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来还挺奇怪的,不管是人还是鬼,仅听过怕雷雨天的,没听过雷雨天上赶着出来的。
不过根据村民说的日子,这确实就是刘默儿现身复仇的时间规律所在。
雷雨天对普通人和普通鬼来说,是件靠天吃饭的事,但对他们修仙之人来说可不是。
眼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东风自然指的是被扣在定胜团,刘默儿的最后一个报仇对象——刘开。
叶甚向风满楼解释了他们的发现,并表示最近的天气不会出事,让刘开继续待在这里反而可能牵连定胜团,不如让他先回刘家村,之后由他们施法召唤雷雨,刘默儿必会被这个活靶子钓出现身。
风满楼自然一口答应,却是刘开死活不答应去当活靶子,说什么刘默儿除了雷雨天不会出来,万一出来了呢!万一变天了呢!
好说歹说听得风满楼大为光火,照旧干脆揪起这懦夫的领子,把他一路拖下山扔回了刘家村。
又是一个傍晚,本该热闹的刘家村这会寂静无声,村长已按仙君的嘱咐让村民全待在屋里。
叶甚仰头望了望日暮黄昏,风景正好,没有一点打雷下雨的迹象,转头微笑:“唤雨诀就麻烦师姐了。”
卫霁:“……怎么你不会?”
叶甚专捡她爱听的说:“学艺不精,施法不熟,不然教规为何禁止入门不满一年的新弟子单独下山?师姐艺高人胆大,还望赐教。”
初次相逢就见识过某人施唤雨诀的阮誉默默瞟了她一眼。
叶甚权当没看见。会又怎么样,还有会的人在这,她少费一点仙力是一点。
显然卫霁很吃她这套说辞,点点头就施起了唤雨诀。
本来夕阳无限好的天幕迅速黑了下去,看得出卫霁为给她赐教真肯出血本,将方圆百里的雨云尽数召了来,那厚重的云霾暗沉沉地全压在上空,隐隐夹杂着电掣雷鸣。
见天色已变,四人遂飞身散开,隐在刘开屋外的不同方位上盯梢。
刘开自回村后彻夜未眠,向关心询问的村民们坦白了刘默儿的死和厉鬼寻仇的实情,这会才在床上堪堪睡着,看上去似被噩梦缠身,睡得极不踏实。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叶甚凭半仙之躯的耳力最先听到了巨物轰隆坠下的声音,紧接着另三人也有所察觉,在巨石砸向那屋的瞬间,同时暴起!
叶甚和阮誉冲向的是屋内,阮誉折扇一点轻松挡下了那山石的冲力,叶甚则跟着风满楼有样学样,揪了刘开的领子就往屋外掠去。
另一边,卫霁和尉迟鸿踩着滚落的巨石飞身而上,指尖仙力大放,锁位诀一挨上石头,便点燃了上面尚未来得及消散的鬼气,鬼火冲天而起,顺着山石滚下的方向反烧了过去。
“啊——”山顶登时传来哭嚎声,那声音凄厉刺耳,直嚎得林中鸦雀溃逃。
卫霁眼神一冷,风月剑出腾起升空,从乾坤袋中甩出一条刻满咒印的铁链,径直向那团燃烧的鬼火狠狠抽去!
铁链击中鬼火后,哭嚎声愈发尖利不忍闻,好在火势渐弱,火中的那只鬼也慢慢不动弹了。
尉迟鸿顺手接过铁链另一端,上前将那鬼捆了个严严实实,拎着他一道上了风月剑。
“当场逮捕。”卫霁御剑飞回下方,看着叶甚和阮誉弯了弯唇角,“比抓只鸡难不到哪里去。”
专业捧场的叶甚依然很给师姐颜面地鼓起了掌。
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四面八方跟着就传来了震天的掌声。
村民见厉鬼已被降伏,蜂拥着从屋里跑了出来,为仙君们喝彩。
叶甚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尉迟鸿有些不好意思,阮誉则是一脸若有所思,卫霁倍感新奇,从前除祟她不爱与人额外接触,倒没有过这般被所助之人喝彩的经历,这次跟着叶改之出来体会了一番,居然感觉不比打架打赢了的开心更少。
“乡亲们先静一静,除祟还不能说结束,还待处置了这鬼才算。”叶甚低头端详了下被捆成粽子的那只鬼,包裹他的鬼火已被铁链吸收殆尽,露出原本作为人生前的面貌来,而刘开一看清那张脸,就面如土色地坐倒在地。
“怎么处置?”卫霁皱了皱眉,“按理说杀了三人以上的厉鬼,罪大当诛,应散其鬼魂。”
尉迟鸿面露不忍:“可他杀的人也是……那样杀了他的人,要不还是超度了送他去转世投胎吧。”
阮誉颔首:“刘默儿杀人有错,刘开他们自私杀他也有错,我同意超度。”
还没等叶甚发表处置的意见,那鬼先嘶哑着声音阴恻恻地喊道:“我不用你们超度!栽在修士手上没能在最后杀了刘开,是我倒霉,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但我没错!是他们六个人合伙杀了我,还把我拆吃进了肚,害得我死无全尸……有仇报仇,错在他们,我有什么错?!”
一众大活人都被这番鬼话说得沉默了下去。
是啊,要怎么评判他与那六个人谁对谁错?谁错更大?
反而是刘开在惊吓过后,见刘默儿被缚住没了威胁,胆子也大了起来,抖抖索索地爬起冲他嘲讽道:“我们错就错在活了下来,没跟你一起死在那洞中!刘默儿,你可别忘了,杀一个人吃掉可是你提出的好主意!是,你又反悔了,但你是怕被抽中还是良心发现,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剩下的刚好是死签,你敢说你不会为了活命,跟着我们杀了吃掉那个抽中的人?!”
见刘默儿没出言反驳,刘开说得更起劲了,双目赤红,脸上浮起疯狂之色:“你不敢吧?哈,那你凭什么把错都推到我们头上?凭什么觉得杀了五个人的你比只杀了你一个的我们还清清白白?我们只是做了你自己也分明会做,只是没能做成的事!”
听刘开这么一说,围观的村民们也忍不住开口劝道。
“刘默儿,我们都知道你死得冤枉,可……可你已经杀了五个人了……”
“毕竟就剩刘开一个还活着了,你就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刘开说得难听,也是实话……换位想想,在这种情况下,谁不选择牺牲别人而保全自己……”
“是啊,他们兄弟俩平时为人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砸向他们的时候,他们还特意往没人的方向跑,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不会那样对你……”
……
叶甚抱着胳膊在一旁观察苦口婆心的众村民,摸着良心说,那里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
开心的是,看到有这么多自私的人,同样会做出和自己损人利己的选择。说到底作为人,面对厉鬼寻仇,首先代入的当然都是人的位置,而从人的身份上看,保命无可厚非,厉鬼已杀五人,难保不会再危害他人。
不开心的是,她也曾经做过鬼。没有人会将自己代入鬼的位置,去想想有哪只鬼是自己愿意成为鬼的?活人站在活着的角度,劝他们安分,劝他们放弃害人,都是说得轻巧,人都死了,又有谁来给他们的死负责?
终究无论是人是鬼,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自己的利益罢了。
浮世营营,众生百态,皆为利往,皆为自私。
“说够了没?”刘默儿冷哼道,“就算你们说得都对,就算我活着我也会做,那又怎么样?最后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们六个!也不是你们!你们没有体会过那种死无全尸的痛苦,就少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谁大度,当心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他鬼气爆发,竟挣脱了铁链,见刘开躲在四位修士背后已不可能杀他报仇,转而向那群村民恶狠狠地扑去——
变故陡生,众人大惊。
卫霁和尉迟鸿明显没料到刘默儿被他二人围攻时还留了力气,正待再次出手抢救村民,而村民眼睁睁见那厉鬼凶神恶煞朝自己杀过来,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哪还有刚刚规劝他的气势?
“默儿,求你住手。”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
刘默儿也真就那么生生顿住了。
闻声抬头望去,一个略显佝偻的鬼影从山上幽幽飘下,落在刘默儿和村民之间,抱住了他。
“那……那不是……”村民们显然都认出了那个鬼影的脸。
“娘……”刘默儿回抱住对方,声音颤抖地唤了她,“娘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最怕打雷,从不敢出来的吗……”
默儿他娘苦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趁着我一不敢出来拦着你,就去做坏事了?现在败露了,为娘不能再看着你伤及无辜啊。”
四脸震惊,四个人彼此交换了眼神,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刘默儿只在雷雨天出来复仇。
原来是因为他那个在他失踪后不久就死去的老母亲,和他待在一起,不想让儿子这么做。
“他们人多……他们都有理……”刘默儿埋在母亲怀里,哽咽到不成声。
“娘懂,娘都懂……”默儿他娘抚摸儿子的脑袋,凄然道,“所以看你实在憋不住,为娘也就放你去了……可仙君愿意为你超度,你还是随娘去投胎吧……这辈子唉……算我们运气太差,别怨他们了。”
鬼没有眼泪,然而言行举止里流露的悲苦,明眼人皆能感受得到。
就连刚才还指着刘默儿骂骂咧咧的刘开,都不由得落下了泪,朝这母子二人跪了下去。
风满楼不知何时来到了刘家村,目睹此情此景后长叹不已,上前对刘默儿保证道:“刘默儿,你且放心去,我会派弟兄们找回你的尸骨,跟你母亲一道好生安葬。至于刘开,就罚他给你们守墓三年,可好?”
刘默儿抬起头,看了眼不住点头的母亲,又看了眼默认受罚的刘开。
终于,缓缓点了头。
随后,迟来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卫霁和尉迟鸿在雨中撑着伞,给刘默儿和他母亲施了安魂术,那两道鬼影越来越虚幻,最终化为两道黑烟,彻底消散在了这场雨中。
雨下得极大,将地面冲刷得干干净净。想来待今夜过后,雨霁天晴,一切都会了无痕迹。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四位修士在众村民的千恩万谢中被送走,看他们发自内心感激的模样,该是对天璇教自此改观了。
叶甚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松口气,却不知怎的想到方才那幕,这口气仍是堵在心窝掉不下来。
天色已晚,风满楼请他们回寨中休息一晚再动身折返。
叶甚想了一路,忍不住问他:“大风还记不记得,你当时在我们屋里反驳刘开时,说了一句‘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违背无辜之人的意志,剥夺其生命,此为恶’?”
“记得,改之认为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说得很对。我就是想问问,那何为善呢?”
“善的话……”风满楼思忖片刻,将那话反了过来,“愿付出生命也不伤害无辜之人,此为善。”
——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违背无辜之人的意志,剥夺其生命,此为恶。
——愿付出生命也不伤害无辜之人,此为善。
叶甚清晰可闻自己心底叹息的声音。
当真不愧是他能坦然说出口的话。
但,除他之外,又有几人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刘家村的小(鬼)故事到这里基本告一段落。
还有个小伏笔:其实刘家村就是叶无仞登基那日,宫门外叽里咕噜那堆话中的第一段。
最后加一句我很喜欢的案例观点(出自萨博《洞穴奇案》),不便加在正文里纯分享一下:在预防性杀人中永远都没有划算的交易,有的只有手上带着鲜血的幸存者。
风满楼这种绝对善良的人,大概是只存在于纸片人身上的设定吧?总觉得他一出场,就有种除了他全员恶人的既视感(笑)
顺便再丢个避雷预警:觉得这个故事重口的建议就此止步……之后不乏更重口的设定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