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透,十几匹马入了涿阳县的城门,等马儿跑远了之后,守城的衙役朝消失在黑暗里的那群人多看了几眼,和旁边的人嘀咕:“估摸又是哪家的大少爷。”
瞧那十几匹高头骏马,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这不是废话吗?”身边能带着这么多人的,就不像是破落户出身的啊。
先起话头的那人笑了笑,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往身后去看,说:“换防的人应该就快来了?等会儿你去哪吃?”
“当然是回家去吃,我媳妇和孩子还在家等着呢。”
“没意思。”那人嫌弃。
嘀嘀咕咕几句,时间慢慢过去,换防的人过来,两人交接好,一人回家,一人找酒馆下馆子去。
这时,一行十几人已经到了驿站。
崔樾勒停赤驹,低眸看向还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浑然无知觉的人,途中这样颠簸,也没将她颠醒。
她的眼睫轻轻盖着,浓密的青丝在颠簸中垂得散乱,颤巍巍披于身后,浅浅撩得他颈侧有些痒,他眸色微深,抬手压了压她的脸,柔柔的,浮着一层污脏也软得不可思议。
“少爷,驿站里已经安排好了。”季鄯从驿站里小跑出来,垂首立于赤驹一边。
崔樾嗯了声,绷紧手臂,揽着沉睡的虞桉翻身而下。
“去找个大夫来。”
落下这不咸不淡的一句,他横抱起虞桉直接进入客栈,她的脸在他刻意的动作下埋进他肩里,细微的动作,挡住了因好奇而窥视过来的视线。
季鄯应是,招来一个侍从随驿卒去请大夫,又紧跟着吩咐驿站里的人备好吃食和热水,忙完这些,他赶紧追上前面王爷的脚步,怕王爷有其他事要吩咐他。
吴铁没跟上去,他在一楼转了一圈,然后又溜达到驿站不远处的马圈,见这些人没有敷衍,将马儿们都伺候得好好的,料草够,饮水也都是干净的,满意的点点头。
之后他又踱步到厨房去,瞅了眼大锅里炖得肉,他咧嘴笑了下,手掌砰砰砰拍几下厨子的肩膀,差点给厨子拍趴下去,他嫌弃了下,大老爷们弱不禁风的,像什么样。
厨子:……
好悬没把手上的勺子一把敲他脑门上去。
吴铁收回手背到身后,在厨房里转上一圈,视线在各种吃食上乱转,边转边高声说:“记着啊,东西多做些,尤其是肉要多,酒要够,少了兄弟们没力气,我家主子也吃不好。”
“放心,银子少不了你们的。”
看够了,见厨房里的人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他满意的回前面桌子上去坐着。
胡鞍看他总算安生下来,笑了声:“安心了?”
“安心了。”吴铁重重点头,吃食吗,总得亲自看过才能安心。
点完头他笑起来,视线往后院挪,和他小声说:“主子是要将那姑娘收在身边了?”
胡鞍:“谁知道呢……”
吴铁兴奋,还想嘀咕几句,胡鞍拦住他,“打住。”
吴铁:“……”
哼一声,他有些不满,“我还啥都没说呢。”
胡鞍瞥他一眼,“想说也憋着,主子的私事是我们能闲话的?”
吴铁:“……”
摸摸鼻子,行吧,他忍着。
皱皱大鼻头,他抬头看向门外,刚刚好像听到些动静了。
一下子起身,他说:“我去看看。”
胡鞍摇头失笑,吴铁这个性子啊,就没一会儿是能安静下来的。
吴铁几下蹿到门外,驿卒正埋头急走呢,突然被大高个挡了路,他吓得一跳,脚都往后退了下。
吴铁嫌弃的扒拉开他,看向他身后挎着医箱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嗓门很大的说:“是大夫?”
大夫眼皮跳了下,对他的身形有些发怵,“是。”
“那跟我来。”吴铁往前走,边走边嘀咕,怎么不是女大夫。
他可知道,那女子是膝上受了伤,要给她治伤,腿不就得被他看了?
大夫:……
气得胡子吹了下,要女大夫他早说啊。
更何况,他们涿阳这么小的地方,没有女大夫!!
走到后院,吴铁领着大夫到季鄯跟前,说:“大夫来了。”
季鄯看了大夫一眼,上前到门边禀报,“少爷,大夫过来了。”
“嗯,领进来。”
季鄯领着大夫进去,不等王爷下令,他十分识趣的退到竹屏之后,吴铁也很识相,紧跟在他身后来到竹屏风后避着,大夫要给那女子治伤,看了也就看了没什么,但他可不敢杵在那直愣愣的瞅着,他还想要这条小命呢。
崔樾跨腿坐着,看向这名大夫。
大夫压力抖增,额头上的汗都要沁出来。
他不是没眼色的人,眼前这人一看非富即贵,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这……这位公子,可是夫人身上有恙?”
崔樾扬起下颌:“嗯,给她看看膝上。”
他掀起被褥,露出她一双已经展露出来的小腿,棉白袜子松松垮垮套在脚踝上,白皙的肌理在烛光下柔润光滑,撩起的裙摆将将盖与膝盖之上,将其余地方遮掩的严实,但也将她膝盖上那一片的血痕衬得可怖。
大夫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弄得!
“这……”这伤瞧着可一点不轻啊,不像是寻常摔跤能摔出来的。
崔樾眼神变得凌厉,“你看不了?”
大夫哪里敢应他这句话,讪笑:“当然能治。”
“我刚刚是想说,夫人这伤看起来怪重的。”
“这伤得小心伺候着,需要先取了热水来将血迹清洗干净,之后再抹药,绑上细布,好好养着。这头几日也最好不要沾水,若是实在需要沐浴,以擦身为佳。”
崔樾嗯了声,朝竹屏那吩咐了声:“去取热水和干净细布来。”
“是,少爷。”季鄯应下出去。
吴铁在竹屏那踌躇了下,想跟上去,但怕里头的大夫又有别的事需要人去干,只好按耐下心思继续站着。
一刻钟后,季鄯小跑回来,热水易得,是找细布费了他好些功夫,好在因这驿站是官家的,东西备得齐全,基本的药材和包扎的细布一直备着,虽耗了他一会儿的功夫,但到底是翻找了出来。
他快步上前来,将东西放到大夫手边,顺便问:“还需要些什么?”
“再多端几盆热水来,要烧开放温的。一盆不够清洗这位夫人的伤口。”
“好。”
清理伤口不算麻烦事,但大夫却做得浑身冒汗,无他,旁边坐着的这位男子气势实在太压迫了些,他既怕下手重了惹得这位不满,又怕不小心碰着了这位夫人哪块地方招惹来祸事,当真是手都快绷酸了。
好不容易将血迹全清理干净,他长吁一口气,取出在沸水里泡过的金属片给虞桉抹药,抹好之后又包扎起来,这时,他背上已经沁了一层的汗。
“好了。”终于包扎好,尾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轻松。
崔樾看了眼虞桉被包扎好的膝盖,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招来吴铁,“送他出去。”
“是。”
季鄯也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走。
屋里变得安静,崔樾目光挪到床上之人的脸上,从刚刚清洗伤口起,她那一双眉就蹙了起来,这会儿也还颦着,疼意堆于眼梢,很不安稳。
他想起在马上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急于挣脱的渴望,满目的惶然与祈求,她是真的怕,也是被吓惨了,这会儿昏睡的连醒来的力气也没有,却仍因那一抹残留的怕念而发颤。
濒临绝境的美感,倒是要比她这副容颜还要招人些。
狼狈有狼狈的美啊。
他抹了抹手指,余光滚过她被薄被掩盖住的身形,神色不明的笑了下。
虞桉醒时脑袋一片空白。
因为累到极致而导致的过于深沉的睡眠让她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了好一会儿,大段大段的记忆浮现脑海,才让她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
她偏了偏脑袋,视线递向昏沉的黑暗里。
她被人救了,她还好好的。
屋里唯一的光线是从窗户外挤进来的那些,她的视线挪过去,从那细微的光亮里试图看清屋里的情形。
但那抹光线到底是太暗了,她瞧不清晰。
她动了动脚,想起身出去看看,脚尖刚挪一下,膝上传来厚重的异样感。她愣了会儿,掀被去看,挽起裙摆,原来膝上不知何时已经被包扎好,因为抹了膏药,这会儿那种刺疼的感觉虽还在,但已经不如下午时那样强烈了。
她抓了抓衣摆,感激多过羞赧,她不是不识相的,自然认为膝上的伤要比那点被人看到的腿上肌理强。
在她们那的小山村里,拖鞋下溪是常有的事,没有那么多避讳。
放下裙裾,她穿好鞋,在乌黑的房间里蹒跚前行,脚步缓慢,中途虽踢到了东西,但好歹让她磕磕绊绊摸到了门边,她拉开门,目光往庭院里看去。
院中一方石桌石凳,角落里有一口井,通往外面的方向是一道月亮门,虞桉看着那边,正犹豫着要不要穿过月亮门往外面去瞧瞧,这时,她看到清晰的烛影由暗便亮,有人执着灯笼走近,灯火辉煌下,映出下午救她的那一行人身影,最中间的那人,是一拳锤爆了那恶徒的英武男子。
他跨步走着,目光缓慢撩起,与她的视线交错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