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礼堂,成百上千的观众,竟在一时间同时变得寂然无声。
台下角落的座位上,祝鸣骤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台上席羡青的侧脸。
他在瞬间反应过来,那从金色奖杯正中缓缓流淌而下的银色流体不是别的,而是水银。
黄金在与水银相遇的刹那间便开始发生化学反应,在表面生成灰白色的金汞化合物,在观众的眼中,则巧妙地形成了一种视觉上衰败褪色的效果。
其实祝鸣今天原是不准备来的,他虽能够接受席羡青做出这件作品,事实上,他是鼓励席羡青完成这次考核的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亲眼见到,并直接目睹秦惟生这个人亲手接过这份作品。
但不知为何,先前两次作品合影环节都独立完成的席羡青,却唯独在这一次要求祝鸣一起同行。于是祝鸣和叶鹭来到K大礼堂的角落坐下,全程观看了这一场仪式。
直到此刻,祝鸣才意识到,席羡青要求自己同行的真正目的。
在众目睽睽和聚光灯的照射之下,秦惟生的神情好像在瞬间变得扭曲。
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维持着和善的神情,沉稳地开口问道:“席先生,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在这个位置待了这么久,空穴来风的指控从来没有少听过。”
他温声提醒道:“你年轻气盛,又是一个外区人,有时很容易会被一些风言风语影响,我能理解。”
“但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妄加评论,有的时候并不是妥善之举。”他微微眯起双眼,像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任何证据吗?”
席羡青良久后道:“我没有。”
秦惟生的嘴角微微扬起,刚想说些什么,席羡青便神色平淡地开口打断了他:“但是有一个人,可以提供所有的证据。”
席羡青微微侧过了身,为后方的幕布让出了一些空间。
看到从幕布后方走出人的瞬间,秦惟生脸上的笑意僵滞。
阮悯垂着眼,脸色苍白地走到了礼堂的正中央。
他的手里拿着一沓厚重的纸张,在看到秦惟生的瞬间,视线躲闪地错开,接过了席羡青手中的麦克风,
“我是……我是K大精神体异常研究所的博士后研究员阮悯。”
阮悯的声音在不可遏制地发抖,紧攥着麦克风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像是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耗尽了身体里的全部力气。
深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后,他依旧鼓起勇气重新开口道:“……今天站在这里,是想和研究所内在读的23名博士生、研究生和本科生,共同实名举报我的导师,秦惟生教授。”
像是清水滴入滚烫的油锅,瞬间汽化迸发出炸裂的气泡,一瞬间,台下的议论声顿起。
“秦惟生长期强迫团队内的学生伪造实验结果,不顾临床药物的副作用和危害,随意篡改实验数据,并多次勾结贿赂期刊的审稿人,进行顶级期刊的发表。”
他说着,举起了手中厚厚的一沓文件:“此外,他时常以延毕和前途进行要挟,剥夺并占有学生应有的论文署名权,并在当年的首席竞选期间,用非法的手段迫害并干扰其他的竞争选手,造假的证据和记录已经全部整理在了这里,我已于今天上午交给K大和七区学术委员会。”
“同时,作为这件事中的另外一个受益人。”
他深吸了一口,“我自愿放弃首席的位置,心甘情愿地接受委员会的调查和学校的处罚。”
“我知道,现在说可能毫无意义……”
阮悯的嘴巴张了张,良久后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但还是想要对曾经被我伤害过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他的声音一直在发抖,他其实还是害怕,他可能已经意识到这些话说出口后的瞬间,自己的学术生涯也会跟着一同终结。
但他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话音一落。礼堂现场在瞬间陷入了混沌之中,方才的窃窃私语逐渐演变成了大声议论,眼见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K大现场的工作人员紧急关掉直播,曲荷脸色微僵地维持着秩序,开始驱散礼堂内的观众。
秦惟生的额头沁出汗水,手一点一点地攥紧成拳。
要冷静。他这样告诉自己,只要还在K大,只要还是和学术相关的事情,那么一切就还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他一定要冷静下来。
随着观众逐渐被疏散出礼堂,他脸上的笑意也蓦然消失,终于不再掩饰真实的面目,紧紧盯着阮悯惨白的侧脸看。
“阮悯。”秦惟生冷笑一声,微微咬牙道,“你做出的选择……实在是太愚蠢了。”
“老师,这些年来,除了今天这一次,又有哪些选择,是真正由我做出来的呢?”
声音虽然还是放得很轻,但这一次,阮悯终于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这两年以来,除了得到这个头衔,良心、朋友、初心,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所以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秦惟生目光阴冷地重复了一遍,又看向静默伫立在他身后的席羡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有些想法和做法,仅仅靠着勇气和正义是无法实现的。”
“或许吧。”席羡青平静地开口,“但是在这之前,需要付出代价的人是你,秦教授。”
礼堂的大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
顺着响声源发出的方向看过去,秦惟生发现涌入的人群不是普通的观众,而是穿着统一藏青色制服的警察。
一种这辈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不安感蓦然笼罩在秦惟生的心头。
秦惟生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的视线僵硬地偏转,却突然注意到台下角落的阴暗处,一直有一个人站着,静静注视着自己。
一个面容秀美清隽,眸底的光黑润而亮的年轻人。
“秦教授。”年轻人开口道,“幸会,我是祝鸣。”
祝鸣……这个名字让秦惟生一愣,紧接着便反应过来。
“你就是T大当年的那个医考满分吧。”
秦惟生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哼笑,讥讽道:“我就说光凭阮悯这个懦弱的窝囊废,不可能莫名生出勇气和头脑做出这样的决策。”
秦惟生对这个叫祝鸣的年轻后生印象算是深刻的,因为当年首席评选前,他可以算最难铲除的一块绊脚石。
年轻,优秀,课题的含金量也是十足的高,更令秦惟嫉恨的是,在祝鸣之前,七区从未诞生过一位真正的医考满分。
祝鸣当时的风头实在太盛,带来的威胁感又实在太强,所以一开始,秦惟生其实是没想给他留一口气的。
只是车祸后看他残得也大差不差,真死了处理起来也不会太方便,便没有继续多生事端,现在看来,当时应该办得更干净一些……
“你看上去,比母亲给我的照片上要老了许多,秦教授。”
祝鸣突然说出了一句完全无关紧要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惟生皱眉,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什么?”
不知为什么,心头却被无名的慌乱缓缓笼罩。
“那盆千星柑,你现在养得还好吗?”
祝鸣轻声:“或者让我换了个方式问:二十五年前,那个用了化名江橘的植物系女学生,你还记得吗?”
回忆涌入脑海,秦惟生的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晶莹的神经质子在祝鸣的脚边缓缓凝聚,尾巴蓬松的白狐在地面上浮现,温顺沉静地掀起眼皮,看向秦惟生的脸。
秦惟生突然觉得世界在这一瞬间静了下来。
耳膜深处传来的尖锐的鸣响,青筋从额角冒起,像是世界在瞬间崩塌般的,脸色一下子失去了空白,细密的冷汗近乎在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
“很高兴认识您,秦教授。”
祝鸣的唇角勾起,声音轻缓而温柔,“虽然我们在之前从未见过面,虽然你连哪怕一天父亲的义务都没有真正履行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继续说了下去:“但在各种意义上,你都曾为我的人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秦惟生直勾勾地盯着祝鸣的精神体,恍然地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眼底暴起血丝,却沙哑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不,不可能……”
“托小姨的栽培,我没有成为第二个你;托老天的福,那场车祸让我留了一口气。”
祝鸣依旧微笑着注视着秦惟生的脸,每个字都十分清晰:“托我爱人的福,我现在又站在你面前,看你得到应有的报应。
秦惟生死死地盯着祝鸣的眉眼,像是大脑宕机般的,他始终无法组织出完整的句子:“你,你——”
祝鸣却摇了摇头,抬起手,比画了一个“嘘”的手势,垂眼看向舞台下方的警察,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话,在里面和警察慢慢说吧。”他说。
秦惟生最后被警方以故意杀人未遂罪的名义拘捕,被带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挣扎与辩解。
他的状态狼狈而茫然,只是死死地盯着祝鸣的脸,像是魂魄从身体已经游走,只余下剧烈的残喘,宛若一条在岸边搁浅的鱼。
祝鸣静静地目送着他被警方扣留,被押送上警车,直到那辆警车拐弯进入路口,彻底消失不见。
直到手臂上蓦然传来痛意,祝鸣才恍然地后退了两步,看向身旁的人:“怎么了?”
他才发现,席羡青的眉头蹙起,状态是十分紧绷的。
“我叫了很多遍你的名字。”席羡青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没有理我。”
祝鸣半晌后对他笑了笑,说:“我没事。”
席羡青没有说话,祝鸣微微吐一口气,知道眼前的青年放不下自己。
于是他说:“我们回家吧,席羡青。”
他确实没事,只是心头一直压着的东西骤然消失,在瞬间感觉有些脱力而已。
哪怕离开礼堂,上了车,回到了席羡青在六区的别墅,他始终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因此下车的时候,哪怕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却还是有些站不稳身体,整个人恍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幸好被旁边的席羡青及时拉住,才没有径直栽倒在地上。
席羡青对他此刻的状态完全放心不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别墅,祝鸣勾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怀里,没有拒绝。
一路到了卧室放下,祝鸣还是安静着没有说话,席羡青感觉他的状态实在是太不对了,深吸了一口气,在床边半蹲下:“祝鸣,你先休息一下,小睡一会儿,好不好?”
祝鸣盯着席羡青的脸看了一会儿
“席羡青。”他突然轻轻地问,“这场考核最后的成品现在已经不成样子,要给你打分的人也进了监狱,那你的考核评分……该怎么办?”
席羡青以为他要问自己有关秦惟生相关的事情,却没想到祝鸣此刻在担心的,竟然会是自己考核的评分。
“如果当代表人的前提,是要罔顾道德底线,违背自己内心的真实意愿,那么即使最后坐上了这个位置,我也会像阮悯一样良心难安,无法原谅自己的。”
席羡青注视着祝鸣的眼睛:“我会和爷爷解释的,不管爷爷最终的看法如何,至少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未来的我才不会后悔。”
祝鸣看着他的脸,还是没有说话。
席羡青虽然不后悔,但心里一时还是忐忑的,因为他确实承诺过祝鸣会好好完成考核,但在制作的过程之中,他也确实变卦了,而且……
席羡青良久后哑声开口道:“我今天是不是不该叫你过来?毕竟不论如何,他都是——”
“不,谢谢你叫我过来。”
祝鸣摇了摇头,轻舒出了一口气,打断了他:“只有这样真切地面对,才能让我不怀任何侥幸地看清楚,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席羡青的心头微动,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祝鸣喊了一遍自己名字:“席羡青。”
席羡青还没有反应过来,祝鸣便用手攀住席羡青的脸,吻了下来。
卧室内很安静,祝鸣坐在床上,席羡青半跪在床边,他们倒是从未以这样的高度差接过吻——没有征兆,没有预感,没有任何的准备,祝鸣只是闭上眼,就这样很深很重地吻了下来。
舌尖缠绵,呼吸绵长,这倒不是一个很长的吻,因为不一会儿,祝鸣便主动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喘息着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席羡青的鼻梁,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谢谢你带我面对、并带我走出这一切。”
他说:“最后,谢谢你陪伴着我。”
席羡青的呼吸灼热,望着他的双眼,“嗯”了一声。
“你不需要对我说谢谢。”他说。
祝鸣轻声道:“好。”
他们就这样额头抵着额头,安静地温存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席羡青才像是不经意地重新干哑开口道:“如果你是真的感激的话,有些承诺过的事情……也希望你也可以尽快履行。”
祝鸣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事情”指代的是什么,轻笑一声:“小席先生记忆力真是超群啊,看来这几天,咱是一直没忘那件‘大礼’呢。”
他这么一笑,席羡青的心口顿时松快了不少,因为他知道,此刻的祝鸣是真的缓过来了。
于是席羡青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别过脸:“你当时说了,会说到做到。”
“还盖了章,给了凭证。”过了一会儿,他又冷不丁地补充道。
“好好好。”祝鸣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先别急,毕竟是大礼,起码要给我一点配送的时间吧。”
席羡青还未反应过来“配送”指代的究竟是什么,便看到祝鸣的眼睫翕动,笑意盈盈地垂下了眸。
他抓起了席羡青的手,一路牵到自己的胸前。
他的手覆在席羡青的手臂上,就这么牵引着席羡青的食指,慢慢地引导着他解开了自己衬衣领口的第一枚扣子。
布料下方的锁骨清瘦而漂亮,席羡青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然而祝鸣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含笑的眸子注视着席羡青的脸,同时拉扯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下滑,最后落在了胸前衬衣的第二枚扣子上。
就像是亲手拆开礼物包装盒一般,扣子一枚接一枚地被缓缓解开,从锁骨到胸膛,逐渐落到线条清瘦而有韧性的腰,一直到小腹下方的最后一枚扣子。
但又并没有结束,因为祝鸣指引般地继续拉着席羡青的手,主动让他的掌心落在了自己柔韧的小腹上。
席羡青的呼吸在瞬间变得粗重,祝鸣也像是瑟缩了一瞬,随即笑着柔声调侃道:“你掌心还挺热的啊,席羡青。”
席羡青嘴唇微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瞳孔却无声一颤———因为下一秒,祝鸣一只手环绕住了席羡青的脖颈,一只手的指尖则落在席羡青西裤拉链上,轻而缓慢地打着圈儿摩挲着几秒,随即勾住,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轻轻一拽!
“叮咚,礼物已送达,请你签收。”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一刹那拉得极近,祝鸣柔软乌黑头发在床上散开,眼尾慵懒地扬起,他微笑着看向面前的青年,“礼物易碎,记得轻点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