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致越想,冷汗越是涔涔而下。
重活一世,这条命就像是从天道那里偷来的,她自然舍不得死。然而无生弥勒折磨人的手段,却可以叫人生不如死。
她深吸了口气,心一横,正打算豁出去,动用三寸不烂之舌糊弄无生弥勒一番,终于听到僧人开口问她:“你和石冉他们在鬼哭城中遇上了沙怪?”
僧人语气清淡,不像兴师问罪,只是普通的问询。
仅凭这一句话,容玉致迅速判明局势——看来李玄同那小子戒备心还挺重,没逮着个看起来名门正派模样的秃驴就瞎求救。
她心里痛骂无生弥勒是秃驴,用语几多鄙俗,抬起头来,却是一张天真无邪,清媚动人的粉脸,眼圈儿说红便红。
“世尊,我和三师兄、八师姐在鬼哭城捅了沙怪窝,被好几百条沙怪围攻。我本事不济,只好契了条沙怪冲出包围,自顾逃命。”
“我们的奴隶和骆驼都叫沙怪吃了!”她咬牙切齿,“都吃光了!三师兄、八师姐也生死不明!”
“我修为低微,逃到半路,那沙怪便不听我号令,竟拖着我四处乱跑,万幸遇上世尊,不然我死定了!”
无生弥勒听完,脸上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菩萨低眉的神情。
他这张脸生得委实占便宜,乍一看是个高僧,再一看还是个高僧,而且还是个俊美逼人,超凡脱俗的高僧。
前世容玉致同无生弥勒玩心眼,向来胜少败多,总猜不中他的心思。一口气扯完瞎话,心口仍是咚咚直跳,忐忑不安。
她这番瞎话若细究起来,破绽何其之多。但一时急智,她也编不出滴水不漏的说辞来。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果然,无生弥勒笑了一声,说道:“你仓惶逃命,还不忘带上一个奴隶,看来这奴隶对你很是重要。”
问得好,这个坑她能填!
容玉致霞飞双颊,面露羞色。
“那小奴隶原是八师姐的人,只是被我借来使唤几日。我见他伶俐乖巧,心中颇为喜欢,本想同八师姐讨来当面首。”
无生弥勒道:“侍法童女在献神祭前,需维持处子之身。你接下来三年所修功法,与丹朱她们不同,不以肉身姌和为阴阳调和之道。”
容玉致一脸遗憾:“那弟子岂不是不能像八师姐一样养面首了?”
无生弥勒轻轻皱眉:“你若想收也可,只是不可破色戒。”
容玉致明知故问:“弟子听糊涂了。咱们修的不是采补之道吗?不破色戒,如何采补?”
无生弥勒赤足下榻,伸出手虚扶,命她起身。
“待回神坛,授你神戒,本座自会传授于你。”
最好是别传授给我。你那奇形怪状自讨苦吃的功法,本座才不稀罕。容玉致暗呸。
她原以为岔开话头,便可将无生弥勒搪塞过去。却不想僧人仍是一张慈悲菩萨面,语气却陡然转冷。
“你遇险只顾自家逃命,不知与同门携手抗敌,日后如何能担得起传布法旨的重任?本座很不高兴,眼下便要罚你。”
容玉致苦着脸又跪回去,心中暗暗骂了八百遍贼秃驴。
邪魔外道还讲什么团结一心?前世他们同门互害,斗得那叫一个姹紫嫣红。贼秃驴怕是起了疑心,故意找由头治她。
僧人展开手,掌中五颗色彩各异的佛珠轻轻滚动,散发出诡谲的灵韵。
容玉致一见那佛珠,脸色难以自抑地变得雪白——不善根!
贪嗔痴慢疑,此为佛经所言之五毒心。
所谓不善根,便对应这五毒。一味不善根之毒,需杀死千余活人,并于濒死之际,抽.出他们心中最深重的欲毒,方能炼成。
被种下的不善根不同,表现也各自相异。
前世,容玉致被种下的是贪毒。
那时她年岁尚小,不懂这贪毒究竟有多厉害。
起初她只觉得贪欲似乎确比往日重了许多,她开始喜欢金银华服,贪图享受,修炼上也逐渐懈怠。
直到一日她和丹朱起了龃龉,竟被丹朱的面首打伤,狠狠羞辱了一番。她才霍然醒悟,隐隐觉察到贪毒的厉害。
不善根摧毁的并非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心志。
她痛定思痛,决定效仿佛门清修之法,抵抗贪欲侵蚀。却不想对于力量的追求,亦在贪毒的催化下,变作不择手段的执念。
她一心想变得更加强大,叫这世间无人再敢轻易欺她。可又受限于悟性和这具蛊毒缠身的躯壳,再加上无生弥勒刻意引导,竟是尽捡着些偏门邪道走。
在无生弥勒座下,她是双手沾满血腥,脚踩着尸山白骨的修罗美人。
后来被生父容君笑接回东都,她是寡廉鲜耻,为了一本蛊道心法,就能在战场上背刺亲妹的容家败类。
那时她才明白,为何一提到不善根,欢喜宗诸位师兄师姐人人色变。
这种毒,能叫一个不那么坏的人彻底沦为面目狰狞的恶鬼。
也能让一个心志坚定的修士,彻底沦为欲.望的奴隶。
回忆起那种被贪欲押着一步步走向失控,直至完全崩溃的感觉,容玉致的身子就不觉阵阵发冷。
这不对!
前世她分明是回到总坛受了神戒之后,才被无生弥勒种下不善根。
为什么他会随身携带这些该死的玩意儿?!
僧人垂目注视少女,温声道:“怎地如此害怕,你识得此物?”
容玉致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刺入掌心。她用力摇了摇头,啜泣道:“玉致知错了,求世尊大慈大悲,网开一面,饶了玉致这回好不好?”
少女香腮凝泪,楚楚可怜,僧人却半点都不为所动。
“此为不善根,既是罚你,亦是磨炼你,助你成佛的良器。”
僧人抬手按在少女头顶,摩挲她的发丝,“好孩子,你不是发过大誓愿,要毕生追随本座?若你不能成佛,如何能助本座广传教义,渡化世人?”
“玉致,你自己选一个。”
僧人五指微张,轻轻按在她天灵之上。
容玉致有种错觉——但凡她胆敢说一声不,无生弥勒就会当场捏碎她的脑壳。
无生弥勒不喜欢被人违拗,她可以肯定,如果她敢抗命,无生弥勒不会容她。
怎么办?
一门之隔,就有两个前世故人,身份贵重,大有来头——一个是她那位同父异母的胞妹;一个是她那位面慈手黑的前夫。
若此时奋力逃出去,向容素英求救,依容素英的性子,必会拔剑相助。
但她不能。
容素英尚未筑基,根本不是无生弥勒的对手,便是想救她也有心无力。
更何况,她今生已打定主意,不再和容家有任何牵连。
难道向裴承芳那狗东西求救?
别说笑了。前世裴承芳对她纵有几分情义,尚且能狠下心花言巧语骗她成婚,只为将她带回江都本家,正大光明实施囚禁,逼她交出妙真师兄所托付的师门宝物。
现在他二人正是“故人”相见不相识,裴承芳绝不会轻易出手,救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那……喊李玄同来救命?
别逗了,小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抬的,喊他来送死么?
更重要的是……容玉致一颗心沉到谷底。
她虽不知裴承芳他们为何会与无生弥勒搅合到一起,却很清楚,凭无生弥勒的修为,碾死他们几个小辈,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枉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逃跑,到头来竟是白做功。
违抗无生弥勒,当场毙命;被种不善根,心志崩毁,多行不义后自毙。既然左右都是死,那她选晚点死。苟一苟,总能想到法子。
实在不行,她高低也要拉无生弥勒垫背!
心意既定,容玉致盯着五颗佛珠,细细回忆起来。
赤白黑黄紫,黑色佛珠是贪毒,白色佛珠是痴毒……罢了!翻来覆去也选不出什么花来,左右都是祸害,那就选一个她更能掌控的吧。
她果断伸手,拿起赤色佛珠。
就它吧。
她选了嗔毒。
嗔者,恨也。她心中有恨,那也是对仇敌。
对仇敌残忍,至少问心无愧,不与她本性相悖。
她将佛珠凑到唇边,又颤颤地抬起纤睫,故作犹豫:“世尊,这……是直接吞吗?”
无生弥勒轻抬手指,指尖射出一道灵光,将赤色佛珠托起。赤色佛珠幽幽旋转,陡然化作一抹烈焰,没入少女眉心。
白皙的眉心间,慢慢浮出一抹朱砂印记,像是样式别致的花钿。
无生弥勒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愿你勘破虚妄,四大皆空,早日成佛。”
哼,成佛?若本座成佛,头一件事就是把你这假佛摁在地上打。
容玉致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得乖巧,低眉敛目,合十还礼:“多谢世尊垂爱,玉致必加倍用功,不负世尊所望。”
无生弥勒道:“你若无碍,该出去会一会客了。”
容玉致正好有意探问无生弥勒接近容、裴二人的意图,闻言赶紧道:“不知世尊眼下的身份是什么,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无生弥勒轻捻佛珠:“本座现为西夜国莲华寺僧人贤光。你我之后便假作陌生人,结伴去疏勒。”
疏勒?
疏勒为西洲最为强盛的三个国家之一。十四年前,大魏与西蜀开战,为免腹背受敌,大魏皇帝将幺妹康宁公主远嫁给疏勒国主,两国结为姻亲,借疏勒之力牵制西洲诸国。
容玉致心中隐约有了猜想。难道裴承芳秘密来到西洲,是奉大魏皇帝的密旨,到疏勒面见康宁公主?
可无生弥勒又是为何要去疏勒?他是否知晓容、裴二人的真实身份?
无生弥勒正欲推门而出,容玉致赶紧唤住他:“世尊,弟子还有一问。不知今日所见的那对兄弟,与世尊是敌是友?”
她问这话时,下意识屏息,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攥得死紧。
万一……万一无生弥勒要她对付二人……
裴承芳那狗东西的死活,她才懒得管,可容素英……她做不到置之不理。
毕竟前世,她欠这位胞妹一条手臂。
还是持剑的那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裴承芳:本少不服,怎么就变成前夫了?
李玄同:不知裴四郎还想当什么?死人可好?
容素英:ojbk。反正不管姐夫是谁,姐姐总是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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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上榜了,要随榜更控制一下字数。所以明天周三休一天,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