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冷寂,沙丘如雪。
笛声幽幽,一条“大蛇”爬上沙丘。
几只夜半出来觅食的沙鼠闻声抬头,当即认出朝自己爬来的庞然大物正是沙漠一霸——叼兔吞鼠,捕蛇吃人,无所不吃的沙怪。
小沙鼠们吓得僵在原地,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岂料沙怪径直从它们身旁爬过去,连个眼神都没给。
那沙怪仿佛喝醉了酒,亦或是疲累至极,歪歪扭扭爬了不到一里,硕大的身躯轰然下塌,整条砸进沙里。
小沙鼠们魂儿终于归窍,哄的一下四散逃命。
一道轻灵的身影从沙怪背上飘然而下,绕到沙怪身前,举起碧玉笛猛敲它的脑袋。
“起来!快给我起来!继续跑啊!”
躲在洞穴里的小沙鼠瑟瑟发抖:这是个什么人形怪物,连沙怪都敢打?!!
容玉致拳打脚踢,又举笛吹出一串尖锐的曲调,那沙怪仍是一动不动,打定主意在何处倒下,便在何处躺下。
容玉致气坏了:“我见你捕猎时威风凛凛,还以为多厉害呢。才跑了两三百里路就不行了?本座要你有何用!”
这沙怪虽未成妖,但活了几十年,夜夜吸收月华,已修出几分妖性。纵然听不懂人话,也看得出主人在嫌弃它。
它也很委屈。
毕竟它过去三年爬过的路,都没有今儿个一晚上爬的多!
容玉致抬眸远眺,见大漠浩瀚无边,心中亦是一片凄凉。
没有坐骑,不会御剑飞行,难道要她靠双腿走出去吗?
李玄同走到容玉致身边,俯身扒开沙怪的嘴巴看了眼。它口吐白沫,显见是累坏了。不知怎地,他竟忽然觉得有几分忍俊不禁。
他压下笑意,装出一本正经,努力为容玉致分忧解难的模样来。
“有道是当须量马力,始得君马全。既然这沙怪走不动了,不若令它自去觅食,休整一两个时辰。两三百里的路途,即便石冉和丹朱要追,一日之内,也决计追不上我们。”
沙怪看向少年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感激。
容玉致皱眉道:“如此废物,还想觅食?这等不济事,还不如趁早找根面条吊死。”
吃?
吃个屁!
她为今日的逃跑大计殚精竭虑,熬心熬力,她还没吃呢!
咕——咕咕——
许是触景生情,容玉致的肚子忽然发出几声叫,在渺无人烟的荒漠中格外响亮。
她立刻伸手捂住肚子,耳垂腾地染上红霞。
李玄同解下背后包袱,知情识意地说道:“九娘,不若我们也用些水食,待沙怪恢复元气,再继续赶路,何如?”
容玉致无可奈何,踹了沙怪一脚,没好气道:“本座准你自去觅食,一个时辰后给我滚回来!”
沙怪如获大赦,头往沙里一扎,像条蚯蚓般灵活地钻了进去,眨眼不见踪影。
李玄同打开水囊递给少女。
二人并肩坐在沙丘上,就着酸甜的浆水,咽下干得噎人的馕饼,嚼起硬邦邦的肉干。
吃了些东西,容玉致紧绷的心神终于稍稍松弛了些。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转头睨着李玄同,语声娇柔,说出口的话却甚是无情。
“凉州毗邻西洲边境,属大魏国土。到了凉州,咱们便分道扬镳吧。”
李玄同垂下眼睫,白玉面庞浮起几分萧索,低低道:“我亲人皆已不在人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容玉致打断:“你如何凄苦无依,那就同我不相干了。横竖我救了你的命,还你一个自由身,你帮我逃跑,咱们钱货两讫,各不相欠。”
李玄同闻言更是黯然神伤:“可是我们经历过同生共死,也算……”
“且住。”容玉致抬起手掌:“要这么说,我和那沙怪也算经历过同生共死,我是不是还要把它拖回家里养起来啊?”
李玄同:“…………”
远处的天魔蝎难得见少年吃一回瘪,笑得几乎要满地打滚。
容玉致道:“你也看到了,欢喜宗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我自然同丹朱他们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可不会大发善心养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抬的小白脸。”
李玄同垂死挣扎,犹自争辩:“可我并非小白脸……”
容玉致一针见血:“是与不是,我说了才算。”
李玄同喟然一叹,轻声道:“如此说来,九娘是决计不许我继续跟随了,是吗?”
“对。”容玉致点了点头,“我这人办事向来痛快,将丑话放在前头,也省得日后夹缠不清。”
李玄同抬眸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两汪泠泠幽泉,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九娘,你累了吗?”
容玉致只觉眼皮忽然变得重逾千斤,怎么用力似乎也睁不开。她呢喃道:“什……什么?”
身子微晃,倒向少年怀中。
李玄同两手扶住少女双肩,将她半抱在怀里,并指点向她眉心,再开口时,仿佛完全换了个人,声音冷郁低沉,令人闻之生畏。
“玉致,你身上可带着万蛊门的三尸虫?”
少女的眼睫簌簌颤动,似乎在拼命抗拒什么。
“告诉我。”李玄同声线更冷,命令道。
少女的防线终于崩溃,颤声回道:“……是。”
“藏在何处?”
少女抬手按向心口:“这……里。”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李玄同意料之外。他猜到容玉致可能用身体为器皿饲养蛊虫,却没想到蛊虫竟已侵入心肺,几乎与她合二为一。
若强行取出,宿主必死无疑。
昨夜他忽然改了主意,决定将少女体内的蛊虫取出来喂天魔蝎,留她一命。
可三尸虫眼下既已侵入心肺,倒是令他有些难办了。
李玄同皱了皱眉,继续逼问:“你可有办法将三尸虫取出来?”
容玉致抿紧双唇,全身轻颤,牙关咯咯作响,却是怎么也不肯再开口。
李玄同轻轻扬眉,略感诧异——她这副模样,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
他的魅魂术即便是对付石冉这样的筑基期修士,也有六.七分得手的可能。她不过刚刚步入练气境界,竟然也能抵御住魅魂术的侵袭?
但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将三尸虫弄到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少年撤开手,双手捧起少女的脸,与她眉心相贴,将神识凝成一线,直接刺入她识海之中。
容玉致感到脑中一阵刺痛,像有人在她颅内翻天搅地,一寸寸犁了过去。
不!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妙真师兄所托之物藏于何处!
纵使失去意识,不可失信于挚友的信念依然逼着她闭锁心关,尽力守护秘密。
李玄同沉入少女识海,内中所贮记忆浩若烟海,如拖着长尾的流星般与他的神识擦肩而过。
忽然,他感觉神识仿佛陷入一片冰雪天地之中,继而闻得细细碎碎,断断续续的压抑哭声,眼前一花,便站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一个瘦得像小猫似的小女孩跪在冰面上,不住地搓手,想要汲取一点温暖。
天气冷得刺骨,她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苎麻衣裳,裤腿不够长,露出半截小腿,已冻得发紫。
李玄同凝目望去,透过白茫茫的冷雾,认出那张脸同长大后的少女生得极为相像,只是嘴唇皲裂,脸颊上两团冻伤的红晕,又瘦得可怜,便是底子再美,眼下这般尊容也很难好看到哪去。
看来这便是她小时候。
少年的心肠早已修炼得十分冷硬,没功夫观赏容玉致小时候有多可怜,正欲拔足从这团记忆中抽身而出,忽然听到几串散漫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他脚步一滞,竟又忍不住回首望去。
来人是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有男有女,为首两个孩子年纪稍长些,差不多有十岁。
这帮孩子穿棉裤厚袄,羊皮靴子,腰间悬挂着一只锦囊,囊上刺绣精美,绣着毒蛇、蝎子等五毒之物。
这样的锦囊,名为五毒囊,在万蛊门,唯有内门弟子方有资格佩戴。
一群孩子大摇大摆地踩着冰面走过来,围在小女孩身边嘻嘻发笑。
“啧啧啧,好可怜呐,冷不冷呀?”
“饿不饿,师兄带了肉包来,想不想吃?”
这群孩子语气间充满怜惜,可一个个满脸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分明意在羞辱。
小女孩垂着头,两手紧紧攥住衣角,瑟瑟发抖,不敢应声。
这群孩子闹了半天,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应,有人先忍不住了,飞脚踹向小女孩胸口,将她踢得翻了个个儿。
小女孩身子已冻得僵硬,骨碌碌沿着冰面滚出丈许才停住。
带头霸凌的两个孩子走过来,蹲在小女孩身边,拍了拍她的脸,笑道:“玉致师妹,师兄师姐们同你说话,你怎能一声儿都不应呢?好没礼数!”
“来,师姐疼你,给你吃个肉包子。”一人从袖中摸出一枚油纸包,打开来,拿起包子在小女孩眼前晃。
小女孩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恐惧不安,却又惊疑未定地瞧着给她包子的师姐。
她舔了舔嘴唇,用力吞咽几下口水,最终还是没能抵住食物的诱惑,慢慢伸出手去。
指尖就快碰到包子的时候,她的身子忽然往前一扑,劈手夺过包子,像是害怕下一瞬就会失去,送到嘴边,狼吞虎咽,大口啃咬。
才咬两口,还来不及咽下去,就被人打了手,包子也飞了出去。
小女孩喉间发出骇人的呜鸣,眸光狂热,眼里仿佛只剩下那只包子,手脚并用,像狗一样拼命往包子的方向爬。
然而爬没几步,就被那群孩子七手八脚地围起来,踩住手脚压在冰面上。
她心心念念的包子,也被一只雪白的羊皮靴子踩在脚底,碾得稀巴烂。
“啊——”小女孩发出绝望的嘶叫,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先前那些孩子不管怎么戏弄她,骂她,拽她头发,打她踹她,她始终没掉一滴眼泪,就像完全不知伤心的木偶人。
而此刻,她却为了一只没吃到嘴里的包子,哭得凄惨欲绝。
作者有话要说:容玉致:老娘以后成为东都第一富婆,想吃多少包子吃多少包子。我吃一只,丢一只,我把全东都的面食铺子都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