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区前一阵子的特大暴雪导致各大高校停课,因此距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当时席羡青隐约觉得秦惟生和阮悯之间的氛围怪异难言,但主要的诡异之处在于阮悯过份懦弱的性格,并没有太多地怀疑到秦惟生的身上。
但是此时此刻,茶水间门口那二人的对话在耳边回响,席羡青的眼珠一错不错,冰冷森然地注视着眼前男人的背影。
席羡青和祝鸣的关系在整个希明星都不是秘密,前不久两人离婚的事情又传得沸沸扬扬,但不论是上次的谈话,还是这一次的会面,秦惟生在谈吐和表露的情绪之中,都没有展现出任何瑕疵。
如果他真的是祝鸣当年那场车祸的幕后元凶……那么这人的城府之深和心态之强大,已经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地步了。
秦惟生停下脚步,笑意温和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说:“请进。”
压抑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席羡青进屋的瞬间,近乎是不受控制地,又一次看向那排存在感极强的书架。
上次惊鸿一瞥,只觉得观感微妙,这次定睛一看,席羡青才发现这座被荣誉填得密不透风的书架正中,竟然还……空出了一个位置。
——就像是为了等待一个最为重要的东西,特意预留出来的一样。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这个无趣的老头子一辈子都扎在学术上,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也都是在这所实验室里发生的。”
注意到了席羡青的视线,秦惟生笑着拿起了手边的茶壶:“平时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有点强迫症,喜欢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时间节点,用这种方式记录收集下来,多年下来,也成了习惯。”
“所以这一次,”浅淡的雾气从杯中弥漫到空中,秦惟生的声音在瞬间听起来略显模糊,“我也让小席先生你以同样的方式,帮我记录下来。”
席羡青许久后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为您做一座奖杯?”
秦惟生吹了吹杯中的水,摇头,也跟着一同看向那座书架:“倒也没有这么确切,奖杯也好、奖章也罢,准确来说……其实就是想让你为我制作一个纪念品。”
“一个……可以纪念首席这个位置的荣誉。”他喃喃着注视着书架正中的空缺,神情之中带了些恍然。
自两人见的第一面起,秦惟生在席羡青面前展露出的便是一种温和斯文、滴水不漏的姿态。
唯独这一瞬间,他的思绪似乎跟着回忆不知不觉地飘远,因此也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席羡青和叶鹭在顷刻间变化的神色。
几秒钟后,秦惟生才后知后觉察地感到自己话语中的古怪——因为七区现在真正的首席是阮悯,并不是他。
对于这件原本不属于他的作品……他的构想太过明确且细致了。
他顿时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一笑,波澜不惊地对那番话进行了补充:“最重要的是,也算是纪念我含辛茹苦多年,培养出了阮悯如此优秀的学生。”
屋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一瞬。
席羡青看着秦惟生的双眼,良久后道:“那您对于这份纪念品,有没有一些具体的构想?我可以尽量还原。”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这话语间的试探,秦惟生微微一笑:“那倒没有,毕竟谁能想到阮悯这孩子,会把制作这件作品的机会推给我呢。”
“不过曲荷和我说,席先生你们家族的考核传统是,在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合影环节。”
秦惟生顿了顿,“研究院想把这个环节安排在所里的礼堂,给同僚和学生们进行展示,所以我想,如果能在展示过程中增添一些让观众们眼前一亮的互动环节,说不定会变得难忘且有意义。”
“不过我是一个外行人,有些想法自然是不太实际的。”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面,温声道:“这归根结底是小席先生你的考核,自然一切是以你的想法灵感为主,怎么舒服怎么来的。”
秦惟生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是自嘲,但是又在句尾点了席羡青,这是席羡青的“考核”。
最后在席老爷子面前给出评价的是秦惟生,所以本质上,席羡青和他,其实是考生和打分者的关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秦惟生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变,须臾后,席羡青淡淡道:“我会尽力的。”
“辛苦你听我絮叨这么多,年纪大了,有的时候嘴就是碎了点。”
秦惟生叹息着站起了身,看了眼墙面上的时间,“我一会儿还有一场讲座,就不多留你们了。”
他们的客气点到即止,秦惟生起了身,为他们送别,席羡青也跟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起身的瞬间,余光越过秦惟生的肩膀,落到了他座椅后方的那一盆植物。
上次在门外,视线朦胧无法得以看清,此时此刻,席羡青终于看到了它的全貌——青中泛黄的放射块状果实,粗糙且坑坑洼洼的表皮,丑陋的完全不像是正常进化后的产物。
席羡青蓦然僵在了原地。
眼皮在瞬间极其不安地一跳,他的视线从这盆橘子缓缓上移,最后落到秦惟生的脸上——从见第一面起,那眉眼面容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而又熟悉的即视感,再次萦绕在席羡青的眼前。
那同样温和的笑意,笑起来时眼睛眯起,眼尾微扬的姿态。
电光火石之间,大脑深处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席羡青的瞳孔急速扩大,四肢僵硬,思绪却转动得飞快。
……不可能。
一模一样的盆栽并不能代表什么,面容中的相似之处也不过是他的即视感而已。
这个联想荒唐无稽到席羡青在瞬间就在脑海里进行了否认,可是当视线再次落在那形状诡异的果实上时,却有一种四肢被什么东西魇住,动弹不得的感觉。
秦惟生见他滞在原地,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顺着席羡青的目光看过去,秦惟生了然道:“这个啊,是许久之前植物系那边培育出来的稀有品种,说是果实的香气能让人静心,我就随手搁置在办公室里净化空气,叫什么来着……”
千星柑。席羡青的在心中颤抖着念出这三个字。
“千星柑,这果实是不是看着挺新奇?”
秦惟生近乎同时给出了答案,看着僵在原地的席羡青,神情变得疑惑,“怎么了,小席先生?”
“……没什么。”
席羡青缓缓开口,声线喑哑道,“只是想起上次见面仓促,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和秦教授您问一声好,实在是有些失礼。”
精神质子粒在他的脚边聚集成形,几秒钟后,骄矜美丽的绿孔雀垂着眼在地上浮现,尾翎低垂,冷淡傲慢地伫立在主人的脚边。
这是席羡青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放出精神体与人问好。
席羡青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倨傲淡漠,此刻难得如此主动地展露精神体,又配上这样明显示好的话,秦惟生不由得一愣。
“不会不会。”几秒后,秦惟生的唇角微微弯起,和气地答道,“应该是我这个老头子失了礼节才对。”
他说着,晶莹透亮的质子粒也在脚边缓缓汇聚,累积成一个朦胧的轮廓。
——一只皮毛为棕红色的成年赤狐在地上浮现,尾巴松弛柔软,琥珀色圆眸狡猾而敏锐地眯起。
它仰起脸,用审视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绿孔雀头上的冠羽,片刻后低下头,用鼻尖轻碰了一下眼前的绿孔雀。
席羡青的呼吸抑制不住地变得粗重起来。
屋内明明是极其安静的,然而他的大脑深处像是有一片烟花炸开,手无意识地蜷缩攥紧成拳,用力到指节都微微泛起了青白。
他听到秦惟生笑着说道:“那么小席先生,这件作品,未来就拜托你多多用心了。”
祝鸣一连在家窝了几天。
生活还算得上风平浪静,就是会偶尔会收到一些匿名寄来的高级水果和点心,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多半是刘宽和钱多的手笔。
虽然还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但祝鸣也忍不住翻阅了他们这几年的产出,发现那天刘宽虽有点大放厥词成分在,但能在K大这样顶尖研究所立足,也在于他们课题组资源优渥,成员的想法和底子也好,加上目前做的几个课题发展趋势确实不错。
祝鸣这几年虽然没在学术圈打拼,但也从未闲下来过,他积攒了不少精神体罕见病的相关病例,临床上的数据也有不少,如果能和刘宽现有的课题进行融合,确实是有不少发展潜力的。
然而重回高校这个决定,对祝鸣依旧意味着太多,而且K大……他始终无法作出最终决定。
但他也知道,当自己在犹豫走哪条路的时候,心里其实便早已有了答案。
整理过往的病例时,不经意间,他翻出了标注着“他的羽毛使用法”的文件夹。
文档显示出的上次编辑记录已经是在一个半月前,祝鸣的指尖在文件上方悬浮许久,才点击了右上角的那个小小的叉。
祝鸣主动约了刘宽,决定正式妥当地聊一聊合作事宜。
这回没约在K大的实验室,而是选在了一家咖啡厅,刘宽一开始有些郁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是实验室的环境有什么问题吗?请您一定不要顾忌地提出,我们会尽量按照您的想法更改。”
祝鸣静了片刻,笑着含糊过去:“没有,我只是怕你们电梯又要维修,这次又要爬楼而已。”
他们聊了聊刘宽团队现在做的课题和未来的发展,发现两人在学术上的想法大都不谋而合。
当然,祝鸣也提出了一些加入团队后的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团队全体成员需要保留双休以及所有法定节假日,早九晚六,不能加班,到点就走,以保证身心健康为第一出发点。
至于工资和头衔,随便开开就行,只要办公室能有阳光照进来就足够了。
刘宽原本都做好听到祝鸣提出极夸张薪资待遇的心理准备了,对这样的反向要求明显感到难以置信,满头大汗地试探道:“如果是团队成员自愿想要加班,能不能稍微多待一会儿,隔壁首席他们组连本科生都要耗到凌晨……”
祝鸣笑眯眯:“最多加班一个小时,实验做完就必须走,不许偷偷卷。”
最后,刘宽喜忧参半地离开了咖啡店。
祝鸣一个人坐在窗边,抱着热巧克力,对着街边的风景出了会儿神。
正准备离开时,风铃声响起,咖啡店的门打开,走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杨佳禾身着利落的束腰风衣,在看到祝鸣的瞬间,肩膀上的紫色鸢尾花精神体随风摇曳了一下:“祝鸣?”
祝鸣对于自己这种随时随地偶遇熟人感到些许无奈,微怔片刻,打了个招呼:“杨老师,好久不见。”
杨佳禾点了咖啡,在他身旁落了座。
祝鸣注意到,尽管涂了口红,但杨佳禾的气色依旧不是太好。
两人相识的枢纽是席羡青,但偏偏现在这又是个触碰不得的话题。于是聊完了近况和天气,话题库紧接着便被耗空。他们并肩沉默地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陷入了微妙难言的冷寂。
祝鸣问:“怎么会来七区?”
杨佳禾抿了一口杯中的黑咖啡,欲言又止。
“没事,倒也不至于这样刻意地避而不谈。”
祝鸣意识到了什么,笑着看把手中热气逐渐散尽的巧克力放到桌上,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他应该已经和七区首席见完第二次面了吧?一切还顺利吗?”
这其实只是个需要回答“顺利”和“还行”的客套问句,然而话音刚落,祝鸣便注意到杨佳禾脸上的神情在瞬间变得苦涩。
半晌后她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祝鸣从未预想过的答案:“他……可能要放弃这一轮的考核了。”
祝鸣拿着杯子的手陡然一颤。
温热的棕褐色液顺着手背蜿蜒而下,祝鸣却无暇顾及,只是猛然望向杨佳禾的脸,一刹那间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放弃?”
“没烫着吧?快擦一下。”杨佳禾吓了一跳,赶紧将手边的餐巾纸递了过去,盯着祝鸣骤变的脸色,犹豫着开口道:“其实自从你们……”
她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有些像是道德绑架,只能含糊过去,最后叹息着说:“他已经……很久都画不出东西了。”
祝鸣攥着餐巾纸的手无声一紧。
“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偶尔的灵感不够,毕竟艺术家总有创意滞涩的时候,所以想着后面和七区首席多交流几次,或许就会稍微多点启发。”
杨佳禾怅惘地摇了摇头:“但现在第二次会面都已经过去了快一周,当我找到他时,他却依旧连最基础的作品构思都没有开始进行……而且他和我说,最近一阵子都不需要我来帮他看稿了。”
“我感觉,之前的他,仅仅是画不出来。”
抿了抿嘴,杨佳禾轻叹着开口道,“而现在的他……似乎已经完全不想去做这件作品了。”