典礼继续进行,林檎同孟镜年时不时地压低声音聊上两句。

她喜欢他凑近同她说话,呼吸盘旋于耳朵上方,轻易嗅闻到他身上清净的香气。

过了片刻,过道里有人弯腰走了过来,蹲在这一排,低声喊:“老孟!老孟!”

林檎听见声音转头望去,那人有点面熟,好像是孟镜年的朋友。

孟镜年低声:“怎么了?”

“有个事问你,出来一下。”

孟镜年转头对林檎说:“我去一下。”

林檎点头。

孟镜年起身,把三本证书递给她,“帮忙保管。”

“好。”

“丢了要赔。”

林檎扬起嘴角。

大约过去十五分钟,孟镜年从外头回来,说是实验数据的事,已经解决了,不大要紧。

又坐了一会儿,毕业典礼总算结束。

孟镜年这时候起身,带着林檎去了第二排,跟父母汇合,去找江思道合影。

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孟震卿感谢江思道培养照顾云云。

林檎打开手机相机,给几人拍了一张合影。

今日还有无数学生等着和院长合影,因此孟震卿和祝春宁就先告辞了,约定下次一起吃饭。

几人离开报告厅,谢衡特意跟了过来,跟孟镜年的父母打了声招呼。

林檎听过谢衡的名字,今天也算是和本人对上了号。看样子谢衡和孟镜年关系不错,因为孟震卿和祝春宁都认识他。

一边聊天,一边到了楼下,院楼外悬挂毕业典礼的红色横幅,祝春宁让谢衡帮忙,给他们一家人拍张合影。

孟镜年抱着花束站在中间,父母各站一侧,林檎挨着祝春宁站着,被她亲热地搂住了肩膀。

大合影结束,林檎又帮忙给孟镜年和谢衡拍了一张。

显然孟镜年的人缘不止如此,不停有人过来,举着手机要跟他合影。

院楼外阳光炽热,林檎将二老带到了一旁的树荫下等候。

祝春宁望着众星拱月的孟镜年,笑容很是欣慰,对林檎说:“你小舅小学毕业的样子我还记得,时间真是过得快。”

孟镜年从小到大的照片,林檎都看过,在孟家的老房子里,厚厚的三本相簿。

他从小就生得好看,据说小时候比例完美的小孩,长大长残的概率极大,而显然孟镜年又是一个例外。

他小学毕业照是在师大附小门口拍的,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背带短裤,扎着红领巾,望着镜头的眼睛黑亮澄澈,小小年纪就有种静定的气质。

等了好一会儿,孟镜年那边总算结束,他走过来笑着说句抱歉,便陪同父母去往校外的餐厅。

孟震卿过来开过学术会议,祝春宁也受邀做过讲座,两人对学校都熟,不必额外带路。

到了餐厅里,依照各自口味点了几个菜,快炒家常菜,片刻就上齐了。

孟镜年将博士服脱了下来,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挽起衬衫衣袖,给祝春宁和孟震卿添米饭。

孟震卿说:“什么时候办入职手续?”

“七月中旬。”

“合同是怎么跟你谈的,两年还是三年?”

“两年。”

孟震卿点头:“你研究成果在这儿,原本破格也是符合条件的,江院长还是替你考虑,避免非议,才放你再历练两年。”

“我知道。”

“回头你起个头,我们请客。”

“好。”

祝春宁接话:“江澄前一阵说是感冒了,现在怎么样?”

“应该好些了。”

“她也真是……我缺一个统计数据,找她问了一下,她第二天就整理出来给我了,我问了才知道她还在感冒,怕我着急,熬夜帮我弄的。”

孟镜年“嗯”了一声。

“这孩子一个人待在外面这么多年,真够不容易的,希望她赶紧毕业了早点回来吧。”

林檎埋头吃饭,味同嚼蜡。

小的时候,还不能完全领会孟镜年的处境,因为叔叔婶婶其实对她的生活只做最低限度的干涉。

是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孟缨年和孟镜年未来要走什么路,早就有一条既定的轨道。

可供他们任性的空间,狭小得可怜。

这样的饭局上,孟镜年总是气压低沉,无论父母说什么,他一应说“好”。

人人都道他有院长保驾护航,未来成为院长的乘龙快婿也顺理成章。

人有不知好歹的权利吗?

似乎孟镜年是没有的。他一个孤儿为人收养,从小锦衣玉食,未来学术之路坦荡光明。这样的生活,若还有抱怨,岂非过分的“何不食肉糜”?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有些自私。

或许,还是应当退得远一点,不要再给他添乱为好。

至少,做一个忘年的朋友,她就可以永远地与他统一立场。

吃完饭,孟镜年买了单,同父母在校门口分别——二老开车过来的,下午各自还有安排。

林檎手里抱着花束,低着头与孟镜年并肩往校内走去。

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重回大气科学楼门口,林檎停下脚步,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口袋。

“你的校园卡。”

孟镜年往她手里看了一眼,笑说:“补办的拿到了?”

林檎点头。

孟镜年把校园卡收了起来。

“我回宿舍啦。休息一下,下午就离校了。”林檎说。

“好。”

“嗯……”林檎退后一步,把手举起来挥了挥,“……拜拜。再次祝你毕业快乐。”

林檎脚步很快,走到了院楼侧方的树荫下,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抱着离开餐厅时,被孟镜年拜托保管的那束花。

向日葵与小雏菊的搭配,白绿两色皱纹纸包装。

她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该不该再回去一趟。

“一一。”

林檎一震。

回头看去,是孟镜年快步走了过来。

林檎立马把花束举了起来,“你的花。”

孟镜年看了那花束一眼,两步走到她跟前,却不接过来,低头看着她,还是寻常的微笑的表情,“看群里才发现,我们两个还没单独合影。”

林檎一愣,立马把手机拿出来。

她把花往他面前递了递,他摇头说:“你抱着吧。”

手机前置摄像头打开,林檎将手机举远,孟镜年伸手,把她的手机接了过去,说:“我来。”

镜头稍有畸变,孟镜年低头看她一眼,“要不要找人用后置拍?”

“不用……就这样可以的。”

她希望这个时刻,不要存在任何第三人。

两人看向镜头,孟镜年倒数:“三、二、一……”

按下拍摄键的一瞬间,林檎自然不过地将脑袋往他那里偏了偏。

孟镜年脸上挂着笑容,还没来得及转为怔忪,她已退远了,笑说:“看一下?”

孟镜年点开刚刚拍摄的照片。

明亮花束映照在她脸上,眼睛也好似被照亮。

他目光看着照片里的眼睛,失神一瞬,才低头看她,“可以吗?”

“可以。”林檎笑着接过手机,“我发给你。”

孟镜年点头的同时,林檎把花塞进他怀里,紧跟着退后一步,“我走啦。”

“好。”

她转过身,步履轻快。

孟镜年单手抱花,在树影下站立许久,就在他准备转身的一瞬,看见那已走到路口的身影,忽然回头。

孟镜年一愣。

而她仿佛也没有料到,他竟还没有走,神情一僵,而后迅速地转回去,脚步飞快地拐过路口,消失在了建筑的侧方。

孟镜年拥紧了花束。

一阵风吹过,头顶簌簌,树影洒落在衣襟上,纷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