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口。”一个宛如鸣玉清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干渴,燥热,四肢百骸皆痛。
昏昏沉沉中,容玉致顺从地张开双唇。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她下颌,冰凉的指尖在她下半张脸上摸索了会,将水囊凑到她唇边。
微酸而沁凉的浆水润湿了干燥的唇瓣,自唇缝间汩汩流入,缓解了嗓子灼烧般的渴意。
啪——
长鞭凌空抽来,先是打翻水囊,随后又高高扬起,一鞭抽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
“身为奴隶,主人不曾发话,你敢擅自喂水给她喝?!”
啪!
又是一鞭抽在少年背上,少年跪在金色的沙地中,身子轻颤两下,到底不敢躲避主人施加的惩罚。
鞭子密集如雨,少年咬牙承受了八、九鞭,忽觉眼前一暗,紧接着一具软绵绵的身体朝他靠了过来。
他猝不及防,被那躯体撞入怀中的惯性一带,向后仰倒。
日光烈烈,照得他双目灼痛。
蒙眼的轻纱一松,随风飞去。少年恍惚看到鞭影划过,一只白皙的手向上探出,一下攥住了鞭尾。
少女柔软的身体倚靠在他胸前,以病弱之躯,帮他拦下了鞭打。
容玉致头脑仍有些混沌,她掀起长而卷翘的睫毛,清亮的眸光沿着紧绷的鞭子一路向上,最终落到持鞭之人脸上。
高鼻深目,碧色眼眸,像一头艳丽非凡的母豹。
容玉致怔了怔,认出这张脸来——是丹朱,她拜入欢喜宗后见到的第一个师姐。
在欢喜宗那段时日,这位师姐总与她争锋相对,后来她给容家做内应,由内而外摧毁欢喜宗。
容家攻入总坛时,宗内人心已散。
宗主座下弟子死的死,逃的逃,唯有这位师姐一直跟随在宗主身旁,最后更是以三百无辜俘虏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容家退兵,帮宗主争取到机会逃命。
而她自己,最后点燃百余斤火.药,炸塌地宫,和三百俘虏一同葬身黄沙。
宁死不降。
怎么会是她?
难道……我没有魂飞魄散,却是重生在刚刚拜入欢喜宗的路上?
丹朱见新入门的小师妹胆子不小,竟敢伸手拦她的鞭子,心中怒意更盛,阴阳怪气地笑道:“呦,小病痨鬼,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啊。”
容玉致:“…………”
谁是病痨鬼?你才是病痨鬼!
你全家都是病痨鬼!
她只是不适应西洲的天气,连日赶路,偶感风寒罢了……
“咳,咳咳!”
容玉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雪白小脸红涨,忍不住微微松手,鞭子嗖地从她手心滑了出去。
“一个病秧子,还敢拦着我打自己的奴隶!”
鞭子在风中激起凌冽的尖啸,闪电一样劈落。
容玉致咳得浑身虚软,头昏目眩,正无力躲避,忽觉天旋地转,她的后背陷入温热的黄沙,少年单薄的身影虚罩在她身上。
啪!
少年的身体被鞭子抽得一颤。
他的衣襟滑过容玉致的鼻尖,鼻端漫开一股草药般清爽的气味。
丹朱见奴仆竟敢帮外人挡鞭子,更是怒不可遏,正欲将这个不听话的小奴隶好好鞭笞一顿,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伸过来,牢牢攥住她的手臂。
“师妹,你这一路上已经弄死两个奴隶了!”
男子低沉的声音中藏着不可违逆的严厉:“再胡闹,我回到总坛,必上报世尊,叫世尊罚你面壁半年,好好磨一磨你这性子!”
丹朱显然忌惮男子的警告,悻悻地收起鞭子,狠狠瞪了地上的少年少女一眼,扭头大步走向驼队前列,翻身跃到骆驼背上。
男子朝少年道:“还不快将人扶起来!”
少年两臂撑在容玉致头颅两侧,慢慢撑起身体,许是牵动到背上伤处,他额上冷汗涔涔,疼得嘴唇发白。
男子见他动作缓慢,心中不耐,跨步上前,抓住他背心,像丢一条破布口袋一般,将少年丢到一旁,亲自俯身拉容玉致起来。
容玉致站稳,终于看清男子长相。
男子生得方额阔面,络腮胡,鹰目锐利,颇有江湖大侠的豪气,谁能想到他是修习采补之术的邪修?
这是她的三师兄,石冉。
石冉的目光扫过少女妩媚清丽的小脸,纤细的锁骨,羊羔般柔软窈窕的身段,心道西蜀风土秀丽,果然与粗犷的西洲大有不同,养出来的美人也深得一方水土神韵。
重活一世,容玉致怎能不知晓她这位三师兄是什么货色?
别看他长得一副老实人模样,实则就是个淫.魔!
而且最喜欢挑年岁尚小,容貌俏丽的少女下手。
但现在敌强我弱,夹着尾巴装怂才能从敌人手里讨到一点便宜。
容玉致装出一副懵懂无知,又担惊受怕的模样,颤声道:“多,多谢三师兄。”
石冉笑道:“别怕,你八师姐就是脾气火爆了些。只要你听师兄的话,师兄会护着你的。”
说着把伸过手来揉少女的头发。
容玉致避了下,没避开,只能忍着恶心叫石冉摸头,心里想着:等本座以后神功大成,定要先砍了你这双狗爪子!
“还有力气吗?要不要师兄抱你上骆驼?”
容玉致哪能叫他揩油,摇摇头,拉住鞍鞯上的铁环略一借力,脚踩铁蹬,罗裙翻飞,人已坐上驼背,居高临下地看向石冉。
这角度叫她心里舒坦了点。
少年爬起来,默默朝驼队前方走去,看样子是要回主人那里领罚。他背后透出斑斑血痕,望之触目惊心。
容玉致深知丹朱手段狠辣,除了宗主,其余人等之性命,在她眼中有如牲畜。若放这少年回去,轻则打残,重则打死。
她素来恩怨分明,这少年于她有喂水之恩,她自然不能眼睁睁瞧他遭罪。
于是装出满脸乖巧,娇娇柔柔地朝石冉说道:“三师兄,我这两日实在病得厉害,只怕要耽误你们回总坛的脚程。我刚拜入宗门,又没有奴仆,还请师兄师姐们赏个人来照顾我吧。”
少女的声音像黄莺一般悦耳,石冉听得心情舒畅,很是大方道:“你想要哪个奴隶?”
少女纤指一点,指向少年远去的背影。
石冉皱起眉头,有些犯难:“这……”
那奴隶是八师妹丹朱的人。他虽有些威严,勉强能镇住丹朱,但那娘们的臭脾气,若闹将起来,也颇令人头痛。
容玉致垂下眼睫,我见犹怜:“只是和丹朱师姐借用几日,待我病好了就还给她,也不成吗?”
石冉还是犹豫。
容玉致接着道:“三师兄英姿威武,我原以为三师兄定不害怕丹朱师姐,原是我想错了。算了,我本不该麻烦三师兄,些许小病,咬咬牙也能扛过去,又病不死。”
石冉被少女言中心事,明知对方使的是拙劣的激将法,可看着少女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孔,认怂的话便说不出口。
罢了。这是美人小师妹头一回开口求他,他可不能在小师妹面前掉了面子。
“那这几日,便叫他来伺候你。”
少女抿唇微笑,眸光潋滟。
等石冉转身离去,容玉致眼里的笑意便冷了下来。
沙丘连绵,一望无际。悠扬的驼铃声中,驼队继续向前。
石冉和丹朱似乎发生了争执,少顷,丹朱败下阵来,忿忿然回首剜了容玉致几眼。
不多时,少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黄沙往回走。
容玉致抬手搭在眉骨上遮挡日光,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
他大概十五、六岁模样,眉发浓黑,面容清癯,身量虽尚未完全长开,却也挺拔秀逸,风姿天成。
少年走到骆驼下,双手交叉胸前,行了一礼。
容玉致见他用布条蒙住双眼,想起方才他为自己挡鞭时,眸中尽是血丝,似乎是受不了日光照耀,不由问:“你的眼睛……”
“奴有眼疾,不可直视日光。”
这少年原先戴着眼纱,后来被风刮跑,这会子那眼纱早不知被埋在哪堆沙子底下。
想了想,容玉致从骆驼身侧的背囊里取出一顶幕篱,递给少年:“用这个吧。”
少年怔道:“那你呢?”
幕篱只有一顶。
她拿出一条宽大的绛色洒金披帛,包住脑袋和上身,拍了拍鞍鞯:“你上来,帮我驾驭骆驼。我没力气了。”
少年也不忸怩,摘下布条,露出一双兔子一样红的眼睛。
容玉致发现他生了双极好看的柳叶眼,眼尾微垂,略添无辜之态。更兼眼神柔和干净,容貌昳丽,竹姿玉骨,竟是比方才远观更为俊美,楚楚惹人怜爱。
不对啊,凭这少年的姿色,不应该早被丹朱收为面首了吗?怎么还会挨她毒打?
容玉致心头忽然一跳,遥远的记忆纷沓而来,涌入脑海。
她定定瞧着少年,檀口微张——她想起来了!
前世入宗三个月后,世尊赐给她一个面首。
那面首整日横眉冷对,但凡她挨近点儿,他就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贞洁烈男模样来。整得她一个头两个大,想使唤他端个茶倒个水都费劲。
那时她很想朝他大吼:我才十四岁!我也不想和什么臭男人阴阳调和好吗?你怕个什么劲啊!我才应该感到害怕好吗?
容玉致觉得此人性格卑怯,毫无气概,难堪大任,肯定不能当她的同伙,助她逃出欢喜宗。
于是也乐得把这小面首晾在一边。
再后来,她收的面首越来越多,渐渐地便将此人抛到脑后,连他什么时候消失了也没发现。
在少年成为她的面首之前,二人并无交集。
她前世虽然得了风寒,还是强撑到了总坛。而这一世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竟在途中昏倒,这才有了少年给她喂水,被丹朱鞭打的事情。
少年戴好斗笠,轻若云霞的白纱垂至膝部,遮住他大半身子。
“还请九娘坐稳。”少年抓住鞍鞯前端的铁环柔声道。
容玉致听出他说话带东都口音,诧异道:“你是大魏人?”
时下西洲与中原皆是战火连绵,西洲诸国各自为政,中原亦是四分五裂,为各方割据。其中最强盛的国家便是大魏,而东都正是大魏国都。
少年颔首。
“看你身娇体弱的,应当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会流落到西洲来,还成了奴隶?”
少年身体微僵。
……身娇体弱?
“奴家中遭了流放,辗转来到边境,途中遇到贼匪,被掳到黑市,后来……便沦落至此。”
容玉致听他话语里似有几分感伤,遂不再揭他伤疤,另起话头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姓李,名玄同。”
容玉致见他文质彬彬,想来以前应当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家里还获罪遭了流放,两厢结合,她断定这少年多半是官宦子弟出身。难怪前世一副宁死也绝不愿雌伏于人的姿态。
少年爬上驼背,轻轻一抖缰绳,骆驼便迈开四蹄缓缓前行。
容玉致虽是个修士,此时却是修为低微,身体也并不比凡人强健多少。更何况她尚在病中,方才还耗费了不少心神与石冉周旋,不多时便又昏昏沉沉。
心底有个声音不住对她说:欢喜宗这鬼地方,这辈子再也不要待了!你一定要逃走,必须逃走!
这股念头一开始还能支撑她挺直腰板,可随着睡意渐浓,她慢慢往前靠去,最后竟是将脸贴在少年背上,睡了过去。
少年刚遭了鞭笞,背部皮破血流,丹朱却不允许他上药治伤。少女刚挨上来时,碰到他伤处,他不禁蹙了蹙眉。
不过他并没有躲开,反而坐得更加笔挺,好叫身后之人靠得更舒服些。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都是晚上9:00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